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
正在沉睡中的叶剑锋被枕边震动的手机惊醒。虽然还处在梦醒迷糊之时,职业的惯性思维让他意识到:完了,又出事了。
他下意识地拿起手机,吃力地睁开双眼,一看,凌晨4点51分,陈卫国的电话。
“主任,又死人了?”
“渔家坝河边发现一具尸体。”
“男的女的?”
“男的。”
“身份清楚不?”
“清楚,尸体可能已经被家属拉回家了。”
“那你赶紧叫他们先别急着给尸体换衣服,还有尸体千万不要再动了。”
“这个我已经和派出所交代过了,他们在死者家里等着我们,你赶紧准备下。”
“唉,今天又是你值班吧?你个霉人啊。”叶剑锋在这个时候,总是有些怨气。
“霉人”即“倒霉的人”。称陈卫国“霉人”,只是玩笑。其缘由是,自从陈卫国荣升为主任后,近些年平江县的大案要案很多都发生在他当班之日,这样一来,很多人都要跟着加班,而且经常是一个通宵。所以大家戏称他为“霉人”。
当然,这只是一种巧合,不过的确有些诡异。这种诡异的巧合也在叶剑锋和周权根身上发生过。
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要叶剑锋一拿指甲钳剪指甲,必定会报来一起死亡案件,正如有些同事所说的那样,这哪里是剪指甲,简直就是要人命。而对于周权根,这四五年里只要他外出培训,平江县必定会发生命案,有几次还是死亡两人以上的案件。对于这些巧合之事,大家只叹无奈,却不迷信。
渔家坝,是平江县东城镇的一个自然村,从平江县到渔家坝也就半个小时路程。
半个小时后,叶剑锋和陈卫国在渔家坝死者家中与派出所民警碰面。大家在死者家门口的凳子上围坐开,陈卫国首先向东城派出所教导员山博文了解详细情况。
“山教,什么情况?”
“死者叫陆林国,男,41岁,渔家坝人。昨天晚上11点半死者离开家察看承包的牛蛙塘一直未归。直到今天凌晨4点多钟,在村北一条河的岸边发现了死者尸体。尸体已经被拉回家。”
“谁发现的?”
“哦,是死者大哥和老婆。”
听到这里,陈卫国看了下旁边围观的人问道:“哪位是陆林国大哥和老婆。”
“我。”人群中两个身穿丧服、眼挂泪水的一男一女同时回应道。
“尸体是你们拉回家的吗?”
“嗯。”
“那等一下要带我们去现场看看。”
“领导,你们能不能先赶快把尸体看一下,我们马上要换衣服。”死者大哥想抓紧时间操办丧事。
“是啊是啊。”旁边众多亲朋也都随声附和。
处理非正常死亡现场和尸体,其中一条原则就是要尊重当地的民风习俗,有些所谓的民风习俗带有迷信的思想,但不能强行禁止。这些民风习俗对死亡案件的处置会带来一定的消极影响和阻滞作用。
对于一个法医来说,叶剑锋当然不想在死者家中检验尸体,现场昏暗的光线、亲友们的哭闹声,甚至包括家属的阻挠等等,这些都极大地干扰着尸检,即便是最初步的尸表检验。
但是,木已成舟。现在叶剑锋也只能顺从民意,先抓紧时间检验,以后再见机行事。时间紧迫,不容耽搁,尸检越早越好,得到的线索也许更多。
昏暗的日光灯下死者陆林国被放在搭好的木板之上,尸体之上铺盖着床单。
掀开床单,叶剑锋问死者妻子:“您看看,昨晚你老公出去就是穿的这身衣服吗?”
“是的,不过鞋子不见了。”
“出去的时候穿的是什么鞋?”
“酱色的塑料拖鞋。”
“随身带着什么东西?”
“我只看见他带着手电,其他没注意。”
“手电找到了吗?”
“没有。”
现在正值夏季,气温高,人们身上的穿着很少,陆林国上身只穿着一件黑色短袖汗衫,下身只穿着一条平角内裤和灰色长裤,衣服已经全部被水浸湿。
“你们发现他是在水里还是岸边?”
