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回到家的当天晚上,易晖接到唐文熙的电话:“你怎么这么快就走啦?”

易晖如实相告:“比完赛没别的事,就回家了。”

唐文熙遗憾道:“好可惜啊……这周末学校有个美术展,我们还想约你一块儿去看呢。”

“我们”两个字让易晖想起上次跟唐文熙说话时偶然碰到的故人,他不由得紧张起来,空着的那只手下意识攥拳往袖子里缩:“你、你们自己去看就好,不用管我。”

“不管你?那怎么行,我们可是老同学。前天你走那么急,都没来得及一起吃个饭,下次可不准再推了啊。”

听出与面对面时如出一辙的热情,易晖渐渐放松下来。

分别时唐文熙要走了他的手机号,没想到这么快就会打来。当时见到杨成轩,易晖光顾着慌了,现在坐在离首都很远的家里,安全感足够,才得空细想原属于江一晖的这段朋友关系。

从之前聊天的只言片语中,易晖察觉到唐文熙是有些崇拜江一晖的,他称江一晖为“美术天才”,而且听上去只有羡慕并无嫉妒,说明江一晖的才华是得到周围人的认可的。

但是易晖不一样,他从小学美术单纯因为喜欢,加上家庭条件不错,无人给他施加压力,他便学得没什么上进心,也从不跟人比较,想画什么就画什么,绘画水平跟专业学画的江一晖定然天差地别。

底气不足让易晖十分局促,没说两句,他就着急想挂电话。

那头的唐文熙没发现他的不自在,围绕美术相关话题跟易晖又聊了几句,见易晖遮遮掩掩不愿多谈,抱怨道:“江同学你怎么回事啊?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虽然平时话不多,提到绘画相关就来了精神,一堂课都不够你一个人发言的。”

易晖愣了下,他看向窗户玻璃,竟无法想象这张脸张扬自信,侃侃而谈的样子。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没人会听的。”

“怎么会?”唐文熙拔高嗓门,“我听啊,我们都喜欢听。答应我,以后有空,一定要常回学校坐坐啊。”

挂掉电话,易晖一个人在画室里坐了许久。

他知道,他们喜欢的是江一晖,不是他。

没有人会喜欢他。

即便曾经有人对他说过“喜欢”,那也是违心的,有其他目的的。

有谁的“喜欢”是那样的呢?粗暴,敷衍,极尽侮辱之能事,但凡聪明一点点,都能看出他有多讨厌自己。

易晖走到外面,在那盆因为天气转凉被移到室内的铁茉莉前蹲下,伸手摸了摸它墨绿色的叶片,缓慢地呼出一口气。

也好,没人喜欢就没人惦记,没人惦记,就没人会伤心了。

易晖不知道的是,在一千多公里外的S市,一切都因为他乱了套。

城南郊外,警笛声回响在山林间,高瓦LED灯将周遭高矮不齐的草木照得惨白,不远处的小房子也分得一点光亮,在泥泞的地面投下低矮的黑影。

路上堵得厉害,雨天山路湿滑,上山颇费工夫,周晋珩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山路寻到这里,一波警察正从小屋里退出来。

山上夜里湿冷,头发、身上都被雨水打得透湿,周晋珩浑然不觉,拨开人群冲进那间小屋,环视一圈,里面空无一人。

给他打电话汇报消息的那人还在,拉着他的胳膊把他往外拽,似在嫌里面阴森晦气:“周少,周少您先出来,人已经运走了,我刚给您打了好几个电话您都没接……”

周晋珩恍若未闻的,甩开他继续往里走。

他用一分钟时间将不大的屋子翻了个遍,窗帘后面、木桌下面、床底下,能看到的地方都没放过。他紧抿双唇,一句话也不说,锐利的目光死死地在每一个角落搜寻,带着一股不找到决不罢休的气势。

最后是被现场的警察拖出来的,见他执迷不悟地还要进去,严肃地说要追究他妨碍公务、破坏现场的罪名。

周晋珩听了这话忽而有了反应:“什么现场?”

警察:“案发现场。”

“什么案?”

“命案。”警察以为他是来找事的,回答完把他往警戒线外轰,顺便扯着嗓子宣布,“开始清理现场,无关人等尽快撤离。”

周晋珩被推到外围,离那小屋近十米远的地方,他还不死心,不管不顾地往里冲,被几个人同时按着肩膀拽着胳膊,在原地动弹不得,死死盯着那座隐没在黑暗中的小房子。

他的眼中不知何时布满鲜红血丝,胸膛因为急促的喘息剧烈起伏,湿发一缕一缕地贴在额前,裤腿被泥水碰脏,衣服也被雨水洇湿斑驳一片,整个人形容狼狈,哪里还有平时光鲜亮丽的样子。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掺杂着警察在给刚赶到的屋主做笔录的对话声——

“这房子多少年了?”

