我可是非人。这么说着,荻野笑着说你在说什么啊。说是笑不如说是脸上肌肉的抽动吧。
买来的啤酒已经空了,被荻野捏扁的易拉罐玻璃桌上有两个,长毛地毯上有三个。
我最后只喝了一罐。
荻野干了五罐。
“很好笑吗?”
“你还玩真的。不是人的话是什么。”
“不知道。”
虫啊,屎啊之类的。那不跟我一样吗,荻野笑的更厉害了。
“一样吗?”
“一样哟。我也是整天被人叫混球屎蛋蝼蚁什么的。”
谁这么叫你这样问道。大家啊。大家——大家吗。
“大家不至于吧?”
“我说大家就是大家。”
我不会这么说你的,那是因为你跟我同类当然了。
“嘛,很多很多了。那些跟我有关的,因为我的关系亏钱的人。也就是我周围的全部人,这不就是大家吗。”
我是瘟神啊荻野说道。
“听了我的话出资的人,接受我工作的业者,向我拜托工作的人,把钱放在我这儿的人——总之就是跟我有关系的人全部,大家。”
“包括家族?”
“我没家族了哦。亲戚不少,基本上跟陌生人一样。不如说比陌生人还要难对付吧。有钱有势的时候一窝蜂过来,没钱就没缘这句话说得真对啊,没有钱都马上溜走了。”
是这样吗。
我没有过钱所以这种心情不太能理解。也没有能一窝蜂过来的亲戚。钱对我来说,就是没有的话会很麻烦的东西。没有想过去成为有钱人的想法。
嘛。
缘分这种东西,我倒是才亲身经历领略了在它能切断的时候是多么容易就切断的事实。
“能切断吗?”
“能。本来切断之后反而更加轻松。当然有些缘是怎么切都切不断的。”
“有缘的话不是比较好吗?”
哪里好了,荻野拿起桌子上的空罐子放到嘴边,小声说着该死。没酒了。
“不好的缘吗?”
“当然不好,那些切不断的缘就是你还欠钱那些人。”
“这样啊。”
我扭了扭身子。
心烦意乱。荻野的毛衫对我来说有点大,动身子的时候标签总是扎到脖子。再加上沙发太低太软了,坐在上面实在不知道怎么保持姿势。
如坐针毡。
热水澡确实很舒服,之后还是不行,心里像有蚂蚁。
什么都感觉不习惯,对于一个蜷曲在高架桥下打算过一夜的人来说,不管怎样都不应该有什么怨言了,这个地方对我还是太过陌生。
“钱吗?”
“钱啊。”
由钱得到的缘,太过浅薄和柔弱。切断的时候是不痛不痒吧。
不过就是钱的问题啊。
“恩,不过就是钱的问题啊。”
“但就我看来你还没那么惨嘛。好像还挺滋润的,欠债人的感觉,我的印象应该是——”
“滋润,穷死了。”
“是吗?我印象里的贫困阶层的样子,跟你可不一样,怎么说——”
衣食无忧是理解不了欠债人的痛苦的。没有家,吃没得吃,穿没得穿——应该是这样不是吗。就像现在我这样。
“也就是表面了。最低限的生活而已了。”
这样已经足够了。
别想得太简单了荻野说道。
“你说的那种一家五口挤在木质老房子里啃面包那种节俭系也是有的。”
“但是不节俭的贫困有吗?”
节俭还是没办法活下去所以才会贫困。而因为奢侈浪费导致的没钱,实在不想把这种叫做贫困。
“住在这样楼房最上层的能有穷人吗?”
“不是我想住啊。从这搬出去到老房子如果比较好的话,我马上就搬。但这不是租的,现金买下来的,这里可是没有租金的。”
“那就卖了啊。”
“如果能还掉欠债的话我早就这么做了。从头开始的勇气我还是有的。只是啊,这栋楼就算卖掉也没什么用啊。完全不够。卖不卖都差不多,就先呆在这吧。”
“呆在这——”
“比起被追的到处跑,选择一个地方躲起来的意思。”
那也是建立在你躲起来有钱生活的基础上不是吗,有钱生活的话——就不贫困了吧。
我可没钱哟荻野仿佛看透我心里在想什么。
“账户里一块没有,不是很少是真正的0。水电费都付不起。唯一的区别就是我住在高级公寓而不是老房子里。”
“骗人吧。”
我来回扭头。
标签真烦人。真想撕下来。
“没骗你哟。很快电就要停了吧。电话也打不通了。也没手机。水不知道还出不出得来,反正水费也是一直没交。这里都是电气化控制,停电的话,也没水了吧。说起来停电的话门的自动锁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打开,然后就饿死了吧。”
“饿死——吗?”
嘿嘿嘿,荻野笑起来。
“有趣啊。管你家里再大再漂亮,没钱就没饭吃,没饭吃就等着饿死。记住了,慎吾。人的价值虽然不在于有没有钱,但再有价值的人也——”
不吃饭的话就死了啊荻野笑道。
“而即使是没有价值的人,有饭吃就能活着。活着就是了不起。有饭吃的话,也是一件不得了的是。”
我就没饭吃了荻野说道。
你要是这么说,我也一样。
“慎吾。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赚大钱是很难的。所以下面的人蠢蠢欲动,上来的人极少。而在下面的人就更难了。这些人常常处于饿死的边缘。但是啊,你从上面掉下来的话也是一样的。”
是这样。我也是掉下来了。
“我得到了这个大箱子,然后在那掉了下来,仅此而已。即使有这个大箱子也没什么用。”
“话是这么说——”
在比宾馆还要高级的浴室里洗过澡后,对刚才那番话实在不能产生什么共鸣。
现实哟看着现实荻野说道。
“现实就是我很穷,我现在很饿。”
你这是不是有点过了。
“我看来,你还是挺闲适的不是吗,小酒喝的——”
地上被捏扁的易拉罐。
“那不就是罐装啤酒吗。又不是唐培里侬香槟王。十天都呆在屋里,吃的东西也没了,自暴自弃了。今天早上开始就什么都没吃。但是身体上还是想喝酒啊。”
“你自己说的哦。还有买酒的钱不是吗。”
完全不是还有的程度,荻野抓起一边的钱包,打开给我看。几张小票掉在地毯上。
“全都是硬币。买完啤酒还剩下——两百八十二块(约15元人民币)。”
总的来说这个房子——荻野环顾四周。
房间很广。
窗子很大。
起居室就跟我家一样大了。只是,家具很少。基本上是最低水准。大沙发以及玻璃桌。
大电视。华丽的照明灯。
哑铃和健身器。
就这些。
没看到冰箱和碗橱。
这些都是内置在墙里的吧。这么高级的中央式厨房的话,应该是这样了。
“这是我的东西也不是我的东西。银行已经盯上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抵押出去。恩,不能这么早就放弃,现在放手的话,银行的贷款就能两清了。”
“这样不好吗?”
“两清的只有银行啊。”
“还有其他吗?”
