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从南安普顿飞往福因斯

第六章

列车穿越萨里郡的松树林,隆隆地朝着南安普顿行进着。这时,玛格丽特·奥森福德的姐姐伊丽莎白宣布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

奥森福德一家正坐在泛美航空“飞剪号”乘客专备包厢里。玛格丽特独自站在包厢尽头,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她的心情正在死灰般绝望和逐渐升腾的兴奋激动之间胡乱摇摆着。就要弃祖国于危难之际的她悲愤交加。可是想到自己就要一路飞到美利坚去了,她又激动不已。

姐姐伊丽莎白满脸愁容地离开其他家人朝她走了过来。她踌躇了一下,然后说:“我是爱你的,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很感动。因为她们都已长大,了解到了那些满世界互相争斗的“主义”们,所以竟各自坚持了不同甚至是完全对立的观点,还为此疏离了姐妹情分。但她一直都很怀念和姐姐亲密无间的日子,和姐姐渐行渐远也让她心有戚戚焉。要是她们能重新成为闺蜜就太好了。她说:“我也爱你。”然后紧紧地抱住了伊丽莎白。

过了一会儿,伊丽莎白说:“我不去美国了。”

玛格丽特意外地倒吸一口气。“怎么可能不去?”

“我就直接跟父亲母亲说明我不去了。我二十一岁了,他们不能强迫我。”

玛格丽特也不知她这话对不对,但是她还是先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了,她还有太多其他疑问。“你要去哪儿?”

“去德国。”

“可是伊丽莎白!”玛格丽特吓坏了,“你会没命的!”

伊丽莎白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你要明白,不是只有社会主义分子才敢为信仰而死。”

“但是为纳粹!”

“不光为了法西斯主义,”伊丽莎白说道,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还为了那些要被黑鬼和混血杂种淹没掉的血统纯正的白人们。为了全人类。”

玛格丽特听着一阵恶心。失去姐姐已经够糟糕了——但是把她输给了那么邪恶的思想?!不过玛格丽特现在不想再重新演练一回无味的政治辩论,她更担心姐姐的安危。她说:“那你靠什么维生?”

“我自己有钱。”

玛格丽特想起来,她们俩到了二十一岁都可以从爷爷那继承到一笔钱。钱不多,但是足够对付日子。

她又想到了别的事。“可你的行李已经登记托运到纽约了啊。”

“那箱子里都是些旧抹布。我还另外打了几包行李,周一就寄出去了。”

玛格丽特震惊了。伊丽莎白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现在一回想,一比较,自己的出逃计划真是太冲动、太欠考虑了。我在那里黯然神伤拒绝进食的时候,伊丽莎白已经订好了票还提前把行李寄了。是,伊丽莎白到了二十一岁分界线那边,玛格丽特还在这边,但这远不是她谋划精细、执行利落的原因。政治上愚昧错误的姐姐竟能如此地三思后行,这让玛格丽特着实惭愧得很。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会想念伊丽莎白的。虽然她们已经不是好朋友了,但她一直都在身边。虽然两个人总是拌嘴总是嘲笑彼此的想法,但是这些争吵她依然会怀念。况且伤心失落时候她们还是会支持彼此的。伊丽莎白时常会有剧烈的阵痛,每回发作玛格丽特都会为她掖被子,给她端去热可可和《画报》杂志。伊安去世时伊丽莎白也深感遗憾,虽然她不赞成他的思想,但还是给了玛格丽特不少安慰。玛格丽特不住地落泪。“我会想死你的。”

“别兴师动众的,”伊丽莎白不安地说,“我还不想让他们知道呢。”

玛格丽特把持住自己。“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们?”

“在最后一秒钟。在此之前你可要正常些,没问题吧?”