“记不清了,十几年总有了吧?荒郊野外的,这么多年也没人住,谁记得啊。”

“那你是怎样跟死者进行的交易?”

“我就住在这山脚下,喏,就南边有亮光的那块儿。那天我上山溜达,看见他在这附近转悠,就问他干什么的,他听说我是这屋子的主人,高兴得不得了,问我这屋子卖不卖。”

“然后你就卖给他了?”

“嗨,哪儿能啊,这破房子也没个产权,我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怎么会做这种买卖?是他,没过几天又跑来,说要买这个房子,我不肯卖,他就追在我屁股后面,说多少钱都行。我看他挺诚心的,就想着租给他玩两天算了,还帮他从山下搬了桌椅进去。”

“钥匙一块儿给他了?”

“给了给了,能不给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警察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给房主看:“确定是他吗?”

“是他,确定是他,长得挺俊一小伙子,说话傻乎乎的,这里——”房主指了指脑袋,压低声音,“可能有毛病,是个傻的,我给他钥匙,他跟我确认好几遍,问这房子从现在开始是不是属于他了……”

话音未落,身旁一阵嘈杂暴动,周晋珩突然挣脱桎梏,以极快的速度冲过来,揪住房主的衣领拽起,仰着下巴俯视他,吼道:“你说谁是傻子?他不是傻子,你看错了对吧?快说你看错了!”

房主吓呆了,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周围的人手忙脚乱地将周晋珩拉开。

混乱中,他看见警察还亮着的手机屏幕上的照片,上面的人有一张白净的脸,几缕柔软的短发盖在额前,将他黑亮的瞳仁遮挡大半。

那人冲镜头笑得灿烂,跟周晋珩捏在手心里的锁屏壁纸一样,咧开嘴,露出左右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来到医院,周晋珩仍浑浑噩噩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对于自己来这里的目标却很明确,他询问过导医台,疾步来到太平间,没承想扑了个空,工作人员说遗体刚刚已经被亲属运走了。

“是他的哥哥,说要送去首都火化,他父亲也签字同意了。”

周晋珩心跳得还是很快,大脑飞速运转:“不用做检查吗?”

工作人员回答:“你说尸检?检查过了,缺氧加上体温过低引发的心脏骤停,好像没有外力伤害的痕迹。”见周晋珩神色茫然,于心不忍地补充道,“走得不算很痛苦,而且最近天冷,尸体也没到面目全非的程度。”

从医院出来,那几个词还在周晋珩脑袋里盘旋——尸体,案发现场,是个傻的,面目全非。

面目全非,怎么可能?易晖的模样那么清晰,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在朝自己笑。

不知该去哪里的他再次返回家中,哆啦A梦玩偶好好地躺在飘窗上,那副未完成的画也还在,周晋珩陡然松了口气。

小傻子最喜欢的东西没带走,画也没画完,怎么可能死呢?

他不会死的。

通知周晋珩消息的那个人大概怕他出事,从山上开始就一直跟着他,这会儿见他面色松弛,以为他缓过来了,说了两句“节哀顺变”之类的话,又见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大着胆子说:“俗话说得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这都是天意,我们几个早就说您和易小少爷不配,他哪里配得上您啊。”

但凡听说过他们俩关系的,也都知道周晋珩讨厌易晖。各种聚会从不一起出席,闲下来就酒吧厮混彻夜不归,偶尔提及易晖眼神中也满是轻蔑,傻子都看出来他若不是身不由己,早就把易晖踹了。

因此那人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周晋珩想要的结果,自以为是地拍马屁,没想到周晋珩反应强烈,用比刚才犀利百倍的眼神看他:“你们几个?你们哪几个?”

天已经完全黑了。

赶到酒吧,那几个人听见风声正打算开溜,被周晋珩在后门堵个正着。

“是谁把他锁在里面的?”周晋珩脸色阴霾,声音很沉,“说!”

那三个人刚才还嬉皮笑脸,这会儿被吓得节节后退,你看我我看你,没一个敢吱声。

他们后退一步,周晋珩就向前两步,周身散发的狠戾气息充斥在窄道中,将几个人重重包围。明明是一对多的情况,那几个人竟没出息地吓出一身冷汗,平日里的嚣张底气消散殆尽。

直到被逼到墙角无处可退,三个人才哆哆嗦嗦地开口,开始互相推诿——

“是他,他先看到易少爷来找您,叫我们一块儿去逗他玩的。”

“你胡说!明明是你,是你说想看他是不是真的傻,还拉着我一起……”

“周少你听我说,我没有参与,这件事跟我无关,他们两个说要送易少爷上山去的时候我没跟着,我还劝他们不要玩大了。”