“当然。那些——信任我的人的钱。不——或许没有信任。只是一听到会赚钱全部扑上来了。”
“就是那些把你叫做虫子粪便的人吗?”
bingo荻野伸出食指。
“一般投资人和业界投资人的钱,只凭这一栋房子,是怎么也还不上了。嘛,那些人也是有自己的难处,对你说两句你也只好受着。”
“那个荻野。虽然不是很清楚,法律上好像有这种针对无法还债的救济措施,自己破产,更生法之类的——办法总是有的。”
应该。
没这么简单哦荻野说道。
“还不了钱就破产——这么简单就好了。但是啊。”
“但是什么啊。”
我不是骗子啊荻野小声道。
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以前荻野的影子。
“我只是事业上失败了。所以对于出资者想要把钱还给他们。业者的补偿我也想尽力做到。不是在逞强什么的,只是不想当个罪犯。这样的话要很多钱。破产的话是轻松了,但也借不了钱了,借不了钱也就还不上了吧。我是想坚持到最后一刻。但是银行有点急了已经不愿意再给我贷款了,那时候我的资产状况真的不太好。”
荻野皱起眉头。
“所以就从别的途径先弄了些钱。银行那边先不管,总之先把那些一般投资者的钱还掉,所谓的清算吧。”
“清算了吗?”
那——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钱还了的话,他们还有什么抱怨的。”
荻野的眉头更加紧锁。
“抱怨是只会多不会少的。人的欲望没有界限,抱怨也没有界限。虽说没有赔,但也没有赚啊。所以我是屎尿混蛋了。”
“出的钱不都还给他们了,还说什么说啊。”
“不对,人家本来可是想来赚钱的,但完全没赚到——虽然这也是常有的事。但是他们看来这就跟赔钱了一样,所以我就是屎尿混蛋了。”
“是这样吗?”
“赔本的买卖就是这样啊。”
拼命好不容易把钱还上的结果就被别人大声叫着粪尿,应得啊应得啊荻野自嘲着。
“大家都被欲望迷住了眼睛。不我没立场说这话。”
“迷住了眼睛吗?”
“是啊。所以说是自作自受吧。虽说是自作自受——人还真是浅薄。那些亲戚不相信我没钱了。一起来被我拒绝了叫我守财奴吐我口水。后来知道我真没钱,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该叫我渣滓了。”
真是无情啊。
想说点什么,感觉不合时宜。也就这种事情是我真实心情的写照。
“嘛,随便怎么说了。被骂最多也只会让心情变坏一点而已了。”
我明白这种心情。
即使再怎么被恶语相向——
心上的痕迹很快就会消失。
“所以呢,就欠了一屁股账。不仅银行的,还有从黑社会借来的。黑社会可不是骂你几句就能了结的。”
“上门要账吗?”
说到这就不太了解了。黑社会的上门催债,最多也就是在电视剧里看过。是不是夸张的演出不知道,但如果真就像那样,那还真是挺糟糕的。
“还要严重。电视剧里只是暴力。现在已经不那样了。”
这样啊,只能说出这句话。
那样的世界离我太远。
“但是,一般投资者和业者的钱你不是都还清了吗,宣告破产不就好了?你也算仁至义尽了啊。”
“所以我说了嘛。”
破产的话也只是和银行两清荻野说道。
“那些黑社会法律是管不到的啊。”
“会怎么样。”
“追捕围堵你。”
“从各个方面追捕围堵你。就是我现在的境地。”
“不会打你吗?”
“那只是在最开始的时候。对方是年轻人的场合一般就会被打。因为牵涉的不止一个帮派,三流的就给人感觉很暴力。那些家伙直接打脸。然后肚子,大腿。”
“疼吗?”
你说呢荻野反问。
“我从小可是被惯着长大的。不说父母,周围也没人打过我。所以很感慨。那些受到暴力的孩子和女人,受到这样的待遇,真是可怜。”
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
这家伙,感情已经干涸了吗。我还做不到。
“伤还留着呢。有一段时间脱臼了,根本走不了路。虽然都是我的错我也认,但就是为了钱,人就可以变成那么残忍无情吗。那些小混混一个个凶神恶煞的。被那些人瞪着的话,如果一般孩子的话也会留下心理阴影的吧。”
哪边更心苦呢。
我突然这样想到。
心的创伤和身的痛苦,哪边更心苦呢。
身体的伤痕很快就痊愈,心上的伤痕怎样呢?不——对肉体的暴行有时也会触及精神的吧。那,就是一样了的吗?
我从沙发上下来,歪着身子,玩弄着地毯上的毛绒。
低下头标签又开始进入意识了。
“这里暂时安全。但不知他们又会有什么动作。也许哪一天又找上门了。差不多上周开始我出门就得小心翼翼的了。还想过晚上出逃。”
“晚上出逃?”
“但没那么干。这个房子是我最后的阵地了。虽然一定会有不得不退去的时候,但我想坚持到最后一天。”
“然后——退守吗?”
我被日常放逐,这家伙却抱住不放。
“出去的话——会被抓起来吗?”
“外面一直有放哨的。不过现在他们也明白在怎么施诸暴力我也没钱还吊打连鼻血都不出一下,所以被抓起来也不会怎么样了,但还是小心为妙,幸亏这里的门是自动锁,警备也很严格,呆在这里暂且算是安全的吧。”
关键是没吃的了荻野说道。
“钱也没了。想通了想喝点酒,呆在屋里十天后悄悄溜出去,就碰到你落水狗一样站在我面前。”
荻野说这也算是某种缘分吧,在我看来纯粹是偶然。我在雨中彷徨完全是计划之外的事情。
计划外的正说明是缘分啊荻野说道。
“嘛,我大致明白了,你现在处境确实不妙,这样下去两个人呆在这不出去,一起饿死,会上报的的,这样两个人都有名了。”
“我可不想和你一起死。”
没想死。
但也没想活。
只是顺应发展。
拜托,死在这样华丽的房间里还是免了吧。
反正死的不会很好看,就让我在对应的不太好看的地方死吧。
说回来,总感觉这家伙的话不能全信的感觉。是反应太夸张还是表情和语调,总之不太现实的感觉。好像在演戏的感觉。
还是因为都是跟我没关系的话题呢。
“你呀。”
于是我这样说道。
我所知道的荻野常雄,是更加沉默和迟缓的男人。不会笑。不会大声的议论。不仅跑步不快,反应也一样不快。总是不满的感觉。
“你只是和荻野同名吧。”
“你在说什么啊?”