“好吧,”她强咧了一个灿烂的微笑,“我要和往常一样,让你没好果子吃。”

“噢,玛格丽特!”伊丽莎白离落泪不远了,她哽咽着说,“跟他们聊天去吧,我控制控制情绪。”

玛格丽特紧握了一下姐姐的手,转身回到座位。

母亲正在翻《时尚》杂志,偶尔给父亲念上几段,完全不理会他的不感兴趣。“‘时下流行穿蕾丝’,”她念道,然后又加了一句,“我没发现啊,你觉得呢?”没有回答,但她没有一丝一毫气馁的样子,“‘白是首选的靓丽色彩。’好吧,我不喜欢白色。白色衬得我脸黄。”

父亲脸上一副自以为是的表情,真让人受不了。玛格丽特知道,他正为自己成功彰显父母权威粉碎她的叛逆计划而扬扬自得。但他还不知道,他的大女儿已经放好一颗定时炸弹了。

伊丽莎白能撑得过这一劫吗?告诉玛格丽特是一回事,跟父亲摊牌则是另外一回事。伊丽莎白的胆量可能会在最后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玛格丽特自己也打算过与父亲当面对质,可最后还是做了缩头乌龟。

就算伊丽莎白能挺住,跟父亲把话说完,逃跑能否成功依然不是定数。她是二十一岁了,是有自己的钱了,可父亲固执得要命,为了万事遂他意可以毫不手软。如若想起什么可以阻止伊丽莎白的手段他铁定会做的,这点玛格丽特可以确定。从原则上讲,他或许不介意她加入法西斯阵营,但他一旦知道她胆敢拒绝执行他为这个家所制订的计划,肯定会大发雷霆。

玛格丽特像这样跟父亲吵已经很多次了。上次她未经他批准就去学车,让他勃然大怒;还有一回,她去听饱受争议的节育先锋玛莉·斯托普斯的演讲让他发现了,他火冒三丈。她那几回占上风完全是因为那些事都是背着他做的。她可从未在正面交锋中打过胜仗。十六岁时,她想和凯瑟琳表姐还有几个朋友一起去野营,全程还有牧师和牧师爱人照看,可他就是不同意,反对的理由是男孩女孩通行了。他们针对要不要上学这件事上争执得最为激烈。她低声下气地恳求过、撕心裂肺地哭喊过,他却一直铁石心肠毫不动摇。“女孩子家上哪门子学,”他那时说,“长大都嫁给别人了。”

但他总不能一直这么欺负自己的孩子,永远这么颐指气使下去吧?

玛格丽特坐不住了。她站起来沿着过道走着,看看有什么事好做。其他“飞剪号”乘客和她想法无二,都是一半兴奋一半消沉。他们在滑铁卢火车站上车,等车时相谈甚欢。他们在滑铁卢检查过包裹:母亲的汽船专用大箱子弄得满城风雨,超重了好几倍,可泛美航空工作人员的话到母亲这里完全是左耳进右耳出,最后箱子还是过关了。一位身穿制服的小伙子接过他们的票,把他们领到了特别包厢。不一会儿,伦敦城被抛在了身后,乘客们也安静了下来,仿佛在跟也许再也见不到的祖国默默告别。

乘客中一位闻名全球的美国影星引起了一阵低声骚动。她叫白璐璐。珀西现在正坐在她旁边和她聊天,仿佛打小就认识她一样。玛格丽特也想和她说话,可惜她厚不起那个脸皮,还是珀西胆子大。

白璐璐真人比荧幕上看着老些。虽然她演的都是初入世事的少女和新婚少妇,玛格丽特还是觉得她快四十了。不过不管怎样,她人很漂亮。玛格丽特看着娇小活泼的她,不禁联想起小麻雀或是小鹪鹩之类的小鸟。

玛格丽特朝她微笑。白璐璐说:“你弟弟一直在给我解闷呢。”

“但愿他还算有礼貌。”玛格丽特回道。

“啊,当然了。他一直在跟我讲你们的外婆,露秋·费宾。”璐璐的声音变得哀痛,好像说的是什么悲情女主角似的,“她生前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玛格丽特顿觉尴尬。珀西就这么跟陌生人扯谎,真够捣蛋的。他到底跟这个可怜的女人说了什么?不安的她勉强撑出笑脸——一门从母亲那里学到的技巧——然后继续往前走。

珀西向来淘气,但最近好像越来越大胆了。他个子越来越高,声音也日渐低沉,他的玩笑也越开越冒险。他仍然畏惧父亲,只敢在玛格丽特支持他的时候挑战父亲的权威;但她知道,珀西总有一天会明目张胆地反抗父亲。到时候父亲怎么应对呢?他对付男孩时还能像对付女孩一样专横吗?玛格丽特觉得会不太一样。