“河岸边。”
“什么姿势?”
“仰面朝天躺在岸边,头和身子在岸上,只有小腿都是在水里。”
“那你们发现时,他的汗衫和裤子都是湿的吗?”
“湿的!他肯定是掉到水里去了。肯定被人害的!”说到此处,死者妻子又大哭起来。
“这样吧,麻烦你们再拿一盏大功率的灯过来。现在这个光线没法检验。”叶剑锋边穿上手术衣边对家属说。
很快,村里有人拿来一盏150瓦的白炽灯,重新挂在尸体上方的横杆上。
死者妻子和父母一直在旁边哭喊着,在民警和亲友的劝说安慰下,叶剑锋才得以一时清静。
“叶法医,麻烦抓紧时间吧。”此时天已经亮了,死者远方的亲友陆续闻讯而来,派出所教导员山博文知道时间拖得太长,家属情绪会越激动,万一失控就麻烦了。
“放心吧,我尽量麻利点。”叶剑锋也知道乡下的风俗,丝毫不敢怠慢,最主要的是,这乡下农宅里的蚊子简直嗜血如命,真让人难以忍受。
叶剑锋一边强忍着蚊虫的叮咬,一边检查尸表。
尸表损伤并不多,只有头皮、腰背和左小腿的几处损伤花费了不少时间。叶剑锋把全部所见让民警写在尸检记录本上。
死者大哥见叶剑锋尸表已经检验完毕,就问他:“法医,怎么样?”
“现在还不好说,但体表没有致命损伤。麻烦你赶快带我们去现场看看。”不勘验现场,叶剑锋无法回答任何有关尸体的疑问。
渔家坝村北面有一条河道,河流自西向东。穿过一座石桥,再转向东侧,沿着农田埂行走约500米才到达这里。
发现尸体的位置,在河道北岸,渔家坝村东面200米。躺卧尸体的地方是一块种有蚕豆和长满青草的斜坡,斜度不大,高度两米多。
现场将近四平方米范围的蚕豆和青草被踩踏过。
现场原貌基本被破坏,陈卫国想尽量搞清楚现场的原始情况,他指着斜坡,问死者大哥:“你来看看,你弟弟是在哪个位置被发现的?”
“就在这下面,这个树桩旁边。”死者大哥指了下一段枯萎的树桩东面。
“发现的时候,尸体是什么姿势。你比画下看看。”这是叶剑锋第二次询问尸体姿势,因为这点对法医来说很重要。
“仰面朝天,上半身在这个岸上,小腿基本都在水里。两只手都是在身体两边,两只腿稍微岔开,膝盖是弯曲的。”死者大哥边比画动作边介绍。
“当时嘴巴和鼻子外面有白色泡沫吗?”
“没有,脸上都是水,全身都是湿的。”
“还有,你们来的时候,有没有发现尸体上面,也就是河岸上面的蚕豆和青草有没有被踩过的痕迹?”陈卫国询问在场其他帮助抬尸体的村民。
“没注意。”“没有踩过。”“都是好好的。”……大家七嘴八舌。
“你们抬尸体的时候有没有拖拉过尸体?”
“没有,我们是直接抬到床单上的。”
“那按照你们所说,当时除了尸体周围,其他地方都应该没被踩过了,后来是你们抬尸体造成的?”