和荻野同名的人睁圆了眼睛。
表情这么灵动的不是我的同学荻野,而是过着挥掷千金生活的,和荻野同名的人物。
事情我差不多明白了。
但是庞大借金和黑帮周旋下的高级公寓,这样的事情对我来说不过是故事,想象。这家伙只是故事中登场的人物。不是有血有肉的友人,只有外部的记号。所以表情才会如此夸张。不这样做的话就达不到演出效果吧。我认识这张脸,但不记得这张脸。虽然是同一个人却是别人。
“你这家伙——”
变了,我这样说道。
“你不也是吗。”
和荻野同名的人这样回答道。
确实彼此彼此。
已经,不年轻了。
我和这家伙,都有一把岁数了。高中毕业之后,过了相当的岁月了。眼见的变化是当然的了,不可能一样。
但这跟所谓的成长的变化不一样。只是心劳。跟养孩子无关,只是岁月的流逝下,衰老,衰老,再衰老。
不仅如此。
走出大学就职结婚生子孩子死解雇离婚一个人。
没有变化——是不可能的。外见和境遇,都和高中时代的我相去甚远。简直是另一个人。
我,不过也和这个名为荻野的男人一样,饰演着我这个角色而已。
——不。
实际上。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演。
我——
已经从过去饰演的角色退下来了不是吗。
丈夫父亲社会人都不是。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演。
只是个非人。
年龄的成长并没有伴随人类意义上的成长。内心并没有和长相匹配的老成或是成熟。锈迹满面,污浊不堪。
本质上不是一样的吗。
一样的。
我——大概,以前开始就是非人吧。
是了,我不是成为了非人,不是被迫成为非人。
我,最开始就是非人啊。
思前想后的结果我得到了这个结论。我从一开始就是非人。就像现在的我,就像过去的我。在这个范围内,什么都没有变。
我——没有真心。
没有诚意。相信一件事,作出和相信相符的言行,现在仍然这么想,心底的最深处仍然觉得无所谓。对于自己以外所有事物的无关心,像是癌细胞一样蚕食着内心。
不,那是我的本体吧。
高中的时候也——
我也只是在附和这家伙的话而已。左耳进右耳出,给点适当的反应,这样来进行沟通——我本来的打算。关系不错,那不如说是相对关系很差的不错,实际上根本算不上朋友。
收音机的话题。
神秘学的话题。
我都没有兴趣。
只是配合他而已。但荻野热心的说着。大概是除了我之外没有人愿意听这么阴沉而又毫无意思的讲演了吧。
都是——荻野一个人的演讲。
现在也是这样。
我对赚钱本来就没兴趣。所以对这家伙的话没有什么感觉。
钱是很重要。
但也没有执着。
有的话就用。少的话就省点用。没的话就去挣。挣不了的话——
就怎样呢。
但是,从来没有在必要以上对金钱有过念头,也没有到过必须要借钱的窘迫。没有借钱,家里只是有贷款。
等等——
贷款是借钱吗。
应该要付给房地产开发商和建筑商的钱从银行那里借过来,这也是借钱啊。这样想来,我也是借了一大笔钱。
只是——几乎没有借钱的自觉。
“怎么了?”
疑似友人的男人问道。
我还是适当的啊啊呜呜的回应。
还在想着这茬。
试图回想房贷的总额是多少。想来想去,每个月还多少,总额是多少就是想不起来。
一笔大数目。
大致的数量级也想不起来,一点借钱的自觉都没有。
太过非日常了吗。
那不是一般人平常生活需要接触的额度吧。比车还要贵得多。
我突然意识到。
车子,不也是贷款买的吗。
——怎么了。
我就是什么都不懂的笨蛋。操持家计的是曾经的妻子,我不过像牛马一样默然活着。
“我,虽然活着,但也只是活着,没有作为人的营生。”
这么说道。
不明白啊,疑似友人的男人说道。
我也不明白啊。家庭崩坏之前,我一直以为夫妻关系应该是对等的,然而没有了妻子,房子,车子都没有了。家庭,是由妻子建立的啊。
我只是给这个家里,输送了微不足道的金钱。
——钱吗。
说起来,我本来就没有赚钱的意识啊。
每天在规定时间之前去公司,按上头吩咐做好每件事而已。
钱就在这种既定感溢满的行为中生出,我从来没有这种意识。
“我的生——好像也只是一种表演啊。”
你哪不对了疑似友人的男人盯着我看。
“你是不是发烧了慎吾。现在得病了可不太妙啊。你有保险证吗。”
“保险证?”
有还是没有呢。
被公司开了的话,也许是没有了吧。不知道我这样说道。
“没有变更吗?”
“不知道。这种事从来不是我自己做。工资单我都没好好看过。”
“全部都是你夫人操持吗?”
“曾经的夫人。已经是陌生人了。”
“说起来,你前妻是做司法书记官的?”
“不清楚哟。好像是有什么资格。结婚之前是在律师事务所工作没错。”
“准律师吗?”
“真的不清楚。只是,麻烦的手续,合同啊什么的都是她给我办的。我。”
——没有插手的份。
“喂慎吾。你说过财产全部都处分了,这也是你前妻处理的吗?”
“恩。”
没有被敲吧名为荻野的男人说。
“什么意思?”
“你这家伙对数字不太敏感啊。没有被骗吧?”
“骗?”
“没有得到应得的那份。”
“不是说了吗——什么都没剩下。”
“真的吗?你有好好确认过吗?你家什么时候盖的?从哪借了多少钱?贷款是多少年?”
不知道我这样答道。
“盖得话是在八年前。结婚后马上就盖好了。”
“你让我怎么说你啊。”
很无语吗。
“同名的荻野,我什么都没想,只是活着而已。房贷也是,把手续办好了银行帮你付钱,然后你再一点点付钱给银行。我没感觉买了什么贵重的东西,也没有借了钱的意识。”
“恩,不是这么回事啊。”
不对。
付钱的是我。
给房地产付钱的不是银行,而是我。
我为了支付买来的东西而借了一大笔钱。用这笔钱来结账。所谓的按揭不是你为了得到某件东西履行的手续。而是借了钱之后慢慢偿还的一种方式。
不对吗我说道。
“是啊。你把自己的信用和财产实体化来借钱而已。”
只是——
我所借的那些钱,一直在流动着,从来没有在我手里停过一秒。存折上的数字增增减减。
因为有增有减,数字跟原来一样。只是那一瞬间的增减就是借的钱。我只是一点点偿还那每个月一瞬间的增减而已。
“贷款啊,慎吾。是可以看成人生的买卖的。评估你之后的人生,借款和利息总额,就是别人认为的你人生的价值。”
“这样说的话。”
我不知道自己人生的价值。
“从没这样想过。”
“就是这点重要。贷款就是借钱。不是赊账式的购买方式。不要忘了。”
这种事。
——你不说我也知道。
但。
就是没有借钱的感觉。
也没有还钱的感觉。
借了一大笔钱的现实,我在之前完全没有意识到。不,得到土地和房子的意识,我也没有过。
无所谓。
都是数字而已。每个月每个月虽然是要还钱,没有催款单,没人上门。存折上的数字确实减少了,但这跟工资奖金减少的感觉没什么两样。
买下家的时候是很开心。但是没有那么深刻的去考虑之后的事。并不是乐观。也不是有什么切实的展望。
只是——
因为是非人啊。
在银行和房贷之间周旋的是曾经的妻子。所有的手续都是她操办的。我只是按别人说的签字,画押,按别人说的做每件事。
没有实感。
但是身为非人的我,结果连这个家也放手了。没有任何迷恋或类似的东西。
没有欠债了,同时也没有土地和房子了。
除了在这里住过几年的记忆以外,没有剩下的东西。就连这记忆都显得很不确定。
什么都没有。
什么感觉都没有。
就像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一样。
金钱和土地来了又去了而已。
那里完全没有我介入的意义和必要。我,就如完全没有关系。
现在——
更加没有关系了。
都无所谓了。
所以。
“被骗也无所谓了。”
“无所谓吗?啊精神补偿金是吧?”