过道尽头出现了一个玛格丽特似曾相识的神秘身影。一位高个子男人眼神如炬,神色紧张。他用瘦削得像死神的身骨撑着破烂的厚粗布西装,在这群养尊处优的体面人之间额外惹眼。他的头发短得要命,跟个囚犯似的。他看起来很焦急。

她看着他,遇上了他的目光,想起来了。虽然他们从未谋面,但她在报纸上见过他的照片。他是卡尔·哈德曼,德国社会主义者,也是位科学家。玛格丽特决定要像弟弟一样放开胆子,坐到他对面介绍起自己。作为希特勒的老对手,哈德曼在玛格丽特这样的年轻人心目中已成了勇敢的大英雄。他一年前销声匿迹,所有人都在为那最坏的可能性而担心不已。玛格丽特猜他已经逃离德国。他看上去就跟去过鬼门关似的。

“全世界都在奇怪您怎么了。”玛格丽特对他说。

他用口音浓重但语法正确的英语答道:“我被软禁了,不过他们允许我继续科研工作。”

“然后呢?”

“我逃出来了。”他简单地答道。他介绍了身边的男人。“你知道我的朋友加蓬男爵吗?”

玛格丽特听说过他。菲利普·加蓬是名法国银行家,他把自己的巨大资产花在支持“犹太复国主义”之类的犹太运动上,弄得英国政府很不高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周游世界,说服各国收留惨遭纳粹迫害的犹太难民。他矮墩墩的,留着利落的胡子,身穿时尚黑色西装、鸽子灰马甲和银色领带。玛格丽特猜哈德曼的票八成是他买的。她和他握了手,又把注意力转到哈德曼身上。

“报纸上并没报道说您逃出来了。”她说。

加蓬男爵说:“我们安全离开欧洲之前要尽量低调。”

玛格丽特心想,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怎么听上去像是纳粹还在追捕他一样。“您到美国打算干什么呢?”她问。

“我要到普林斯顿大学的物理系工作,”哈德曼回答道,满脸的辛酸,“我不想离开我的祖国。但如果我留下,我的成果可能会沦落成纳粹胜利的帮凶。”

玛格丽特一点都不了解他的科研工作——就知道他是科学家。他的政治立场才是她的兴趣所在。“您的勇敢鼓舞了那么多人。”她说。她想起了伊安。哈德曼被允许演讲之后,伊安翻译过他的讲稿。

听到她称赞,他似乎有些不安。“真希望我当时能坚持下去,”他说,“我很后悔当时放弃了。”

加蓬男爵打断道:“你并没有放弃,卡尔。不要自责,你能做的都做了。”看得出,他知道加蓬是对的。

哈德曼点了点头。玛格丽特看得出来,他理智上认同加蓬,但良心上又觉得自己让祖国失望了。她本想要说点安慰人的话,但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她左右为难之际,泛美航空服务员走来说:“我们已经在下一节车厢为您备好了午餐。请您就座用餐。”

玛格丽特起身说:“能认识您真是太荣幸了。真希望还能再和您多聊聊。”

“肯定会有机会的,”哈德曼头一次露出了笑容,“我们要一起飞三千英里呢。”

她转身来到餐车车厢和家人坐在一起。母亲和父亲坐桌子一边,其他三个孩子则挤在另一边,珀西夹在玛格丽特和伊丽莎白中间。玛格丽特看了看旁边的伊丽莎白。那颗炸弹准备什么时候引爆呢?

服务员过来倒水,父亲跟她点了一瓶霍克白葡萄酒。伊丽莎白静静地望着窗外。玛格丽特提心吊胆地等着。母亲嗅到了紧张的气息,说:“你们两姐妹怎么了?”

玛格丽特一言不发,伊丽莎白则说道:“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们说。”

服务员端着奶油蘑菇汤走了过来。上菜时伊丽莎白暂停了刚才的话。母亲又跟他点了份沙拉。

他走之后母亲问道:“亲爱的,什么事儿?”