听见陈卫国这么一说,村民都不在说话了,他们现在才知道好心办了坏事,把现场给破坏掉了。
再次向几个村民确定了尸体的位置,陈卫国和叶剑锋才开始勘察现场。
除了那些凌乱的踩踏痕,尸体所在地还能看得出原始状态,这片青草原来被压在陆林国身体之下,明显向上倒伏,草上还有很多湿漉漉的河泥。这里的确就是尸体所在之处。
“这样看来,死者是从水里被拖上岸的。”叶剑锋轻声在陈卫国身边说,“倒伏的青草、河里的淤泥,还有陆林国背部衣物和皮肤上的擦痕都能印证这一点。”
“嗯。而且当时陆林国很可能已经死亡,看得出没有挣扎的迹象。”
“那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落水前已经死亡,被人抛进河里;还一种就是落水后死亡。那谁把他从河里捞上岸的呢?这又是什么意思?”叶剑锋百思不得其解。
“是啊,天晓得!尸体损伤如何?”现场也看不出有价值的东西,陈卫国想听听叶剑锋的意见。
“背部不用多说,肯定是有现场的拖痕。最为可疑的就是左小腿后外侧,有一处3.5厘米×2.5厘米大小的皮瓣创,近似三角形。这处皮肤明显是某类物体作用后撕裂开来,整个作用力的方向肯定是自后向前。”
“你的意思是不是怀疑车祸?”叶剑锋还没说完,陈卫国就立刻想到了损伤原因。
“厉害!”叶剑锋向陈卫国竖起大拇指说,“这个皮瓣创距离足跟25.3厘米。将撕裂口合拢后,可以看出还有一处1厘米×1厘米大小的表皮剥脱,这个小小的损伤就是这个物体接触皮肤时形成的。主任看是哪种车可能性最大?”
“摩托车,挡位摩托车。”陈卫国已见过这处损伤,再听叶剑锋这一描述,他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对,而且是摩托车的脚踏杆。因为这个高度只有挡位摩托车的脚踏杆是最为突出的,车速还有点快,不然不会造成皮肤撕裂。”
“尸体还有其他损伤吗?”
“没有。”
“头皮呢?”
“肉眼看是肯定没有,除非解剖。”
“那溺水死亡的可能性最大了?”
“现在看是这样,至少外伤致死和机械性窒息致死的可能性不是很大。除非中毒或者死者本身还有什么疾病,比如心脏病、脑溢血之类的。”
陈卫国略微沉思了一下,说:“走,再去其他地方看看。”
从现场到死者承包的牛蛙塘,再从牛蛙塘到死者家中,再返回到现场。这样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走了好几趟后,一路上既没发现摩托车的刹车痕、撞击痕,也没发现与死者落水处有关的痕迹。
没发现车祸的痕迹,并不奇怪,因为叶剑锋和陈卫国分析,死者陆林国伤痕最符合两轮挡位摩托车的脚踏杆撞击形成,尸体其他部位并没有撞击痕,这说明摩托车在高速行驶时,比车身更为突出的脚踏杆撞击到陆林国的左小腿外侧,摩托车车身也许并未撞击到死者,那么车辆没有掉落碎片,没有摔倒也很正常。
按照这思路,进而深入再分析下去,两人一致认为,陆林国是被摩托车撞击后,严格来说是擦蹭后直接掉入河中,因为陆林国全身几乎没有摔伤的痕迹。
哪里撞击?哪里入水?
在排除了其他所有可能的地方后,陈卫国将目光锁定在渔家坝村北侧河道的那座石桥上。
村北的这座石桥,南北两头横跨在河道之上,长40余米,宽不过就5米,这座石桥是陆林国去往牛蛙塘的必经之路。
石桥两侧为栏板式的水泥栏杆,高有1米2,每个立柱之间间隔均为1米5,建有预制栏板,足以保护一般的行人失足坠入河中。但是,桥西侧河道正上方却有一个立柱和相邻的两块栏板缺失,这样一来,这个位置足有3米多的距离没有任何防护。据村民所说,这是在五天前被一辆小货车撞断,还没来得及维修。