“精神补偿——吗?”
补偿什么。
补偿我是非人带来的精神损失吗。
可以了我这样说。
真的已经无所谓了。我不想继续金钱的话题。所以这个疑似友人的男人,借了多少钱,多难还,还不上就要遭多大罪之类的——真的都无所谓。
再怎么堂皇的事实激不起我心中一点波澜,只会迸出“哦这样啊你辛苦了”这样的话。
没有同情和共鸣。
没办法。
无法同情和共鸣。
不想同情和共鸣。
我无趣的看着手上的空罐子,放在桌子上。
“我们俩都一身轻,不是挺好的吗?”
我这么说。
同名的荻野一副惊讶的样子。
“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了。你也什么都没有了。这不是一身轻吗?”
“你也许是这样,我不仅没有还欠着呢。”
“不是说钱啦。”
“那是什么?”
“恩,细节我也不太清楚。生意上的我也不太懂。但是同名荻野啊。钱无非就三种状态。有,没有,欠着,对吧。”
“恩——算是吧。”
“而夫妻,家庭,工作这些东西就没那么简单了。喜欢讨厌,好坏不是那么容易说清楚的。”
令人。
头大。
“你,没有这种东西吧。”
“没有。”
“我也没有了。所以我说我们都一身轻了。”
你不要逞强了好吗同名荻野说道。
“虽然一直没见面。你的消息我一直都是有听说的,慎吾。我说给你听听。严谨正值,爱老婆孩子的顾家男人——全都是这种。全都是我所没有的。所以了。”
才一直没有见面。
“我现在成了这样。看着幸福的你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没跟你说过吧。
“我天生就和家族这种东西有点排斥。父母都不来往,来的女人都是看上我的钱。所以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你有的东西我全都没有,从来就没有过。”
这样啊——
这家伙的眼中,我是这样的人啊。
“你全部都没有了是吧。不可能没有一点留恋吧。不是我说你,太过逞强是没办法继续生活的。”
没有留恋。
也没有逞强。
我这么说。
“你女儿去世的时候,你不是那么——”
“悲伤是吧。确实我是很悲伤,但总有点——”
不明白啊。
“不明白什么?”
“悲伤——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
“啊?”
“女儿很可爱。虽然我这样的表达很一般,确实是爱她的。然后,她就死了。”
“恩。真可怜啊。”
“那——之后怎么办?”
那。
怎么做才好呢。
那时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嘛,女儿不在这个人世了。悲惨,可怜。悲伤,心酸。想要代她去死。但是,不可能的吧。这个时候悲伤,心酸说出口就好了?大哭大叫就好了?还是应该随着她去自杀?”
“那是——你”
“说到这,我死的话,又怎样?我死女儿也无法复生。只是我不在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意义。
悲伤的是我,心酸的也是我。快乐的高兴的是我。苦痛的难受的也是我。
这样的感情是无法与他人共有的。即使是夫妻,也没办法。
夫妻经常因为同一件事快乐,同一件事悲伤,仅此而已。那不过是因为夫妻总是在同一个地方共享同样的时间而已。
并没有共享感情。有的只是共有的错觉。无论是亲子还是夫妻,感情的疏通论全部是错觉。
“女儿死的时候,很多人来安慰我。我很感谢。那是人情一样的东西。但这和我现在说的两回事。安慰和同情,并不能缓和悲伤。自己的悲伤,只能由自己缓和。这点,是他人无论如何也无能为力之处。”
是了。
无论如何也无能为力的东西。
“也会被逗笑也会被惹生气。也会困扰也会被感谢。但心情没有相通。相通也是在极偶然的情况下。所以我对他们的情意很感激。”
仅此而已。
总是试图去揣度他人的真意结局只会僵住。最后成为所谓的我意孤行。被命令说不要哭了就不哭了,悲伤的心情并没有随着消失。
“哭泣微笑,所有都是依凭于自己。我的悲伤和死去的女儿没有关系。我悲伤的话女儿就会高兴吗?还是说我不悲伤了女儿才会高兴?都不是。女儿已经死了。没有悲伤也没有高兴。”
悲不悲伤——
都是我个人的问题。
“这样的话——悲伤是什么,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
同名荻野沉默不语。
回答不了吧。
“无关妻女,无关生死。我的悲伤由我生发。感情是自己所生发出的东西。只是人生不如自己所愿的时候生发出的心里的不合感不是吗?”
没错。
就跟小孩子撒娇闹脾气是一样的。
“这样的话——就简单了。”
“怎么个简单了?”
停止悲伤不就好了我这样说道。
“不,你,这——”
“因为,女儿收不到啊。已经死了啊。不,妻子和别人也收不到啊。无所谓了,我的悲伤。我悲我喜,太阳月亮照常升起。我的情绪没有给世界任何影响,只有世界带给我影响。”
所以。
我停止了悲伤。
已经够了,不过是个非人。
“你对幸福时光没有留恋吗,慎吾。”
“有的话又怎样,我又不是求神祈愿的孩子。”
返回那时候没有办法吧。
“回忆就是回忆,不是现实。你去珍重它没什么,但已经过去的没法再回来了。”
“意思就是要往前看?”
不是哟,怎么不明白呢。
“不是这种建设性的话。只是现在就好了刹那的话。像野兽一样,只是看着现在不好吗。生之也来,死之不去。”
“野兽——啊”
非人哦。
“任何人扯上关系只会蔽目。留恋和执着。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比起痛苦谁都希望愉悦,比起悲伤谁都希望快乐。但这样就是没办法啊同名荻野,人和人的话。”
因为无法相通。
“我和你,现在都没有了这麻烦的藩篱。一身轻。而你有的不过是钱的问题。这种事情。”
——无所谓了。
同名荻野,以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小声道。
“变的是你吧,慎吾。”
“我一直都这样。”
“是吗——或许吧。我和你关系虽然还可以。但对你的事情什么都不知道。你对于自己的事情,什么也没说过吧。”
这时候的同名荻野,不知不觉间成了荻野的神色。
还想喝点吗,荻野说道。语气什么的都和以前的荻野一样。
“直到刚才,我一直都在想这回完了。完全不知道之后怎么办。再坚持坚持,退守什么的,说的煞有介事的,其实之后什么计划都没有。黑帮那些人你看我说的那么轻描淡写的。其实只是嘴硬。逞强的其实是我啊。心里其实怕的要命。”
荻野右手擦擦脸。
“会有办法吗?”
“没办法了吧。”
“这样啊。”
“恩,明天的事情不好说啊。”
“明天的明天想好吗?”