玛格丽特屏住了呼吸。

伊丽莎白说:“我已经决定,不去美国了。”

“你瞎说什么?”父亲暴躁地问,“你当然得去——我们都已经上路了!”

“不,我是不会和你们一起飞的。”伊丽莎白镇定地坚持道。玛格丽特仔细打量着她。伊丽莎白的嗓音平淡,但那张长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在紧张之下变得煞白。玛格丽特打心底里同情她。

母亲说:“别冒傻气了,伊丽莎白,你父亲都给你买好票了。”

珀西说:“我们要是退票说不定还能拿回来点钱。”

“没你说话的份儿,这倒霉孩子。”父亲说。

伊丽莎白说:“你们要是敢强迫我,我可以拒绝登机。到时候我就张牙舞爪、哭天喊地,你看人家航空公司会不会让你把我拖上去!”

玛格丽特暗自感叹,伊丽莎白可真聪明啊。她抓到了父亲的弱点。他既不能强拉她上飞机,又因为当局正要把他当法西斯主义分子抓起来没法留在伦敦处理此事。

但父亲还没认输。他现在意识到她是认真的了。他放下勺子,毫不留情地苛问道:“你以为你留下来能干什么大事儿?也打算跟你那白痴妹妹一样去参军不成?”

玛格丽特听见父亲说自己弱智,怒火噌地起来了。但她管住了自己的舌头,没有说一个字。她要瞧姐姐怎么把他打得落花流水。

伊丽莎白说:“我要去德国。”

父亲一下子被惊得无话可说。

母亲说道:“亲爱的,你自己不觉得吗,这是不是太过分了?”

珀西像模像样地学起了父亲说话的样子。“这就是准许女孩子议政的下场,”他自以为是地说,“这都得怪玛莉·斯托普斯——”

“闭嘴,珀西。”玛格丽特戳他的肋骨。

服务员收走动都没动的汤,他们在一旁一言不发。玛格丽特心想:她做到了,她竟然真的有那个胆子摊牌。她能得逞吗?

玛格丽特看得出父亲的仓皇失措。他可以轻易地嘲讽玛格丽特留下对抗法西斯的想法,但是嘲笑伊丽莎白可没那么容易,因为她是站在他那边的。

可是小小的道德彷徨向来不会让他头疼很久。服务员一走开他就说:“我坚决禁止你这么做。”他语气带着总结性,好像这么一说讨论就结束了一样。

玛格丽特看了看伊丽莎白。她要怎么回答呢?他根本不和他理论。

伊丽莎白出人意料地柔声说道:“父亲大人,恐怕您禁止不了了。女儿已经二十一岁,我可以做我喜欢做的事了。”

“只要你还靠我养就不行。”他说。

“那我可能就不得不在没您支持的情况下做这件事了,”她说,“我自己也有一些微薄的收入。”

父亲迅速地喝了几口霍克酒,说:“我是不会允许你那么做的,就这么定了。”

这话可真没底气。玛格丽特开始觉得伊丽莎白可能真的要得逞了。她不知道自己是该为伊丽莎白即将胜利开心,还是为自己姐姐将要加入纳粹阵营而难过。

又来了一道太平洋油鲽,只有珀西吃了。伊丽莎白脸色惨白,但是嘴角透着股决然。玛格丽特虽然对她的使命不耻,但却不禁佩服姐姐的刚毅。

珀西说:“你要不来美国那还上火车干吗?”

“我订了从南安普顿出发的船票。”

“你是找不到从这个国家到德国去的船的。”父亲得意地说。

玛格丽特一惊。确实找不到啊。难道伊丽莎白失策了?她的计划要功亏一篑了?

伊丽莎白不慌不忙。“我的船是去里斯本的,”她平静地说道,“我已经把钱汇到那边的银行,也订好了那边的酒店。”

“你这孩子可真能装啊!”父亲大发雷霆。他嗓门很大,邻桌的人也往这边瞧了瞧。

伊丽莎白只当没听见,继续说:“到了那儿我就可以找到去德国的船了。”

母亲问:“之后呢?”

