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当头,胀得她整张脸通红,精心抹匀的妆底也微微化开。长久积蓄的沉默溶解在一声怒极反笑里:“不说话以为你聋了呢。”
那边几个买好早餐,走回车位,接二连三被声音引过去,见状没人讲话,懵着先去看了摩托上那个,表情疏淡中一点耐人寻味。
有个趋时穿紧身破洞牛仔裤的寸头咬着肉包靠他边上,“咋了这是。”眼神递到随时都要炸毛的秦棠,在黎也那张脸上略停,眸底微微亮,“这美女谁啊?挺面生,棠姐认识的?”
看戏的起哄的众口纷纭都一起来了,秦棠一概没理,背朝他们,走进一步,与黎也三寸之距,“我做什么你管不着,敢到我妈面前蛐蛐,你在我家就不会好过。”
秦棠的个子要稍矮一截,微仰着脸拧出威压模样,对比下,反倒黎也冷然一脸俯视占据气势上风,话腔讥嘲:“你敢做还怕人蛐蛐?”
“不是,到底怎么个事?对起来了还?”
秦棠蓄到胸中的气转个脸就无差别攻击:“没你事儿!”
“靠。”寸头被吼笑了,挤挤车上的男生,“她今儿吃炸药了?”
黎也瞧她似乎格外在乎那男生的态度,立马就去捉人脸色。另一边儿谁带头把小电驴调转了方向,喊问到底走不走,男生懒洋洋把啾一半的豆浆送寸头怀里,轻挑眉,扫着秦棠后边的人,笑:“谁知道。”
寸头抱着豆浆呆住:“干嘛?”
男生槽了句“齁”,叉烧包往摩托上一挂,吭哧发动,左手捏紧离合器挂上一档,右手起油门。
“阿邵?”秦棠底气弱三分。车轮胎在街道空地上丝滑转个向,毫不留情嗡嗡驶离,她面子终于绷不住,对着远走背影大喊人名:“靳邵!”
黎也当下把脸偏了,没笑出声。
这帮结伴的不少,约莫一看都是人载人,寸头单开一辆尾随其后,在秦棠边上停住,没正形喊声棠姐:“委屈坐个小电驴不咯?”
秦棠全没了斗志,一门心思飞走,再瞧黎也,仇怨意思更甚,“你最好记着。”
小电驴后座并不宽敞,秦棠挤上去还被嫌了句太胖,寸头当即脑门上挨了一下,笑嘻嘻又看黎也两眼,还不死心:“那美女一块儿呗?”
被秦棠瞪回去:“什么人你都泡?”
“长那么漂亮呢,你认识的,给我介绍介绍?”
“滚!”
两个人骂骂咧咧挤着小破电驴追赶过去,黎也塞上另一只耳机,远处一行人刚过街头转角,最前边的摩托稍慢下来,左右顾盼,往这边停顿,对上似是而非的一秒,残影就将人带走。
回到家,背包里翻出昨夜余剩的矿泉水,黎也就着吃完药,心慵意懒,本想睡躺会儿,站在秦棠的床前,无从下脚。
屋子里的味散了大半,稍微可以忍受,黎也去关了玻璃窗,拉帘,将秦棠的枕头被褥挪到里头,空出一片窄地,捏出几根头发丝,两眼一闭往上躺。一觉睡到中午,陈兰静喊她吃饭。
秦棠没回来,吃饭时陈兰静打个电话去,就说跟朋友在外边吃,这边训了三句不到,那边就挂了电话,陈兰静一顿饭都噎着气。
陈兰静下午就不在家,没说去哪,走得匆忙,只叫她晚上到厨房看看,随便吃点什么。
厨房灶台角落剩点挂面,黎也翻开冰箱,还有几碗剩菜,看着倒胃口,只拿了个蛋开火。
过会儿,身后的客厅传来响声,黎也没去细究那俩是谁回来了,泰然自若将面煮熟盛出。
脚刚踩到厨房门槛,客厅动静猛孤丁地密集震起,探身去,一只行李箱从门口磕磕碰碰停在墙边,背包没站稳箱顶跌地上。
旁边闪过道身影,砰地响,黎也看到紧关上的木门,边掏手机,边没事人似的坐到桌边吃面。