“想也想不出个什么来。想要干什么也不会如愿。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万事自有定数啊,荻野。”
这么一番话讲出来自己也吃了一惊。明明没有感情还讲得这么声情并茂,有点不像自己。安慰,鼓励的话语,自己应该是做不到的。
非人是做不到的。
“自有——定数吗?”
“是的。一切事物自会归位。以为个人的行动能改变什么就错了。个人怎么可能做到呢。以为自己能改变什么的人都是愚笨。现实是事物常常不如己愿。”
“也许吧。”
荻野抬起头。
然后,横躺在沙发上。
这——
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风景。
想起来了。
高中宿舍的楼顶上,这家伙经常像这样躺着。而我在旁边,盘腿坐着。
荻野躺在那里自顾自的说着,我也适当的给些回应。到底说什么呢,实在不记得了。世界怎样,宇宙怎样,意识怎样这类的话把。荻野讲解着精神世界和新纪元。
那以前经常这样诶我这样说道。
“是吗?”
“是啊。”
那个时候真好啊荻野说。
“哪个时候?”
“高中。”
“是吗?”
有这么好吗。
确实好像没有什么不好的回忆的感觉。不,正确说来,是那些不好的记忆变淡了。
讨厌的东西也数不过来。生气后悔出丑挨骂,想一想好像全都是这种心酸的日子。
但是这么多讨厌的记忆我好像都不太明确的记得。不是忘记了,而只是那些记忆不是作为一个个单独的个体,而是成为朦胧不清的记忆块留存在脑海。微微,幽幽,魇魇。
另一边,真的非常快乐的记忆是没有的。
是真的没有,不是忘记,是一开始就没有。
成绩不算好,运动不算强。既不是优等生,也不是差生。
没有偏多好也没有偏多坏,高中时代的我一定要说的话失望积极方向发展,但也只是机械的按照日程过每一天,仅此而已。
这是现在的我,对于那个时候自己的评价。快活的度过每一天——是绝对没有的。
不如说是,阴郁。
你的错觉吧我这样说道。
“没觉得高中时代特别好啊,要说时代和世风好坏,那是个人喜好的问题。我和你的话好像又不是这样。”
“恩——”
也许想错了荻野说道,但感觉就是很好嘛加了一句。
“好的回忆还是有的吧。两个人一起过着平谈无奇的高中生活,但也谈不上绝望吧。”
“是这样吗。我和你都不算有人气也不显眼。没有罚也没有赏。有的只是嘲笑无视出丑挨骂不是吗?”
没有绝望,但也没有希望。
“是这样吗?”
荻野站起身来,眯起眼睛看着窗外。
我也扭过头。
外面什么都没有。
昏暗而虚无的天空孤独的伫立。
顶层之上,只能看到天空吧。这样的天空,也被厚厚的云层覆盖。阳光还要过一阵子才能射入。窗户一片漆黑。
站在窗边,也许能看到路旁的街灯。
“回忆——”
真不是件好事啊我这样说道。
“瞧你说的,好像记忆里全都是坏事一样。”
“事实就是这样嘛。”
应该。
高中时代的荻野,从同学到老师都不太喜欢他。跟他还算要好的人,大概只有我了。
但我也好不到哪去。虽然有打算比荻野至少要好一点,那也只是表面,因此最后也没成交心交底的朋友。
毕竟是非人。
怎么可能对别人说真心话——
当时这么想。
这种想法本身应该不算少数派,当时很多人都这样。在人前暴露自己是需要勇气的。装阔气和隐藏自己的弱点。
当然我不是装阔气和害羞。我的情况是说了真心话别人就知道我是非人了。不不,应该说正因为非人所以才沉默吧。
这么说来,荻野和我的关系到底怎样的疑问顿时涌出。是不是只是互相附和着说话而已。这样算朋友吗。
你那时怎么火气这么大啊。
“那时的同学都在说着什么笨蛋,低能的话,实在觉得没什么意思。”
荻野那时一直抱怨着。不清楚是私愤还是公愤,他的平静的语气也让人难以理解,但到底为什么生气啊。当然我也适当的附和。但我没有生气的理由。
只是点头。
“只是和这些脑袋空洞的人呼吸同样的空气就觉得受不了——这是你说的哦。追着女人屁股后面跑的人下地狱去吧——还记得吗?”
“我说过吗?”
“说过。”
“啊,那时候年轻气盛火是有点大。只是我尽量不去想这些不太愉快的回忆。总是时不时把这些事情拿出来回想一下的人生真是没意思。忘记了。”
“忘记了吗?”
“啊。讨厌的回忆忘记了。”
“说得好像你有好的回忆一样。”
“没有好的回忆,也先把不好的回忆扔了。”
“然后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也不是。剩下的都是不好不坏的了。”
不好不坏的记忆是什么。
这么问道,和你在屋顶吵架还有二人给无聊广播节目投稿的事情荻野答道。
这种事情——
有过吗。好像是有。
“真无聊啊。”
“是无聊,但是啊慎吾。就是因为最开始就没有好的回忆,不好的回忆都忘记了,这种不好不坏,无聊普通的回忆才让人觉得就是美好的回忆啊。没有变化的平平凡凡的日常记忆,变身成不平凡的回忆。被美化成,过去的快乐每一天的不可取代的回忆一样。”
这不就是——
错觉吗。
还有,日常是什么啊。
起床,和家人吃早饭,上班,回家,和家人吃晚饭,睡觉。
我曾经以为这就是日常。
但不对。现在的我的日常是,雨中不撑伞,漫无目的的闲逛。能回的家,能去的公司,能在一起的家人都没有。
这是我现在的日常的话,那些,那些日子就是非日常了。
难以想象的遥远。
不——
那些也是日常。
而现在悲惨的现状也是日常。
人,习惯于把跟平时不一样的发生的事情归为非日常。
讨厌变化,畏惧变化,守护什么亦或是想要停止时间,大声说着这不是日常。但只要发生了,你只要在其中,不管是什么那都是日常。
没有和昨天一样的今天。日常一言以蔽之带来的是均质化的感受,但实际不是这样。
“时间流逝。”
人就是时间洪流里的小舟而已我说道。
“路边的景色就不要一直品评了荻野。发生的事情不论好坏。均一化就成平板了,拘泥的话就有了起伏,把那些不清晰的回忆美化不是件好事。”
“粉碎的还真彻底啊。”
你果然变了荻野说道。
然后看着我。
我侧过脸。
“知道了知道了。我们的青春时代什么都不是。只是,有些怀念罢了。喜欢怀念。”
“喜欢怀念吗?”
“孩童时代真快乐啊。啊,我这样说了,你又要说不快乐的事情也很多了是吧。”
很不清楚。
记得不太清楚。
“嘛小孩头脑还没发达好,不用动脑子和身体也能吃上饭,真好啊。不好的东西也基本上没什么。真幸福。即使到高中生的时候,虽然要考虑很多事情了,基本上还是在孩童时期的延长线上。要不怎么说青涩呢。”
“这应该是感到羞耻的事吧。”
“羞耻是羞耻。但是作为回想不是挺好的吗。但不是说那些讨厌的回忆也回想的程度。说起来讨厌的回忆在忘却的机制下都过滤掉了。”
“是——这样吗?”