“母亲,我在柏林有朋友。这你也知道。”

母亲叹了口气。“是,亲爱的。”母亲神色格外忧伤。玛格丽特发觉,母亲现在已经接受伊丽莎白要离开的事实了。

父亲高声说道:“我在柏林也有朋友!”

坐在邻桌的几个人抬头看了过来,母亲说:“别那么大声,亲爱的。我们能听清你说什么。”

父亲声音小了一些:“你一下车,我那些在柏林的朋友就会把你绑好了送回来。”

玛格丽特手捂住嘴巴。就是啊,父亲可以让德国人把伊丽莎白驱逐出境,法西斯国家里政府什么都能做。难道伊丽莎白出逃计划的结局就是个德国边检官木然地摇着头拒收她的入关许可证?

“他们不会的。”伊丽莎白说。

“我们走着瞧。”父亲说道。父亲的话音到了玛格丽特的耳朵里好像不怎么坚定。

“父亲,他们会欢迎我去的。”伊丽莎白说。一丝不耐烦的语气让她的话显得更有说服力了。“他们会发布新闻,把我逃离英国加入他们战线的事迹昭告天下,就跟那些下三滥的英国报纸报道出名的德国犹太人叛逃一样。”

珀西说:“但愿他们不要发现我们费宾外婆的事。”

伊丽莎白正为着父亲的攻击全副武装,但珀西那残忍的幽默感溜进了她的心防。“闭嘴,你这孩子可真讨厌!”她说着就哭了起来。

服务员又一次把一筷子没动的菜盘子收走。下一道菜是油炸羊排配时蔬。服务员倒上红酒,母亲呷了一小口。这是她罕有的不安迹象。

父亲开动了。他用刀叉残暴地攻击着那些肉,怒气冲冲地咀嚼着。玛格丽特打量着他那张生气的脸,竟在那张愤怒的面具下看到了一丝不知所措的茫然。能让他动摇可是稀罕事,他的狂妄自大通常可以粉碎所有危机。她揣摩着他的表情,开始意识到,他的世界正在分崩离析。这场战争终结了他所有的希望:他本指望着英国人民能在他的领导下拥护法西斯主义,而他们却对法西斯宣战,还把他给流放了。

其实他们30年代的时候就厌弃他了,只不过他一直都视而不见,自欺欺人地以为他们会在危难之际求他出马。她猜这就是他为人如此恶劣的原因:他活在谎言里。他那股改革的热诚已经恶化为偏执的狂热,信心退化成了狂哮,他没做成英国的独裁者,就退而当起了自己孩子的暴君。但他已经不能继续忽视真相了。他要离开自己的国家了,而且——玛格丽特现在才意识到——他的祖国可能永远都不会允许他再回来。

最重要的是,就在他的政治憧憬化为泡影的时刻,他的孩子们也跟着反叛。珀西把自己装作是犹太人,玛格丽特企图离家出走,而现在连伊丽莎白——他仅剩的跟随者——也挑衅他。

玛格丽特原以为,只要能看到他那副盔甲被撕开一丝丝裂缝,自己就会感恩戴德得不得了。可现实是她心里并不好受。她早就习惯了他一成不变的专制,现在只要一想到他可能会崩溃,她就觉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像一个被长期压制即将迎来革命的国家一样,突然不安了起来。

她试着吃点什么,但根本咽不下。母亲在盘中来回滚了一会儿小番茄,然后放下叉子问道:“柏林有你喜欢的男孩吗,伊丽莎白?”

“没有。”伊丽莎白说。玛格丽特相信她的话,但不得不承认,母亲的问题很有见地。玛格丽特知道,德国吸引伊丽莎白的肯定不单单是它的意识形态。伊丽莎白潜意识里肯定还想了点那边那些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德国军官。他们穿着整洁威武军装,还有油光锃亮的军靴。伊丽莎白在伦敦社交圈里不过是个长相平平来自古怪家族的普通女孩而已,可到了柏林她就大不一样了。英国贵族,法西斯主义先锋的女儿,一名欣赏德国纳粹的外国人。战争伊始,背叛自己祖国的她肯定会声名大噪:她会变成大人物的。她会爱上一位年轻士兵,或者一名有为的党内官员。他们会结婚,然后生一群会讲德语的金发宝宝。