3米多的缺口,没有任何防护,这里是最符合陆林国被摩托车撞击后落水的地方。
考虑这很可能是一起交通事故,叶剑锋向交警大队分管事故的副大队长郭远征汇报了此事。
郭远征带着民警匆匆赶来。他们的任务很明确,就是要找到那辆肇事的摩托车。
根据叶剑锋和陈卫国的判断,陆林国是在桥的西侧行走时,左小腿的外侧被摩托车脚踏杆自后向前撞到而坠河。只有一种可能性才解释得通,那就是陆林国当时在靠近桥西侧栏杆边往家的方向行走,而摩托车行驶方向与陆林国一致,也是渔家坝村的方向。
陆林国是11点半才出门的,看完牛蛙塘再赶回来起码要在12点半,这么晚还有摩托车进村,外来的可能性很小。那么摩托车极有可能就是渔家坝本村的村民所有。
调查范围限定很小,这辆肇事的两轮挡位摩托车很快就被郭远征他们查获。
渔家坝村民朱青山在一个码头做搬运工。据他自己回忆,昨天晚上做完最后一份工后,搬运队的工头请大家吃饭。晚上11点多酒足饭饱之后,朱青山就骑着那辆两轮摩托车回家。可能是酒精的作用,朱青山车速不知不觉就快了起来,刚骑到进村的石桥上时,摩托车因为颠簸了一下,方向有些偏,不巧擦到了一个人,等反应过来回头看时,却没看见桥上有人,但听见了桥下河中“扑通扑通”的声音。
“扑通扑通”这是陆林国入水的声音。
朱青山一口咬定陆林国落水时肯定是活着的,因为他听见水里那个人在骂骂咧咧的,后来听出是陆林国的声音,怕找他麻烦就急忙跑回家。
家属和村民都一致反映,陆林国是会游泳的,而且水性不差,几年前还救过一个落水的孕妇,这个有据可查。
根据现在所掌握的情况,叶剑锋十分为难了,陆林国到底是车祸伤致死,还是落水后溺死?郭远征也是一样,不弄清陆林国的死亡原因,难以准确认定朱青山所要承担的责任。对于家属来说,不弄清死因,陆林国难以入土为安,更重要的是,可能得不到应有的经济赔偿。
叶剑锋唯一要做的就是找出死亡原因,他向郭远征和家属提出希望能立即解剖尸体。
解剖陆林国的尸体,是肯定要提取所有的组织器官并送到权威的部门做毒物检验、硅藻检验和病理检验。
陆林国亲属们一听要解剖尸体,还要挖空五脏六腑,就如同被扔了一磅炸弹,他们坚决不同意。
陆林国尸骨未寒,家属们正处于极度悲伤的状态,现在不同意解剖是叶剑锋和郭远征意料之中的。但是,必须要把理由一一说给他们听。
“你们的心情我们理解,但是作为法医,我们只能在解剖、化验后才能弄清死亡的原因,不能让死者死得不清不白。希望你们能理解我们。我们也是逼不得已,我吃这碗饭,就是要干这份活。从我个人来说,我也不愿意在这么热的天干这么累的活,谁不想在办公室吹着空调喝着茶。但是你们要知道我们是为了还死者一个公道,给活人一个说法。”叶剑锋苦口婆心地向家属解释。
听他这么诚恳的一番话,有些家属情绪稍微稳定了下来,但是还是有很多家属不能理解。吵吵嚷嚷就一句话:说什么都没用!
叶剑锋毕竟年轻,而且还是个法医,肯定不善于做这些最基层的群众工作,要完全做通家属的思想工作还要靠交警队的郭远征和派出所的山博文。
叶剑锋无奈地对他俩说:“郭大,山教,要靠你们两位了,我去车里等你们。”说完后,他就钻进车里避暑。忙了一个上午,终于得一时清闲。
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叶剑锋和陈卫国半包烟都抽完了,这时郭远征敲敲警车的窗户。
“同意了?”