电话接通,黎也简要说明情况,陈兰静对此并不奇怪,早料到秦棠那个脾性,轻飘飘一句:去我房里头,看着腾点位置。
她还在思考如何夜夜跟长辈同床共处时,陈兰静之后却没回过家。
家里常是剩黎也一个,三餐自己解决。秦棠那间对门也整日闭锁,少有碰面,要么见她出去,要么见她回来,俩人的关系全凭她心情,高兴时连黎也这个人都想不起来,臭脸回来高低都要跟黎也互呛两句——的确像那种早恋就时常变得阴晴不定的女生。
日子像一块块泡发又拧干的海绵,开始过得有种诡异的和谐。
直到周末才见到陈兰静,她穿得更鲜丽,两只耳朵多出来一对儿摆荡的银耳坠,一到家便直奔房间,翻出陈旧的布袋行李箱往里打包衣服。
中午,陈兰静特意去买了两大袋子菜塞满冰箱,喜滋滋做了顿三菜一汤,说到那几天在家闲不住,外边找了个瓷厂贴花的工作,包吃住,每周末放假,马上清明还有节礼,待遇方面相当满意。
黎也只管点头,对她的行迹从不过问,秦棠更是无所谓,下了饭桌就往外奔。
陈兰静在开学前请了两天假提早回来,说提前跟秦棠班主任问了学校那边,小城镇没那么多规矩流程,比城里好办。特意赶在报道前一天,单独找黎也商讨转校的事情。
自然而然聊到钱的问题,黎也不等她绕弯子,主动开口:“这里学费是多少?”
“这个呀,肯定不比你在城里,倒也不算便宜,去年还涨了。”陈兰静跟她一一掰指头:“我给你表妹交的学费搭上书本费,都得几百来块钱,什么餐费、学杂啥的零零碎碎还得另算……”
房间里声音渐轻,陈兰静搬凳子坐着跟黎也隔开一米,梳妆台原本的东西都挪边了,空出来的作黎也的书桌,每逢回家住,她用完了都自觉将东西收起来,再把那些瓶瓶罐罐归位,从来不碍着人。
陈兰静一眨不眨盯她,似等着她的态度。
总归是到哪里都离不开一个钱字。黎也顿了顿,想到问:“我妈没把学费转过来吗?”
“学费倒是转了,就是……”
纸页上的题解了一半儿,黎也笔尖滞缓,偏颌去看。
陈兰静欲言又止,黎也问了一声,她从嗓子里挤出音:“是你舅连着秦棠那份一块儿转我这的。”
“……”
长久的沉默。
黎也淡定低回头,陈兰静耐心等着,她认真把当下的题解完,脑子也匀了个答复,看向陈兰静:“我忘了,我妈把学费打在我这了,说不能麻烦舅妈来着。”
她爸妈离婚不久,算上秦文秀分到的财产,母女俩不算太捉襟见肘,打在她卡里的钱并不吝啬,多也算不上——陈兰静大费周章来跟她提一嘴,话外之意,帮忙带孩子都算仁至义尽,摊学费这种有人乐意就有人不乐的事儿。
她不蠢,也不是没眼色。
报到这天是陈兰静载着黎也去的学校,秦棠有辆自行车,不跟她们同行。
过了居民楼前边一条街,是段黎也从未涉足的区域,她在心里粗略记个路线,也那么问陈兰静,她该怎么回来。陈兰静自不会多跑一趟来接她,是叫她放了学找到秦棠一块儿,她就不讲话了,更努力记清一些能留印象的路口或店铺。
好在并不算太远,这个点,临近学校的早餐摊、汤粉铺子,三两搭伴的学生攘往熙来,却无人着校服,冷天穿裙的女生,赶新潮穿牛仔破洞衣裤的男生,只从大部分的青稚面孔辨出年纪。
黎也紧跟在陈兰静身侧进校门,双肩包背得规规矩矩,周身人流往来,骑自行车的直起腰,屁股离了坐垫左右摆,叮铃铃敲铁铃,嗖起一阵阵凉风。