母亲说:“你要做的事情太危险了,亲爱的。你父亲和我就是担心你的安全。”

玛格丽特不知道父亲是否真的会担心伊丽莎白的安全的问题。母亲担心这点毫无疑问;但父亲这么生气大半是因为有人忤逆了他。盛怒之下的他可能还残存几丝温柔。他并不是一直都这么粗暴。玛格丽特还记得起他几个慈爱的时刻,他甚至还曾是个风趣的人。那都是旧时光了。想到这里玛格丽特很难过。

伊丽莎白说:“母亲,我知道这危险,但是我剩下的生命都指望这场战争了。我可不想活在一个满是由犹太银行家和共产主义工会掌控的世界里。”

“一派胡言!”玛格丽特喊道。但没人听见她说话。

“那就跟我们一起走呀,”母亲对伊丽莎白说,“美国是个好地方。”

“华尔街都是犹太人的——”

“我敢说这话绝对夸张了。”母亲避开父亲的眼神,坚定地说道,“美国工商界里的犹太人还有其他杂种确实太多了,这没错。可正派人可比他们多多了。你别忘了,你爷爷就有一家银行。”

珀西说道:“我们家只用了两代人的努力,就从磨刀的变成了开银行的,真了不起。”没人搭理他。

母亲继续说道:“你知道的,亲爱的,我支持你的立场;但是信什么东西不等于非得为它送命呀。什么事业都不值得的。”

玛格丽特震惊了。母亲是在暗示法西斯主义事业不值得付出性命,而这在父亲眼中就等同于亵渎他的信仰。她从未想过母亲竟会违抗他到这个份儿上。玛格丽特看得出,伊丽莎白也很惊讶。她们俩都看向父亲,他微微涨红了脸,咕哝着不满,但她们等的那波勃然大怒并没有爆发。而这,是最最让人惊奇的。

咖啡上好了。玛格丽特看窗外,他们已经到了南安普顿城郊,再过几分钟就会到站。伊丽莎白真的会离开吗?

火车减速了。

伊丽莎白对服务员说道:“我在总站下车。麻烦您到下一节车厢帮我把行李搬来好吗?是个红色皮箱,名字是伊丽莎白·奥森福德小姐。”

“没问题,小姐。”他说。

窗外城郊的排排红砖住宅如士兵队伍一般行进而过。玛格丽特一直观察着父亲。他一言不发,一副讥讽的样子,脸就跟个憋着怒气的气球似的。母亲把手放到他膝上,说:“亲爱的,不要丢人现眼。”他没有回答。

列车徐徐进站。

伊丽莎白凭窗而坐,跟玛格丽特对了个眼色。玛格丽特和珀西遂起身让她出去,然后又坐下。

父亲站了起来。

其他乘客嗅到了紧张的气氛,朝这边的好戏看了过来:伊丽莎白和父亲在过道上脸对脸站着,火车猛刹了一下。

玛格丽特又一次茅塞顿开了,伊丽莎白时机选得可真好。这种情形下父亲就很难使用暴力了:他要敢动手,别的乘客说不定能来把他给制服了。尽管如此,她还是怕得要死。

父亲说:“你要敢现在下车,我就跟你老死不相往来。”

“别这么说!”玛格丽特哭喊,但为时已晚。话已出口,他永远都不会收回了。

母亲开始哭了。

伊丽莎白只说了一句:“再见。”

玛格丽特站起来,一把抱住了伊丽莎白。“祝你好运!”她在她耳边说道。

伊丽莎白说:“你也是。”然后回抱了她。

伊丽莎白亲了下珀西的脸颊,然后别扭地把身子倾过桌子,吻了母亲挂满泪水的脸。最后,她再次看向父亲,声音颤抖地说:“还能握个手吗?”