“同意是同意了,但现在肯定不行。家属要办丧事。”
“那只有后天早上了?”乡下习俗,死者在家留三天再送去火化,这个叶剑锋很清楚。
“家属同意后天早上送殡仪馆再解剖。”
“那只好这样了,不过叫家属这几天用冰棺冰好啊,这天腐败得很快。”叶剑锋就怕尸体腐败了,这会失去很多有价值的线索,对结论的准确性影响很大。
“这个你放心,冰棺他们已经租好了,马上就来。”现在乡下出租冰棺的人很多,这个不难办到。
对于家属和公安来说这是目前最好的处理方式。吃过午饭后,叶剑锋和陈卫国就先撤离,郭远征和山博文则留下继续深入调查。
按照约定,尸体解剖如期在平江县殡仪馆解剖室进行。
这几天持续高温,陆林国的尸体被零下10℃的冰棺足足冻了两天,虽然已经是邦邦硬,但保存得很好,没有明显腐败的迹象。
经过一个上午的解冻后,下午两点叶剑锋和周权根才开始正式的尸检工作。
再一次全面的尸表检验,然后一字切口开膛剖腹,剥离头皮环锯颅骨。按部就班,一切进行得似乎异常顺利。等到心肝脾肾肺、脑胰脊髓胃一一检查完毕,一一提取之后,叶剑锋他们却没发现任何可疑的死亡原因。
没有任何窒息的征象,没有任何溺永的征象,更没有致命的损伤。
干性溺死?心脏疾病?中毒?死因不明?叶剑锋脑海里闪现一个又一个的可能性。而现在最怕的就是中毒,如果是中毒,那必定是一起投毒杀人案了!
尸检工作结束后,叶剑锋立即将检材送往市局刑科所做毒物检验。现在只凭肉眼大体检验的所见不能妄下结论,只能等科学的检验结果。
今天是周末,市局刑科所只有少数几个值班的人,毒物化验可能要等到星期一,叶剑锋可等不起,他只好软磨硬泡将毒化室莫主任请回市局帮忙加班。
平江县公安局刑侦大楼里,大队长宋志国也一直关注着整个事态的进展情况。
“毒化结果出来了,宋大。”叶剑锋接到莫主任的电话后,对宋志国说。
“怎么样?”
“没有。”
没有中毒,那可以排除投毒杀人的可能性,宋志国倒是松了一口气。而叶剑锋却高兴不起来,排除中毒,意味着是其他的死亡原因,但目前却还找不出明确的死因。
“那硅藻做了吗?”
“市局杜所他们早就不做了,现在都送到高校专门的鉴定中心做。这样吧,我明天一大早就把硅藻和病理检材送到上海,请专家们看看。”这是叶剑锋找出死因的最后一个希望。
“去吧,让上海的专家仔细看看。”
上海复旦大学的法医鉴定中心聚集着国内数一数二的法医病理学专家,是国内比较权威的法医鉴定中心之一。叶剑锋和他们有多次的业务来往,自然熟悉得很,交流起来也没有障碍。每去一次都收获颇丰。
复旦大学的邹教授接下送来的所有检材,叶剑锋紧跟在他后面来到了检材处理室,逐一检验着每一块器官。
病理学检验要经过大体检验、固定、病理切片、染色,最后才能在显微镜下检查每一块组织切片,整个病理学检验结果至少要在三四个星期才能知晓。
邹教授现在所做的只是整个流程的第一步,器官的大体检查。大体检查完全靠肉眼直接观察,那些细微的病变和损伤无法发现。
“小叶,溺水征象明显吗?”邹教授没有在病理大体检查时发现可疑的死因,转而问溺水的情况。
“几乎没有,胃内没溺液,各级支气管也没有溺液,双肺没有水性肺气肿。就看你们硅藻的检验结果了。”
“没明显的溺水征象,估计做出硅藻的可能性很小。我这几天抓紧时间把硅藻做了,病理肯定是要等到三个星期以后了。”
“多谢多谢,麻烦邹老师了。”
“都希望能有个结果,我们尽力吧。”
因为要做病理检验,叶剑锋送来的硅藻检材只有左侧肺、部分肝脏、左侧肾脏心血和现场水样,虽然没有提取全部的检材,但这几样已经足够。
陆林国尸体被叶剑锋完全掏空后,居然还找不出死因,家属自然不能理解,一直都在吵着要找公安、找法医讨个说法。得知此消息后,叶剑锋请邹教授吃完午饭后就匆匆赶回平江县,以防止事态的进一步升级。
平江县公安局领导知道后,就指示刑侦大队和交警大队一起协作,查清此案。如果不搞清楚,家属多日积攒的悲愤情绪一旦失控,很容易发展成群体性事件,那就难以收场,政府和公安都会处于极被动的状态。