怎么说呢。
“这也不对吗?”
“倒不是——”
“把那些不好的记忆忘却,是件健康的事情啊,是活下去必要的机制。”
“是吗。”
我的话,不是忘记只是变得稀薄而已。
确实,忘掉的话就跟不存在一样了。前提是——能够忘掉。
不忘掉,但也不想起来而已。不只是讨厌的记忆。已经过去的事情全部变得遥远。好的,不好的,全部变得稀薄的感觉。虽然不至于忘了,但也想不起来。不想想起来。
也许是会错意,也许是谎言,我也是有过幸福的时间的。只是,回想那个时候的是说是厌恶,不如说是心酸。
觉得失去了就是还有留恋。认为不配就是现在的自己太过悲惨。不认为梦是虚幻的就没办法坚持到最后一刻。
我从最开始就是这样。
——生为如此。
不这样考虑的话,就活不下去。
“荻野,要是这么说的话我的人生简直是只能忘却不可了。”
“真阴暗啊。”
“阴暗明亮的都没有。没有快乐,但也没有那么心酸。没有死,所以就还活着而已。虽然根本算不上。”
麻痹了。
想要忘记的东西是忘不掉的哦荻野说道。
“忘不掉吗?”
“该说是——忘不掉呢?”
“还是不想忘记呢?”
不是这样的。
不明白吗。不明白啊。
“嘛——妻子先不算,孩子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就能忘掉的。我没孩子,也没有过和家族的死别,对你的心情不太了解——”
“不不,所以我。”
不是想忘记。
不忘记也可以。
“悲伤已经止住了。所以没什么好忘记的。能忘记的话确实能好受一点,但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改变。”
说完这番话,荻野好像只是吃惊了一瞬,旋即是吗小声说道。
“是啊,我好像有点醉了。”
诶空腹喝酒容易醉吗荻野说道。
“啤酒的话我喝多少都不会醉就是了。”
“不用硬撑了哦。”
打转。
话题陷入了循环。
“不用硬撑了吗?”
“啊啊,不用了。”
“这样啊,这样啊。”
这是荻野的最后一句话。
旧友俯下身子,睡着了的样子。现在也不冷,就先这样子不管吧。
我站起身。
窗外的天空,依旧漆黑。明明已经是天亮的时间了。天气不好吗。
标签真烦人。
换回自己的衣服吧,这么想着走向浴室。荻野说了浴室有干燥机的应该很快就干了。
上衣和裤子还是湿的,衬衫差不多干了。没有洗到处都是污渍,褶皱。干了的话就没关系了。
脱了毛衫套上衬衫。
清爽。脱了之后标签的触感还暂时残留。脱下的毛衫握成一团,拿在手上半天最后直接扔进洗衣机。
借着上厕所的当,看了一眼卧室。
卧室也很大。
中间一张大床。
是我以前床的数倍大小。是买的特大号的吗。床铺的整整齐齐。暂时可能用不到。现在还没有能在床上安睡的心境吧。
——是不是有点过于勉强自己了。
大衣柜的门敞开。除此之外一片整齐。
完全没有生活的痕迹。
角落处放着和这间房子不太相称的书架一台。仿佛只有那里和其他地方隔绝开来。其他的家具都是和房间匹配设置的,只有这里是特别放置的。
书架上放着的都是一些晦涩的书籍。
很多宗教关系丛书。拿出一本翻起来完全看不了。字都认识文意也懂,就是看半天不知道看了什么。
正要转回去的时候,注意到了书是有两列。
里面是——。
以前荻野经常读的,神秘系书籍。虽然不太懂,在我看来就是属于这一类。他强行塞给我很多,基本没看都还给他了。完全没有兴趣。
真怀念啊——
我明白了。
荻野所说的喜欢怀念就是这种感觉吧。这跟喜欢讨厌善恶没有关系,这种感觉自然的涌入心间。
我——
突然想起在桥上踩坏的,那个奇怪女人所有的手机的挂饰。
那个人像,是叫什么来着。
怎么都想不起来。
明明是女儿非常喜欢的角色却想不起来。还一起看过电视的。
——嘛。
想不起来也没什么吧。跟我没关系。抽出手边两三本书,漠然看着第二排古书的书背,一会儿把书全部放回原处返回起居室。
荻野还是那个姿势睡着。
夸张的姿势。
充满舞台感的装置也是现实吧。
我在软绵绵的沙发上躺下,眺望窗外的夜空。
睡着了。
身体慢慢下沉,世界扭曲,被拉向地狱,窗上贴满是女儿和踩坏的人像一样的东西,不知道这是什么的对此充满了厌恶,但就是这样啊不只是天使还是恶魔一样的恐怖东西用几乎听不清的巨大声音这样说道,我把头扭向一边想要无视,就感到了脖子的标签,讨厌,讨厌,讨厌,然后。
醒了。
微微光线的房间。
窗外也不是很明亮。果然天气不是很好啊这样想道,正要起来有人叫我。
脸在那边的荻野。
“都累了啊。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躺下的。”
直起身子。
脖子还在痒。
“什么时候——现在是?”
已经傍晚了啊荻野笑道。
“记忆只到三四点的时候,之后就很不确定了,我们是一直喝到了早晨吗。”
“不不,根本没喝那么多不是吗。我只喝了一罐。你也没有一下子全喝完不是吗。三点的时候才没有了。”
“嘛说的也是。但是啊慎吾,已经过五点了哦。不是早晨的五点。晚上哟。我们已经睡了十二个小时以上了。”
“是吗?”
也没什么。
没有什么要做的事。时间什么的没关系。
“你我不知道,反正我现在的人生是没有任何计划一样的东西了。小时候起就一直被时间束缚,现在时间终于束缚不了我了。”
自由了是吧荻野愉快的说道。
“别得意啊慎吾。我也一样啊。从潜伏在这开始,我就没有日夜了。要说起来也确实自由了,按前辈的话来说,过上这种生活人就堕落了。”
早就堕落了没关系了我这样说道。
“是吗。但是慎吾。堕落也是要生活的啊,不好办了啊。生活的话肚子就会饿的。”
但是这里没有吃的哟荻野两手一摊。
“只有水。我已经两天没吃一点东西了。只有喝酒。人类的渣滓的感觉我是真的体会到了。”
说实话好饿啊荻野说。
“拿出点干劲来。”
“我去干啥啊?”
“恩恩。”
荻野站在窗边。
“嘛——昨天都没事,还想着今天是不是也没人看着,从这逃出去也是有可能的,看来想错了。钱也没了。”
“余额0吗?”
“0。一股失落感啊。你昨天说了钱是无所谓的东西——实际上可能是这样没错,但没了也会很困扰啊。我还真是受不得没钱的人啊。”
人真是一穷就变笨了荻野恶狠狠的说着,敲着窗户。
“你准备怎么办慎吾。能再见很高兴,知道我们都是沦落人当然希望多在一起一会儿,但我绝不强迫。按你自己的意愿来。但是和我一起在这的话,可是会饿死的。”
“饿死吗?”