他挂着张气冲冲的脸。“我女儿已经死了。”他说。

母亲悲痛地哭嚎了一声。

车厢里静悄悄的,仿佛所有人都知道有场家族闹剧马上要悲剧结尾了。

伊丽莎白转身离开。

玛格丽特多么希望自己能和父亲单挑,然后把他打得满地找牙。他的冥顽不灵真让她气不过。让他妥协一次,就一次,怎么就那么难?伊丽莎白是成年人了,她没有义务一辈子对父亲惟命是从!父亲凭什么把她逐出家门!他这么一气之下把家给拆了,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报复。那一刻,玛格丽特恨极了父亲。她真想告诉火冒三丈、剑拔弩张的他,这么做真是太卑鄙、太不公平、太不明智了;但是,她和往常面对父亲时一样,咬紧了嘴唇,一声都没吭。

伊丽莎白拎着她的红箱子从车厢窗外走过。她看了看大家,含着泪微笑着,犹豫地挥了挥空的那只手。母亲开始无声地啜泣。珀西和玛格丽特对着她也挥了手。父亲则把脸撇开。伊丽莎白就这样消失在了人群中。

父亲坐了下来,玛格丽特也跟着入座。

一声汽笛拉响,火车开动了。

他们又看到了正在出口排队的伊丽莎白。他们车厢开过时,她朝这边望了一眼。这一次她没有微笑,也没有挥手,只有哀伤又坚定的表情。

火车越开越快,伊丽莎白消失不见了。

珀西说:“家庭生活可真是美好的事啊。”虽然他是想讽刺,可话里并没有一点幽默的味道,有的只是苦涩。

玛格丽特心想,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看到姐姐了。

母亲在用一条亚麻手绢拭眼角的泪,但是泪水根本止不住。她很少失态,玛格丽特就记不起她之前什么时候哭过。珀西看上去好像被吓到了。玛格丽特想起姐姐竟对那么邪恶的主义如此痴迷,心里郁闷得不行;可与此同时,她还是忍不住有点雀跃。伊丽莎白做到了:她违抗父命,并且得逞了!她勇敢地面对了他,击败了他,逃离了他的魔掌。

伊丽莎白能做到,她也能。

她闻到了海的味道。列车驶入码头,沿着海岸行进,缓缓开过仓库、装载机和一艘艘邮轮。尽管还有离愁别绪,玛格丽特还是开始感觉到了自由解放的悸动。

火车在一幢标着“御园”二字的建筑外停了下来。这座超现代派建筑盖得有点像船:拐角圆滑,上面一层甲板形状的走廊,上面还围满了白色栏杆。

奥森福德一家以及其他乘客取回各自的随身旅行袋,下了车。所有登记过的行李都会被转送到飞机上。乘客走进“御园”楼办理各种登机手续。

玛格丽特只觉一阵眩晕。她周围的世界变得太快了。她丢下了自己的家,丢下了困战中的祖国,她和姐姐分离,马上就要飞到美国去了。她真希望表针能停一停,让她试着接受这一切。

父亲跟泛美航空的工作人员解释说伊丽莎白不和他们一起飞了,工作人员答道:“这没关系——我这边有人正指望着能买到退票呢,交给我好了。”

玛格丽特留意到,哈德曼博士正在一个角落抽烟,警觉地四下张望着。他神经紧张,有些焦急的样子。玛格丽特心想:都是我姐姐那群人把他害成了这样,法西斯主义的迫害把他整成了一个神经兮兮的废物,如此迫切地想离开欧洲不是他的错。

因为从候机室看不到飞机,珀西动身去寻找最佳观景点。回来之后他变成了百晓生。“飞机将于两点整准时起飞。”珀西说。玛格丽特听罢直感忧惧。珀西继续道:“我们将于一个半小时后抵达第一站,福因斯。和英国一样,爱尔兰也在用夏令时,所以我们会在当地时间三点三十分降落。我们将在这一站停留一个钟头,在此期间,飞机会再次加满燃料,敲定最终的飞行计划。所以说,我们会于四点三十分再次起飞。”

玛格丽特留意到,这里除了刚刚火车上遇见的那些人之外还有几张新面孔。肯定有人一大早直接到了南安普顿,又或者是在这边的酒店过了一晚。她想着想着,出租车上下来了一位让人惊艳的美女。她是位三十多岁的金发女郎,身穿一条动人的红波点白底真丝裙。陪她的是位身穿喀什米尔羊绒夹克的笑眯眯的男人。所有人都注视着他们:他们是那么幸福、那么耀眼。

几分钟之后,飞机可以登机了。

他们出了“御园”前门,径直走向码头。停泊在那里的“飞剪号”就正在水中优雅地一起一落,太阳在它的银色轮廓边若隐若现。

它是庞大的。

玛格丽特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飞机,就连一半这么大的也没见过。它有一幢楼那么高,两个网球场那么长,鲸鱼嘴似的机头上喷了一面美国国旗,高高的机翼和机身最高处持平,机翼里还安了四台巨大的发动机,上面的螺旋桨差不多有十五英尺宽。

这种东西怎么能飞得起来?