事发后,交警队副大队长郭远征一刻也没闲着,反复在询问朱青山当晚的很多细节性问题,但可能因为当天喝得有些上头,很多细节朱青山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反映了一个比较可疑的情况。当晚他好像听到桥东面的河道上隐隐约约有船的马达声。
由宋志国带队的刑侦大队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查找出这条可疑的船只。
平江县境内河道众多,多数村落都依水而建,很多村民家中都有小渔船,闲暇之时喜欢驾船捕鱼。夜晚十一二点,渔家坝村北面这条河道里的船,一定是条渔船。
一条渔船。难道陆林国死亡与它有关?陆林国没有致命伤,没有中毒,也没有淹死的迹象,这条不知所终的渔船又怎么能造成他的死亡?这是条什么样的渔船?叶剑锋懒洋洋地斜靠在值班室的床头,嘴里贪婪地吞吐着香烟,脑袋里却充满了问号。
叶剑锋从头开始慢慢想来,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有等着宋志国他们那边的消息。
宋志国不愧“破案神手”的称号。从他接手此案,经过缜密的侦查,四天不到,就带领着刑侦大队的弟兄们找到了那条可疑的渔船。
“宋大,厉害啊。这么快就找到了!”叶剑锋得到消息,急忙打他电话。
“那是啊,你以为兄弟们都是吃干饭的?你赶紧来吧。”电话一头,宋志国颇为得意。
“不敢不敢,你在哪儿?”
“陈主任知道,你跟着他。”
宋志国发现的渔船就停在王家村村民王宏家门前的小河中,这条贯穿王家村的小河与渔家坝村北侧河道相通,距离陆林国尸体的位置有5公里。
看上去,这也就是一条普通的水泥机动渔船,船尾装有一台柴油机,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叶剑锋闯宋志国:“宋大,你们能确定就是这船?”
“大法医,没在乡下待过不知道吧。”宋志国又在调侃叶剑锋。
没等叶剑锋开口,陈卫国就说道:“这条船是用来电鱼的。”他是平江县本地人,对乡下村民的生活情况自然一清二楚。
“对,还是主任厉害啊。”
“是啊,俺们主任可是500年难得一遇的人才啊。这可不好比。”叶剑锋嘴上说玩笑话,但心里却“咯噔”一惊。电鱼?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急忙又问道,“那电鱼的工具呢?”
“在王宏家里。”
“去看看。”
王宏家的后院里,有一只上面写着“16V”的电瓶,一个变压器,还有一个捕鱼的网兜。这就是一般电击捕鱼的一套设备。
“这个是怎么用的?”叶剑锋见过这种电鱼的设备,但对它捕鱼的原理却不甚了解。
陈卫国看了看,就介绍道:“电瓶接上变压器,电流从电瓶出来经过变压器变成交流电,变压器上电流的两极,一个接在网兜上,一个插入水里。如果这个网兜放到水里就立即形成电流的回路,那网兜就会有电,拿它电鱼。如果网兜离开了水,就会立即断电。”
变压、交流电,这是高中物理的知识,他立即联想到了陆林国的死因,干脆打破砂锅问到底:“这电瓶只有16伏的电压,经过变压器后电压是多少?”
“据我所知不低于300伏。”
“300伏?足以电死一个人啊。”
“叶法医是怀疑陆林国被电死的?”宋志国听出叶剑锋的话外之意。
“这个还不敢确定。我没在陆林国身上发现任何一处电流斑。你看这网兜是钢丝圈成的,另一极也是用钢丝做的,这两极任何一处接触到陆林国的身上,应该会有电流斑。”
“那如果没有直接接触身体呢?”宋志国突然问道。
“宋大的意思是陆林国在水中被电到?”叶剑锋想了想说。
“是啊,水里触电会死亡吗?”
“理论上当然可以。这电极在水里的电压是多少?”对此情况,叶剑锋没有太多的实践经验。
“这个不是很清楚,陈主任知道吗?”
