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如果不是对他足够了解,易晖差点以为他是故意的。

让他走,不仅显得很没礼貌,还有承认“我就是易晖”的嫌疑;不让他走,又等于变相地默认他可以继续缠着自己,总之怎么回应都不对。

易晖拿不定主意,两厢犹豫了一阵,还没来得及作答,去买饮料的两位就回来了。

“四瓶一模一样的矿泉水,都别抢都别挑啊。”唐文熙挨个分发,到易晖这边,看看站在那儿的周晋珩,又转过来看他,“你们俩刚才聊什么呢?咋不接着聊了?”

“没什么。”易晖说完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

四人继续同行。

后半截的路稍微难走,石板路只铺到半山腰,到这里游客更少,大部分人都在刚才的平台处留步,那边视线开阔,有落在阳光里的大片草地,无论看风景还是野餐休闲都是绝佳位置。

然而唐文熙说了,要么不爬,要爬就一定要上山顶,不然都不能算来过。刚好易晖也没有停下来跟那两人野餐的打算,撑着已经酸软的腿脚继续爬。

泥土小路像是先前上山的人硬生生踩出来的,曲折陡峭,忽高忽低,有几处若不是和唐文熙相携,可能还真爬不上去。

他们觉得难行,后面的人自然也力不从心,杨成轩不知第几次扯着嗓子喊爬不动了,易晖见唐文熙频繁回头,一副放不下心的样子,道:“你去吧,我一个人能走。”

唐文熙扔下一句“我马上回来”,就顺着小路溜回去了。易晖抬头看前面的路,默默在心里给自己加油打气,攥紧肩上的背包带,一鼓作气向上爬。

事实证明一个人也没问题,眼看再走一段就到最高处,易晖已经听不见身后的声音了,本想在原地等他们一会儿,想到周晋珩也在,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心想到山顶等也不迟,人多好壮胆。

登上山顶才发现一个人都没有,苍翠林木间同样开辟了一块供游客休息的平台,易晖拾级而上,倚靠栏杆极目望去,发现这里的景色很美,目光掠过山石草木,能看见远处的蔚蓝大海。

他把背包放下,坐在围栏旁的低矮石块上,最高处的山风将他额上的汗吹干,他把手伸出来,让凉风穿过指缝拂过掌心,呼出一口气的同时,终于体会到了一点爬山的快感。

可惜这快感稍纵即逝,还没来得及细细体会,天色就变了。

昨天易晖查过天气预报,说今天晴转阴,他就没放在心上,这会儿眼看乌云渐渐遮蔽日光,也没有很着急,心想反正一会儿等他们抵达山顶就能回程了。

谁知左等右等,人没等来,等来一滴落在头顶的雨。

易晖这才有点慌,掏手机打唐文熙的电话。山上信号不佳,好不容易打通了等到那头接起来,声音断断续续几乎听不清,只听见唐文熙说什么“待着别动”“我和他马上”之类的,再打过去没嘟两声就转为忙音,天气变化,信号越发波动不定。

本想给家里打个电话,拨到一半还是按了挂断。易晖觉得没必要,打了也只能让妈妈和妹妹干着急,这是家附近的山,海拔也不高,就算下雨被困个一时半会儿也没事,天还没黑,又不是下不去了。

他想得轻松,实际情况却不容乐观。

大团乌云从四面八方涌来,雨说下就下,眨眼间就把平台原本干燥的石板地面浇得透湿。易晖没地方躲雨,打开包拆了帐篷顶在脑袋上方,雨点气势如虹地落在头顶的防雨布上,剧烈嘈杂的声音震得易晖心脏狂跳,犹如在经历一场只有他一个人的灾难。

这感觉似曾相识。易晖裹紧帐篷,拼命睁大眼睛不去回想,可眼前所见的仍然与记忆深处的一幕幕贴近、重叠,光听到相似的声音都能具象出画面。

那天晚上没有下雨,耳边呼号的风声却一刻未歇,伴随着树枝摇摆的哗哗声,不像风在吹树叶,而是树叶在割裂风,把原本完整的一段割得支离破碎,有尖刺和刀见缝插针地挤进来,将易晖艰难筑起的防御戳得千疮百孔。