“放屁!当时就属你起哄得最厉害,还说要帮他看看生日礼物周少会不会喜欢。”

“那那那恶作剧总不是我干的吧?是你,走之前把门锁上了,让他乖乖在屋里等周少。”

“我哪知道你还把钥匙带出来了?那儿荒郊野岭的,叫救命都没人听见。”

“谁知道他这么傻啊,让他等着他就真待着不动,但凡脑筋正常点儿,翻窗也跑出来了啊。”

……

接下来的扯皮周晋珩没耐心继续听,崩在临界点的怒气无预兆地被点燃,他冲上去按住一个人就打,紧盯要害部位,拳头一下下落在头、脸和胸口上,次次都是拼尽全力般地凶狠。

警察赶到时那三人已经瘫在地上动弹不能,周晋珩还骑在其中一人的身上,一拳一拳不知疲倦地挥,骨肉被重重击打的闷响将耳膜撞得生疼。

被警察拉开的前一秒,他还攥着那人衣襟不肯松,用野兽般嗜血的眼神盯着他,面目狰狞地质问:“你说谁傻?你他妈的给我说啊!”

昏迷的三人被救护车送往医院的同时,周晋珩坐在警局的审讯室里,为了迎接某个人回家特地换的新衣服上满是血污,分不清哪些是他自己的,哪些是别人蹭上去的。

递纸巾让他擦擦脸,他不接,也不配合做笔录,警察只好转过去向另一个人问话。

那个跟了周晋珩一天的人欲哭无泪,不知道自己拍个马屁怎么就摊上这一堆麻烦事,无奈地对警察编故事:“这位周少,您应该见过的吧?文艺工作者,刚才在酒吧体验生活呢,都是闹着玩的,闹着玩的。”

警察见多识广,根本不信这一套:“体验生活?这是准备翻拍古惑仔吗,不要命地往死里打?”

过不久,周晋珩的父亲周骅荣赶到,二话不说先劈头盖脸一巴掌下去:“看看你干的好事!”

周晋珩被他打得偏过头,仍是不言不语,眼皮都没掀一下。

等看清楚儿子脸上的伤,周骅荣登时心软,叹了口气,压低声音交代不方便言明的话:“前因后果我已经告诉律师了,那几个人负全责,跟你没关系,待会儿警察问起来你就事论事承认错误,就说是有点小矛盾一时冲动,我好尽快把你保释出去。”

周晋珩这才有了点反应,转过来看周骅荣,张开嘴声音都是哑的:“负什么责?”

周骅荣当他打架打傻了:“易晖的死当然是他们的责任,跟我们家没有一点儿关系。你出去之后也别乱说话,先消停一阵子,别再到处惹……”

没等他说完,周晋珩打断道:“谁死了?”随后自言自语般地重复一遍,“他没死。”

他神情漠然,仔细一点才能发现并不是无动于衷,而是一种听不进任何人的话、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麻木和固执。

一夜无眠。

清晨的首都已是秋天的模样,雾蒙蒙的像笼着一层纱,空气干而冷,风吹在身上好似夜露渗透肺腑。

循着印象找到对应的门牌号,周晋珩按下门铃时几乎没抱希望,里面可能没人在,就算有人也不一定会给他开门。

所以门从里面打开时,他先是愣住,随后忙问:“易晖呢?”

沉寂了一整晚的心脏复苏跳跃,见门里的人不说话,他急不可耐地追问:“他在吗?我要见他。”

若是他稍稍留心,便可发现被他称为大舅哥的人西装还穿在身上没来得及脱下,显然刚从外面回来,从面容的疲态亦可推测到他同样整夜没睡。

程非池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周晋珩,最后将视线落在他伤得五彩斑斓的脸上,眼神冷冽如刀:“不在。”

得到回应让周晋珩激动起来:“他被你带走了,他在你这里对不对?”

“他死了。” 程非池几乎没有迟疑,毫不留情地说。

刚扬起的一点笑容僵在脸上,周晋珩哑然失语。

程非池没打算放过他,反问道:“他怎么死的,你不知道?”

脑中连续嗡鸣,许多零散的片段自眼前呼啸而过——下着雨的荒山,低矮破旧的房子,刺目鲜红的血,还有那张被雨水模糊的笑脸。

耳畔的声音嘈杂无章,仿佛都来自另一个世界,事不关己地讲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七拼八凑地描绘出一个他不肯认同的残酷事实。

事实?不是,不可能,他不信。

嘴唇翕动几下,周晋珩咬牙切齿地反驳:“他、没、死。”

仅仅三个字,仿佛耗尽了他本就所剩无多的力气,再次抬头时,眼中的光彩散尽,颤抖的声音里似含乞求:“他没死,拜托你……让我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