“我也不了解,那要看两个电极的距离和水域范围吧?我看这个还是请教电力部门的专家。”这个问题陈卫国也无法回答,他转而问宋志国,“对了,王宏自己怎么说的?”
“他说不知道,没注意有人。”
“那他承认前几天半夜去抓鱼了吗?”
“这个倒是承认了。”
“那天都抓的什么鱼?”
“这个倒没问。”
“人在哪里?”
“在所里做笔录。”
“那现在问问看他那天抓的都是些什么鱼?”
打完一通电话后,宋志国说:“抓的主要是鲫鱼、仓条鱼,还有黄刺鱼。”
“当晚还有其他的人在这一带抓鱼吗?”
“应该没有了。”
叶剑锋听着他们这一番对话,突然感觉惊悚不安,他发现自己当初有个重大的失误,这个失误不是在现场,而是在尸体上。
王宏带电的捕鱼器能否造成陆林国身亡,还不得而知。但根据现在所掌握的情况来看,陆林国被电击致死的可能性很大。
如果陆林国真的被王宏的捕鱼器电击致死,那么将尸体拖上岸边的一定是王宏,他抓鱼的手上会粘附很多鱼鳞,在接触尸体的时候很可能会将这些鱼鳞转移到陆林国的衣物上。尤其是腋窝的地方,量不多,但应该有。而叶剑锋在第一次检验的时候,没有仔细检查衣物隐蔽的位置。
好在叶剑锋养成了一个良好的习惯,每次尸检时都会将死者的衣物分别装在物证袋里,再带回物证室。这样就是为了及时弥补在初步检验时被忽略的细微痕迹。
叶剑锋不动声色地走到一旁,给在单位上班的周权根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务必将死者的衣物仔细检查一遍,特别是容易被忽视的位置。
半个小时后,周权根来电,陆林国的汗衫腋窝下的确有鱼鳞,都是些很小的鱼鳞,数量不多。
听到这个消息叶剑锋总算舒缓了一口气,现在还不是自责的时候,他立刻将这一情况汇报给宋志国。
陆林国的死亡时间、地点、衣物上的鱼鳞都将疑点指向王宏。
仅凭这些能让王宏开口说出真相吗?
审查,是宋志国的本职,他想来个突击审讯,而叶剑锋则认为时机还不成熟。
上海复旦大学的邹教授没有在陆林国器官中发现与现场水样一致的硅藻,结合之前的解剖,可以完全排除陆林国是溺水死亡的,那最为可能的就是触电死亡。
叶剑锋认为当务之急就是弄清王宏的捕鱼器能否导致陆林国在水中触电。
侦查实验,是公安机关为了证实在某种条件下某种事情或某种现象能否发生和怎样发生,以及发生何种结果,而采用模拟和重演的一种方法措施。
这次实验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测试王宏捕鱼器的两个极点在入水通电后,周围水域的电压。
做此实验有一定的危险性,专业技术性强,同时又涉及到一条人命,必须由专业和权威的部门来操作。在南江省,只有南江电力试验研究所才具备这样的实力。
能请动省电力试验研究所的专家们可不容易,需上报省厅技术总队。
一个星期后,经总队的介绍,省电力试验研究所的几位专家赶到平江。
电力专家在渔家坝村北侧河道中对王宏捕鱼时用的电瓶、变压器分别作了测试。
捕鱼器输出电压为308伏,两个极点入水后,以每个极点为中心,周边1米范围内电压为90伏,电流为0.65安。在这一米范围内间距为0.8米时电位差为38伏到43伏。这就是科学的测试数据。
“这么低的电压会导致一个人的死亡吗?”宋志国和王宏家属一样,都持怀疑态度。
“一般情况下不会,但在特别潮湿的环境中是有可能的。”
“为何?”
回答这个问题,电力专家更为专业和准确。
不过,既然领导问叶剑锋,他只好就其所知详尽地解释一番:“人在水中,身体与水接触有0.6米到1米的跨距,这个跨距在现场水中有38伏的电压差,这样一来会有电流通过人体。一般情况下这么小的电流不会电死人,但如果这电流经过心脏,对心脏损害极大,可引起心室纤维性颤动而导致死亡。”
“哦……看来陆林国很有可能是被电死的,这也太巧了吧?”