当下的情况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他不是从前那个只会傻傻等人来救的易晖了,害怕了知道赶紧跑。他把包背回身上,帐篷布披在最外面挡雨,走下平台,沿着来时的小路缓慢地往回走。

雨天山路泥泞,雨水落在眼睛里遮挡视线,没走两步,易晖就因为没踩对地方滑了一跤。爬起来继续前行,又在一个陡峭的台阶估算错高度和距离,一脚踏空,身体直直向前栽倒,幸好前头没有石块之类的障碍物,他摔得跪趴在地,膝盖传来一阵钝痛。

易晖强撑着站起来,顾不上检查裤子是否摔破了,也顾不上山路湿滑理应慢行,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紧下山。

他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仿佛再不跑就会被追上,就会被关进那个没有人会来救他的小房子里。

又磕碰了几次易晖记不清了,仓皇奔跑中他五感俱失,看不清前路也听不见有人叫他,没头的苍蝇似的横冲直撞,撞进那人怀里时,还以为自己终于逃出来了。

周晋珩没想到会在这里找到人,他沿着上山的路艰难行走,刚从风雨声中辨认出一串脚步声,抬头便看见一个人影直愣愣地冲过来,他下意识张开双臂去接,若不是他反应及时,这一下说不定真能摔出个好歹。

后退两步才将将扶着人站稳,周晋珩轻轻唤一声:“晖晖?”

怀里的人不说话也不动,只有肩膀随着急促的喘息剧烈颤抖。

确认这是易晖后,周晋珩收紧手臂,下巴抵上埋在胸口的发顶,边松一口气边说:“没事了,别怕,我在这儿。”

山终究是没下成。

雨越来越大,眼看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易晖本想继续下行,奈何被雨水浸润的石板路比泥路还要难走,几乎一步一滑。周晋珩走在前面,伸手过去无人肯牵,只好侧着身体走,用抬起的胳膊虚虚护着他。

易晖觉得这样更危险,索性不走了。刚好到半山腰的平台处,他走到空地上,把身上的防雨布和背包摘下,开始搭帐篷。

他没搭过这东西,哪怕是方便操作的便携版仍然很伤脑筋,支架穿进孔里也不知道该撑在哪儿,弄半天发现装反了,拆拆装装又是一顿折腾。

后来是在周晋珩的帮助下搭好的。

周晋珩刚出道的时候接过一个当兵的角色,为了演得逼真,他在进组前自学了许多生存技能,其中就包括搭帐篷。周晋珩学什么都很快,当时陪他在家练习的易晖还挺郁闷,希望他能多搭几次给自己玩。

因着不期然想起往事,蹲在帐篷里的易晖看见门帘掀开,竟忘了拦住周晋珩不让他进来。

哪怕由于刮风下雨帐篷里面嘈杂吵闹,易晖还是能听见动作产生的窸窸窣窣的动静,随之而来的是一束暖黄的光,照亮了周晋珩被雨水浸湿的脸。

“外面天黑,这个你拿着。”他弓着身体,单手撑地,把手机放在易晖面前的毯子上,就手脚并用地往后退。

退到门口,即将把门帘放下时,又加了一句:“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

能有什么事?帐篷搭上了,包里有吃的也有喝的,连换洗衣物都有,真在这儿住一晚也不是不行。

说到住一晚,易晖就不免想到说要跟他在山上露营的唐文熙,刚才搭帐篷的时候周晋珩说那两人下山找支援去了。虽然知道这是最安全最稳妥的方法,易晖还是在心里把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数落了一顿,心想要不是你眼里只有那个杨成轩,至于把我一个人丢下么?

换上干净衣服,气就消得差不多了。易晖拿起手机发现这会儿有两格信号,忙给家里去了个电话,告诉江一芒下雨自己被困在山上,等雨停了就回家,让她转告妈妈不要担心。

江一芒在电话那头大呼小叫:“天哪哥你一个人吗?”