不想饿死。
只是从这出去之后,我也没地方可去。
在哪都一样的吧。
“去哪——卖点东西吧。”
我提出建议。
“你有钱吗?”
“至少比你有。钱包里比你多,银行账户还能用。里面钱还是有点。保险证我不确定有没有,银行卡拿着在,吃着饭团比你是滋润了。”
“但是——这样好吗?”
“什么好不好的。这是住宿费,虽然不知道还能管几天,暂时省着点用吧。”
“钱是会没的哦。”
“钱花了当然会没的。荻野啊,钱这东西不花就是废纸一张。”
数字而已。
“黑帮,借钱什么的不太清楚,我应该是安全的吧,还是说进这间房的时候我就被盯上了?”
不会荻野说道。
“昨天晚上没有看见监视。嘛,或许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也说不定。”
被盯上怎么办我问道。
“不知道。下次就不好出去了。也许会很麻烦。”
很麻烦——吗。
“我会被抓住吗?”
“不清楚,应该不太可能吧。”
被抓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施暴的话会有点抵抗,就那样死的话就死好了。
“那我去了。”
直起腰。
下面是借的毛裤所以没关系。
问了房间的号码。
“按这个号码就好了吧,我从没诸国这么高级的公寓所以不太清楚。”
“怎么说呢,对讲机里如果出现的不是你就麻烦了——嘛现在虽然已经够麻烦了,这样会更麻烦的。怎么办呢?”
“很麻烦吗?”
“还是不要出去了吧,呆在这呆在这。”
“不想给那些人开门是吧。之前看不出来吗?不是有屏幕吗?”
我想起了昨天看到的对讲机上是附有屏幕的。
很高级。
“如果,他们就跟在你后边怎么办,看到你按的号码马上明白是这了,开门的时候一起进来怎么办,你能阻止吗?”
“说的也是。”
确实挺麻烦的。
“那里的屏幕显示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开门,如果还有别人我就不能开了。”
“那怎么办?”
“钥匙哟。应该还没有把这里住的人情况全部掌握。你就装做是这里住的。有钥匙的话你自己也可以开门了。”
自动锁的解除方法告诉我了之后,我走出房间来到走廊。
虽然想是不是该洗把脸,又想到本来露宿的话就不会洗脸况且也没人看我。
要看的话也是那些黑社会的,那就更没刻意打扮的必要了。
走廊上到处都是晃眼的东西,走路都不好走了。
来到电梯前。玻璃,大理石,不锈钢上映着我的身影。悲惨,渺小的我到处都是。恍惚站立之中,伴随着陌生的声音灯亮了,电梯门打开。
电梯内的镜子。
映照着我疲倦的脸。
脸颊浮肿,野草一样的胡子盖住下巴,头发乱的不成样,上身是满是污渍的白衬衫,下身是借来的毛衫裤。
眼睛无神。
啊,是我啊。
半途中如果有人上来,一定会认为是很邋遢的男人。说不定认为是进入公寓的可疑人物而向警察通报也说不定。
这时候我就成了名符其实的住所不定无职人员了吧。
不限于报道,这个经常在生活中听到的词语让我困惑是怎样到这一步的,无职容易理解,现在的失业率还是那么高,住所不定是怎么一回事。
人,是这么容易就会变成无家可归的吗。
——就是这么简单。
即使说是有原因,我也是地地道道的无家可归者。
流浪汉的多数不是家没了,而是对下了家——我有听说过。
真实情况怎样不知道。
要是真的话,他们应该都有各自的理由离家出走。迫不得已,如偿所愿,个人不同,回不来的,不想回来的,这点就更加难以判断,如果想的话,就是可以回去的——很多人都是这样的状况。
我的情况又是怎样呢。如果能回去,想回去吗,还是不想。即使想回去也回不去了。回去的地方没了吧。
——不想回去了吗。已经。
耳朵嗡嗡。
高度差已经足以改变气压了吧。我,正在落下。咽了一口口水门开了。
嘛,还活着。
一边留意着摄像头还有管理人,穿过大厅。
来到外面。
不黑也不亮。
上下不着的时间。
既不冷又不暖的通透的空气充盈其间。街道不算开阔但视野通透性还算良好。
外面真不错。
吸一口气。潮湿的感觉。肺里充满着屋外的气息。背部和双脚疼痛。背部应该是落枕了,脚痛是为什么啊。
标签已经没有了颈部还残留阵阵的刺痛。是烂了吗。
——就算哭泣和微笑。
人还是一如往常生存下去。悲伤和痛苦,并没有能够阻止新陈代谢的力量。
头痛和胃穿孔,往往是因为忧郁之后,压力积累导致的身体损害,实际上是机能正常的身体一侧给出的信号。身体用各种症状来表示心得病了。
——我就不用担心。
因为是非人所以不用担心。
即使孩子死了,即使被妻子骂,即使没有了工作没有了家庭,还能这样好好活着。
人不是因为快乐才活着。因为活着所以感到了快乐而已。人们经常在这个问题上本末倒置——不快乐的话所以去死,我虽然不快乐,还是这样活着。
如荻野所言,无论什么状态肚子都会饿。悲伤心酸都要呼吸。
滑稽而肮脏的生物说的就是我。
即使有心高洁美丽,也是没办法。很久之前有读过,所谓的天界之人在衣服肮脏汗流浃背的时候就感到极端的苦恼。因为这就是死的征候。但是人不是天人。兽的一种。这具肉体下,我苟延残喘。没有肉体,“我”也不在了。
吃饭睡觉排泄,这就是我的本质,如果这叫做非人的话,那我就是非人无误了。
这,跟逞强有些相像。
昨日今时。
也就是在现在这个时间带上,我和曾经的妻子,在曾经的家里见面不是吗。只是一天前的事情,已经演变成回忆一般的东西。只是一天我的世界就已经完全不同了。
——不。
认为世界变了不若是一种傲慢。街道的风景宛若从前。
其实我自己也没有变。
变得只有我的境遇。说起来也不是大变化。我只是在协议书上签字画押。曾经的妻子和女儿并不是不在了。房子也没有消失。可能拆了可能他人住进来,但终究还要在那里重建。
所有的相,结果都收敛于我内部的问题。这样的东西对我以外的所有事物都是没有效力的吧。
痴人痴语。
每前进一步足弓隐隐作痛。我挠着脖子,穿过拐角。
裹挟着道路的高架桥。
昨天的我站在桥下。
昏暗,看不见。
便利店的招牌下,轻薄的旗帜呼啦呼啦。
本想着不会再来第二次,第二天未明的到访,只能说是万事不尽意。
穿过自动门,瞟了一眼收银台钱的店员。和昨天一样的男人。还记得我吗。
——我是。
昨天落水狗一般的流浪汉啊。
昨天有狠狠盯着我看所以应该有记得吧。
记得清清楚楚不是吗。
站在ATM前,插入卡片。分次取手续费每次都要手续费本是想一次全取完,不巧不记得还剩多少钱了,查看余额又觉得好麻烦,就暂且两万吧。(1000人民币)输入密码。
曾经妻子的生日。
不,这只不过是数字的排列。在数字排列中找寻意义随你,但说到底只是观者的幻想。为了好记,而选择了这串数字。
纸币吞吐出来。
交易单上写着余额三万。单子塞进钱包,暂且先记着吧。
钱包还散发着湿气。
两份便当,五盒杯面,面包四个,绿茶两瓶,还有和昨天一个牌子的啤酒一提六罐。
满是褶皱的衣服,却没有昨天一般的疏离感。
只是,收银台的大叔频频向出口瞟去,来回移动视线,目光在我脸上游移。
心不定的男人。
拿回零钱,顺着大叔的视线转身,入口杂志货架后——店外——女人。
好像是在看着我。
大叔视线就是游移于她和我吧。
看不清脸。所以是不是真的看着我还不能确定,说不定大叔弄错了?