“是不是,最终还要看病理结果。”
“病理结果还要一个多星期吧?”
“那是病理检验报告。病理结果不需要这么长时间,他们一有发现会打我电话。”
上海的邹教授去美国参加完国际法医学术交流会,就匆匆赶回国内忙于陆林国尸体的病理检验。
邹教授和其他几位病理专家一起看过切片,又经过一番分析研讨,最后把检验结果在电话里告诉了叶剑锋。
邹教授把每个病理切片的镜下所见,都详细地告诉了叶剑锋。好多极专业的病理学名词,叶剑锋也不是很理解,这无关紧要,因为邹教授最后告诉他的一句是:陆林国各个脏器,尤其是心脏有符合电击死的病理学改变。
虽然这些病理改变并不是电击死所特有的,但在排除了其他可能的死因后,叶剑锋给陆林国定的死因是:符合电击致死。
有了这一结论,宋志国自信满满地出现在审讯室,面对着王宏就直接说道:“现在可以确定陆林国就是电击致死。经过我们电力部门专家的研究,是你那套捕鱼的设备电死的!你用捕鱼器电死他后,就把尸体拖上了岸,陆林国衣物上还有你留下的痕迹。”
说到这里,宋志国把桌子一拍,突然提高嗓门吼一句:“王宏!你为什么要杀死陆林国?”
“不!不是我杀的,我没杀他啊。领导,你可别瞎说啊。”王宏被宋志国这句话吓得不轻。
“你不实话实说,谁能相信你?到底怎么回事?”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死了。那天晚上10点多,我开船出去电鱼,到了渔家坝村后面的时候,因为要拉肚子,我就把船停在了桥东面的河埠头边,然后跑到岸上大便。”
“那你没听到或者看到有人落水?”
“真没听到,更别说看见了。当时我是在一个竹林里,离船估计有十几米;还有,就是船的马达没有熄火,响得很,也听不见其他的什么声音。”
“那后来呢?”
“我完事后,就回到船上,一看,发现一个人上半身趴在我船上,下半身浸在水里,一动也不动。”
“当时人死了吗?”
“估计是死了。”
“你估计怎么死的?”
“我看了下,我那个电鱼的网兜掉到水里去了,我就怀疑这个人放电到了。我记得走的时候网兜是放在船上的,我赶紧把电源切断,把人拉到船上。”
“那个网兜怎么会掉到水里去了?”
“我也不清楚,开始我还以为是小偷要偷船。我猜是那个人想爬到船上,在爬的时候不小心把网兜碰到水里,网兜一进水,水里就会有电。”
“那后来怎么处理的尸体?”
“我把人拉到船上,怕被路边桥上的人看到,就运到很远的地方,把人拖到岸上,还抢救了一下,后来看看实在不行了,我就赶紧跑回家。领导,我可真不是故意的啊。”
“只要你说的都是实话,我们自然不会冤枉你!”
“句句属实,绝无谎言。”
陆林国是被王宏的捕鱼器电死的,但这并不表示是被王宏故意杀死。王宏所交代的情况完全合情合理,都可得到印证,顶多按照过失致人死亡来定罪量刑。
这点宋志国心里是最清楚的。当初,他之所以当着王宏的面说陆林国是被他故意杀死的,完全是一种声东击西、出奇制胜的策略。王宏一听公安机关给他定了“故意杀人”的罪名,顿时心慌意乱,故意杀人可是死罪,很可能要掉脑袋的!为了保命,王宏不得不把实情全盘托出。
死亡的真相被完全揭开,而这件事远远没有结束。陆林国先被朱青山酒后驾驶摩托车撞入河中,之后又意外地被王宏的捕鱼器电死,他们两人的罪责在此案中如何认定?经济赔偿又该如何承担?还有那没有及时维修的桥,又该谁来负责?这都是摆在政府和司法机关面前的难题。叶剑锋心中倒不再为此而纠结,因为这剩下的难题不必再由他破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