易晖冲门帘看了一眼:“不是,还有别人。”

“哦,我知道了。”江一芒情绪跳脱,刚才还紧张兮兮,这会儿就笑开了,“那你们好好玩啊,别着急下山,明天早上回来都行。”

易晖莫名其妙地挂了电话。

从包里摸出纸巾时,忽而想起刚才灯光下滴着水的一张面孔。住着人家搭的帐篷,用着人家的手机照明,易晖心虚又理亏,伸腿比画了下,觉得帐篷里面的空间不算小,两个人也不至于转不开。

何况外面还下着雨,就算是陌生人也不该把人家丢在外面淋雨。

他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设,确定已经把自己完全放置到江一晖的状态中,爬到门口,将门帘掀开一条缝,冲外面道:“雨好大,你进来一起躲雨吧。”

一顶立于半山腰的小帐篷,半遮的门帘里透出一点晦暗的光。

易晖递纸巾给周晋珩,顺便自己也抽了一张擦眼睛。睁开眼时发现对面的人正看着自己,易晖下意识垂眉敛目,生怕周晋珩看出自己哭过。

幸好刚才的雨够大,没人看见他精神松懈的瞬间溢出眼眶的泪,幸好此刻的光线不足,一丁点泛红的痕迹不足以让人捕捉到。

周晋珩也没看多久,就将视线掉转去别处。至少从姿势上看不出他有什么不自在,一条长腿盘起置于地面,一条手臂搭在曲立的膝盖上,掌心朝里自然下垂,易晖瞥去一眼,刚好能看到他手侧已经结痂的扭曲伤口。

看着就很疼。易晖打了个寒噤,分散注意力般地又去翻背包,翻出一条被绳子捆得严严实实的毛毯,看颜色是跟帐篷配套的。

绳子可能是江雪梅扣的,打了好几个死结。易晖没留指甲,折腾半天一个结都没弄开,筋疲力竭打算放弃时,伸过来一只修长的手,把那捆成团的毯子拿了过去。

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和一包烟,周晋珩挑出一根没碰湿的烟叼在嘴上,点燃打火机后忽然想起什么,问:“我可以抽烟吗?一会儿就好。”

易晖愣愣地:“啊,可以。”

周晋珩熟练地把叼着的烟点燃,然后放下打火机,拿着烟去烫那绳子,随着一股布料烧焦的味道掠过鼻间,绳子散开了,烟头按下的位置和力道把握得刚好,毯子一点都没烫坏。

接过来的时候,易晖小声说了句“谢谢”。

他私心把所有想说的都包含在这两个字里了,包括感谢周晋珩返回来找他。除此之外他不想再跟这个人有任何实质的交流。

或许是因为前几次不太愉快的碰面,还有今天当着朋友的面也没给好脸,周晋珩本来脾气就差,听到感谢也没应声,自顾自把烟塞回嘴里,深深吸了一口,撩开门帘把烟雾吐了出去。

如此反复几次,不想关注他的易晖也忍不住把无处安放的目光再次分一点到他身上。

记忆中周晋珩只在拍戏时因为角色需要抽过烟。

他出道时才18岁,在最叛逆的年纪里被家里强押着订婚,那会儿大抵是他活得最压抑的一段时间,即便如此,易晖也没见他自甘堕落,喝酒应酬都是点到即止,更别说抽烟了,有人撺掇他抽他也不上当。

而此刻,那两片形状美好的薄唇中夹着一根烟,火光随着烟草燃烧明暗不熄,待到那支烟转移到食指和中指之间,呼出烟圈的声音宛如叹息,听得易晖恍惚怅然。

他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呢?

再次察觉到落在身上似有若无的目光,周晋珩把手上还没抽几口的烟扔到外面,看着那点火光被雨水浇灭,回过头来说:“烟是杨成轩放我这儿的,我没有烟瘾。”

易晖有种被看穿心思的窘迫,抱着毯子向后挪了约一尺距离,似乎在用行动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传入耳朵,易晖闻声抬头,先对上一双黝黑沉静的眼眸。

“我长大了。”周晋珩看着易晖,声音一如本人沉稳坚定,“你可以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