她大致扫一圈,绕过小花台时抬头——教学楼中央砌起厚墙隔开两侧,墙里竖写句简短标语,留白过多,实在没什么写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也刻上去凑数,老化蜡白地跟校门口那四个“天岗中学”有得一拼。
耳机在踏进办公室之后便摘下,陈兰静带她去见了秦棠那个班的主任老师,细高挑儿,挺斯文一中年男人,陈兰静喊他马老师。
黎也不大讲话,背包里的一些完成作业和上学期成绩摊出来,问什么答什么,走完流程就坐到后边的小凳子上,愣瞧着陈兰静跟人抵掌而谈。
办公室敞着门,打了预备铃,风风火火蹿走的,悠哉游哉迈去的,画儿似的框在那,有人觉察异样,朝里边伸头缩颈,触及目光,黎也便把脸转开了。
临走前,陈兰静还把黎也拉到办公室门口,往她手里塞了一笔零用,叫她带给秦棠。走出去两步又回来,作势多关切她一嘴,场面客套同她说:“你妈给你的钱要用完了,就来找舅妈要!”
黎也应态度点头,目送走人,肩膀被人从后拍了一下,那个马老师,他介绍自己叫马淮波,将她往一侧引路。
“你舅妈把你的情况都告诉我了,外地过来,确实不容易,成绩还是个拔尖儿的。”他边摇头边叹难得,“有什么不懂随时问,别拘束,我这人比较好相处。”
黎也不咸不淡嗯了声,并非刻意敷衍,此刻那种置身事外的后劲还没缓和。
校园面积在这种地方应该算是合乎情理的,只是从里到外透着股窘迫的仓促,楼就那么几栋,那么几层,马淮波有心给她多介绍两句,指边上那栋老楼,会议室、图书室、媒体室、各科仪器室,该有的都有,能挤的都挤挤。
连宿舍也是一栋楼物尽其用,男女分层住,他说到这有点尴尬,圆话说,学校里走读生多,毕竟就那么点大的地方。最后不忘一提:厕所和食堂还是很具人性化的,至少是吧,一南一北。
马淮波笑笑回头看她眼,手里什么东西没拿,略显局促地搓搓手,拐回原话题:“你舅妈跟我说,秦棠还是你表妹?”
“是。”
“你俩关系还好吧?”
“……很多年没见。”隐约其辞这么句,多的她也没继续说。
“你舅妈特意拜托我,让你俩都到我带的文科班。”
“她跟我提过。”
马淮波微点头,又语重心长叹了声:“我看,你比秦棠那丫头省心。她啊,脾性太躁,也不放心思在学习上。到底是你们姐妹俩好说话,有空多劝劝她,高二就荒废了,往后再想回头捡就难咯。”
“她成绩很差?”
“时好时坏。”
黎也跟着他的步调减慢,稍微留意他接下去的话:“坏是真坏,偶尔好点的时候,就有别科老师找我反映……”他表情变得凝重,“她连错别字都抄对了。”
黎也没憋住笑,很想劝句不用操心,她或许连回头捡的念头都不会有。
教学楼统共六层,以上中下三个部分分排年级,没多少个班,沿途是乳胶漆白墙,这里缺块墙皮,那里裂个大缝。距离铃响过去很久,路过的每间教室,不管有老师没老师的,尽都是聒噪喧嚷,至少在这层,没有例外。
到班级门口,马淮波叫她向上看,认眼五班班牌,里边儿雀喧鸠聚丝毫不影响他和容悦色走进去,这个班级也很快成了整个二楼的例外——吵闹声以排山倒海之势退去,无数双眼睛齐刷刷争前恐后聚拢在讲台。
马淮波上一秒还对他们的一秒噤声十分满意,下一秒就乱回一锅粥,眼光奇异,议论纷纭。见此作腔咳嗽两声,没什么鸟用,无所谓在嘈杂中开口:“这位就是咱班转校来的新同学,叫……”
卡壳了,黎也和他的求助目光对上,轻叹:“黎也。”
“诶!黎也同学。”
底下适时有人起哄,流里流气飘来句:“好漂亮啊新同学!”