“它很轻吗?”她大声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珀西听到了,立即回答:“四十一吨重。”

那岂不就跟坐着房子上天一样。

他们来到码头边。

他们要先踩过踏板走上浮动码头。母亲紧紧抓住护栏,小心翼翼地往前挪着:她蹒跚的样子好像又老了二十岁。夫妻俩的包都在父亲手里——母亲有个小毛病,向来不拎任何东西。

一条稍短些的踏板将他们引到了一块像是副翼的东西上面,这东西又粗又短,一半都没在水中。“‘流体静力装置’,”珀西一副渊博的样子,“也就是大家所知的海翼。它能防止飞机侧倾到水里。”海翼的表面有轻微的弧度,玛格丽特总觉自己会滑下去,但她没有。这会儿她已经走进了头顶那片巨大机翼的影子里。她真想往上伸手摸摸那巨大的螺旋桨桨片,可惜她够不到。

机身上“泛美航空系统”的“美”字正下方有一个入口。玛格丽特缩着头,迈进了机舱门。

再下三步台阶就能来到舱内地面。

玛格丽特来到了一间大约十二英尺见方的空间,里面有奢华的赤褐色地毯、米黄色墙面还有蓝色座椅,座套上还有华美的星星图案。座位顶上安了阅读灯,大大的方形窗户上挂的是威尼斯式窗帘。舱内墙面垂直,天花板水平,都没有随机身弯曲,与其说他们登机,不如说是走进了一间大房子。

这间机舱前后各有一扇门。有些乘客被引向了飞机后部。玛格丽特往那边望去,看到一系列休息间,每间都铺设奢华的地毯,配了浅茶色与绿色相间的装饰。不过奥森福德一家座位比较靠前。一位身穿白色夹克、身材矮小还胖乎乎的乘务员走了过来。他自报家门,名叫尼崎,是来引导他们参观下一个套间的。

这一间比刚刚那间小,装潢的色调也不一样,地毯是祖母绿色,墙面灰绿色,座套则是米黄色。玛格丽特右手边,两个大号的三人座沙发长椅相对而落,沙发中间窗户下面的位置放了一张茶几。她的左边,也就是走廊的另一边,也又一对长沙发,不过相对小一点,是两人座的。

尼崎将他们引到了右边较大座位。父亲和母亲靠窗坐,玛格丽特和珀西则挨着过道坐下,留下中间两个还有走廊那边两个共四个空位。玛格丽特好奇,要坐他们旁边的会是什么人呢?穿波点裙子的那个美丽少妇应该很有意思,白璐璐也不错,她要是想聊聊费宾外婆的事儿那就更好玩了!最佳人选则是卡尔·哈德曼。

她感觉得到,飞机正随着水面上下起落。动作幅度并不大:仅仅是提醒她现在正在海面上的那种程度。她想好了,就把这架飞机当作神毯就行。对她来说,领会区区几个发动机是如何让这庞然大物飞起来的是不可能的任务:相信是古老的魔法把它送上天则简单得多。

珀西站了起来。“我要四处看看。”他说。

“待这儿别动,”父亲说,“到处跑会妨碍别人的。”

珀西当即就坐下了。父亲的权威还没丢尽。

母亲往鼻子上拍了拍粉。她已经不哭了。玛格丽特推断母亲感觉好多了。

她听到了一个美国声音说:“我强烈希望能朝前坐。”她抬头看过去。乘务员尼崎正在套间的另一边给一位男士引导座位。玛格丽特看不出他是谁——他背对着她。那人满头金发,身着蓝色西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