在看吗?
衣装不整是这么稀奇的事情吗,是的话那还真给您添麻烦了。
但无所谓了。再多想就是自意识过剩了吧。也许只是错觉。不管它就好了。
沙沙作响的塑料袋,我走出便利店。
说不上在意,我自然的轻轻转身。女性完全化为黑影。便利店的过于强烈的照明下,女人仿若站在光源之下,一如漆黑。
——单纯的景色。
多想了吧。
大叔的错觉。不,或许是我的。就要走出的时候背后传来什么。
风的呼啸,还是车的轰鸣。
喧闹之中,一瞬间以为是自然的冥冥,是人的声音。
那个——
那个?
“那个,对不起。”
是跟我说话吗?
扭过头,黑影女人就在旁边,逆光下的未知。
这时候有谁会找我?
“那个”
“什么?”
“那个,我”
“我?”
这家伙——
是昨天那个不正常的女人吗?
昨天谢谢你女人低头。
“啊?”
说来,这家伙昨天也在路对面看着我和荻野不是吗。
——不妙的感觉。
疯了吗。至少也是有跟踪者的气息,最近说的“精神不健康”就是这样的吧。
难道从昨晚到现在一直站在那,那还真是相当病态。
背脊一凉。
无视就好了。我没给任何回应,准备离去。
——不。
衣服不一样了。化妆也不一样了。拿的东西也是,回家一趟然后又来了了吗。
——来找我?
前提如此的话。
这样的行为该如何理解呢,我困惑了。
——可能是偶然吗。
也许是偶然。
选择在那个地方死家应该也在附近吧。这边应该都是她的活动范围。
酒也醒了,回复正常,去工作还是什么的路上正好看到我了。
然后想到昨晚自己的丑态,而向我道歉吧。
——这样的话。
应该回应一下。
啊。
这样应该就结束了吧。
“来这里我想说不定能再见到您。”
“诶?”
不是我想的吗。
“你?”
请叫我塚本女人说道。
“诶?”
“塚本——塚本佑子。”
“不,我,那个。”
混乱了。
“也就是你。”
“我一定要向您说声谢谢。”
我没做什么啊。
只是说了要死就早点去死。也没帮你什么啊。而且——
那个挂饰都踩坏了。
你不会说一直在这里等着我来吧,我如自问自答一样小声道。
女人——叫塚本的女人,说没有一直在这里。
“从那座桥到这里来了好几次——”
“你还真是奇怪诶。”
“诶诶。不能见面也是没办法的事,但终究还是见到了。”
“那没什么事了吧。虽然完全不知道你说的谢谢是指什么事,要表达谢意的话我已经听到了。”
走出一步后,叫塚本的女人问道是不是在这附近住。
“为什么我要告诉你?”
“对不起。”
“对不起——你不是要去自杀吗?”
“诶诶,原来是这么想的。”
“不去了吗?”
不去了叫塚本的女人答道。
“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酒醒了之后就清醒了吧。好好想想的话是不会选择去自杀的。跟我没关系。”
“我,那时没有醉。”
——是吗。
“那就是精神有点不太正常喽。人是会因为一些小事精神一下子错位的。纠正回来就好了。”
“纠正回来——没有哦。”
“那是怎样啊。你是想说,一晚上问题就解决了?”
“问题。”
完全没有解决,女人低下了头。
“完全不明白了。昨天就想说的,你,跟我没关系。”
“诶诶。”
“想死的话就去死好了,想活就活着好了。你自己随便。跟我没关系。明白吗?”
“诶诶。正因为明白了——”
所以才想向您道谢叫塚本的女人说。瘦高而精壮的女人。单眼皮的大眼睛很显眼。
“我之前是因为不想活而选择去死。但是并不是想死。”
“啊?”
“因为不想死所以活着,总感觉有点奇怪。要说因为想活着所以不想死还能理解——但这跟想活着所以活着,想死所以去死不是一样吗。想到这,我意识到自己错了。”
“意识到——?”
“我只是讨厌活着而已,但绝没有想死。绝对没有主动的去想过死。”
“无聊。”
玩什么文字游戏我恶狠狠甩下一句。
“是这样吗?”
“无聊。这不都只是语言上的花哨吗。说的那么好听死的时候就死,死不了就生。生当然是最好了。你这样把自己的生死上非要附着什么理由有什么用呢,什么都没有明白嘛!”
叫塚本的女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你现在不是活着吗。那就挺好的了。”
“好吗?”
“活着的话,那就是不想死喽。明白这一点,才是真的明白。”
跟我没关系。我现在的状况不可能再去过问另一个人的人生。光是为了活着就已经精疲力竭了。自己的人生已经重荷不堪。
看都能看的出来吧。
我现在只是没有死而已。
“嘛,不想死的话就不死好了。就这样挺好的啊。”
那拜拜这么说着,请等一下女人喊道。
“什么啊”
烦人。
叫塚本的女人走近一步,我稍稍退后。
“以前没有这么跟我说话的人。同情或者安慰,这些怎么说呢——我很感激,但是,那个——”
“怎么说你呢”
别人终究是别人啊我说道。
“语言是传达不到的。对你同情的人大概办事轻蔑。安慰你的人大概办事嘲笑。毕竟是别人啊、”
是这样。
别人的真心实意无法揣测。
“真心,怨言,嘲笑,全看接受的人怎么去想。高价的宝石对于不知道价值的人也只是石块,觉得应该感谢的话粪尿也应该感谢。语言也一样。所以你如果这么想,就这么想好了。只是因为这种东西分心是什么都解决不了的。”
想解决的话。
只能放弃为人。
“不管你接不接受,现在我对你没有同情。也没有想去安慰。只觉得很烦怎么不早点去死。不,昨天就这么想了。”
“现在——”
没有兴趣抛下这句话,我决然准备离去。
叫塚本的女人不发一言,等了一两秒似乎是跟了上来。
“干什么啊!”
没有转身。
“那个,请问您的名字是?”
“怎么了?”
“那个,就觉得您很了不起。所以——”
啊啊真烦人。这家伙为什么不干脆死了算了。
“尾田。”
尾田慎吾我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