马淮波睨准了声源,抬手在悬空虚虚搭了下,叫他别把人吓走了,看向黎也,也没什么可说的,环视一圈儿,往中央一列的最后排指:“你要不就……跟你表妹坐一块儿?”
黎也顺看过去,马淮波指的空位旁边,趴着个焉了吧唧打迷糊的女生,发觉到一起跟过来的眼神,清醒了,仿佛才注意到讲台上的人,迅速接收现状,接后,跟着一大片人瞪目哆口。
在这样古怪的,持续过久的氛围中,终于是谁忍不住发出疑问:“那不靳邵的位置?”
有人接上了笑:“谁有咱老马考量周全,给邵哥腿上安排一个美女新同学!”
气得马淮波抄起根粉笔就扔过去,没砸中,敲了下前座哪个冤大头脑门,周围迸发出阵爆笑如雷。
黎也循声瞟了眼,挺非主流一黄毛。马淮波伸出警告的手指对过去:“再贫?我一下没逮着你,怎么着,开学赶时髦换的色儿?”
男生叫苦:“您眼尖儿就盯我,隔壁班好几个黄毛呢,他们班主任都不带管的!”
“你有能耐转隔壁去!别跟我嬉皮笑脸,明天再让我看见这一头,我打电话喊你妈来抓你去剃个光的!”
马淮波转到黎也这换副和蔼慈笑,“别理他们,你就坐那儿,没事儿。”
“不用。”
马淮波被拒绝地一愣。
黎也继续说:“哪儿空着我坐就行。”
教室里更吵了,热潮过去是更高的热潮,马淮波吼了两声,有威慑力,但不多,就跟海浪似的时起时落,不知悔改。
马淮波最后给黎也指了个靠近后门的后排座,让她先坐着,有什么不适应,随时找他调座。对这个开设的例外,底下人一听就怪声怪气。
黎也揣着胸闷走下的台,途径在秦棠座位旁,她稍停顿,秦棠尚在欣赏自己一手蓝色指甲,余光掠眼她,不以为意。正要走过,陡然听见那么声不逊轻嗤:“还挺自觉。”
往前的步子没迈下去,收回来,思绪重组了下,她回首,秦棠也在她那声突兀的“老师”叫出口后,正眼偏来。
“我看这儿视角挺好。”她笑眼盯着侧边瞪眼咋舌的秦棠,“我坐这吧。”
众目闻声一一探去,那姑娘压根没在审度什么视角,反倒把人秦棠盯得拍桌站起来跳脚,挺响一声,兴起四周八卦看戏的谐谑。
“诶诶诶,都干什么呢?有没有一点课堂纪律了!”马淮波叉腰仰脖子无差别吼了在座所有,再去看向闹动源头:“ 秦棠,你怎么回事儿?”
秦棠憋堵地胸膛剧烈起伏,喊出来几分委屈:“又不是没位置了,干嘛非得占别人的?!”
马淮波愣了神,黎也觉得班里这些人就跟捧哏逗哏唱戏似的,即兴就能搭起个草台班子,嘲的嘲,笑的笑,耳朵被吵得冲上股劲,她压着闷又问:“能坐吗?”
“你坐你的,没事儿!”马淮波笑着摆手,秦棠继而瞪眼,有话要喊,他目光一瞬犀利了,指着她:“你就憋着,我排个座儿还得看他愿不愿意不成?”
又一下拍桌响,秦棠忍口气坐下去。黎也书包搭放在桌上,兜里揣了纸,用来擦抹凳子浮灰,原本应着马淮波那声怼话的哄笑,在她镇静落座时刻,摁下开关般,戛然而止。
黎也是注意秦棠的视线,从而扭头,对向后门,聚焦点里两个一前一后进班的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