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过我,法医是怎么看待死亡的。我无从回答,仔细想想,我还真忽视了这个显而易见而又无时不刻应该面对的问题。
怎么看待死亡的呢?用我们自己的话来说:法医见过的死亡比见过的美女还要多。溺水死亡的、勒颈死亡的、失血死亡的、颅脑损伤死亡的,高温烧死的、低温冻死的、壮年瘁死的,甚至是性窒息死亡的……无法一一归类描述。唯一相同的,在于那只是别人的死亡,似乎于自己无关切身!经验丰富的法医早已见怪不怪,无论老的、少的或美的、丑的,此时只不过是一具静静躺在那里的血肉物体,没了思想,没了防备,任人仰俯翻转,再无高低贵贱之分,只是腐败着并终将化为泥土。长期面对,已经揣度不出它的本来含义了,解剖刀下,寻求的不过是血肉模糊的一种真相,冰冷冷的事实。如果非得用比喻描述,死亡不过是老天擦了一下鼻涕,或者说剪了一回指甲的过程,虽然不是很正常,但毕竟不过是一次新陈代谢。因此很多时候,在尸体的检验现场,经常可以看到旁边站着一些看客,抽烟、聊天,或者是没完没了地打着电话。正因为这样,法医在很多人眼里显得冷漠、无情,不可交密。
曾经有这样一件事,有一个法医,业务精湛,思路开阔,深得领导的赏识,准备提拔他为刑警队的队长,但是在一次特殊的法医解剖中却把这件事弄黄了。那次解剖的是很不同寻常的对象——一个突然死亡的重要领导,因为身份特殊,需要弄清死因。在做完解剖后,那个法医就再没听过关于升职的事。很久之后才知道,解剖时,因为已在心里得出了结论,法医在现场谈笑风生,下手准确麻利,让在场的其他领导很不舒服:“这个人太冷漠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哪一天我死了,他是不是也这样开着玩笑,‘庖丁解牛’一样三下五除二就把我剖得七零八落?没有同情心的人怎么能当领导!”他们说的似乎在理,但其实想来,实无让人悲痛的理由!无论曾经多么高贵的躯体,走到生命的尽头,到最后终究不过是一堆腐肉而已,你无法牵强那是不一般的血肉,更大可不必以此与法医的处事态度联系起来!
无法否认的是,看法决定着态度。一般说来,当对一件事物麻木后,别说别人,连自己都会怀疑自己对这件事的态度。法医也是这样,于是不得不小心翼翼,提醒自己,质疑自己,反复扪问是否正确?唯恐出现差错,草菅人命。这似乎就是师父说过的:用别人的死亡,为自己修行。但我似乎并没有这样的顾虑,师父说这是自信的表现,他还说自信是一个人的优点,但也可能是缺点。
我无暇顾念对死亡的看法,不时消逝的生命让人无法顾及任何的想法,倒是我经常思索推理判断上的方法,决心总结成理论成果,发表为论文以指导日后的工作。在对见过的所有死亡进行分类总结后,我得出一个结论:当一个人对别人的行为习以为常时,他的潜意识里是认可这种行为的。反而推之,当你通过思考很快得出别人行为过程的结论时,这个过程就是你意识里所固有的!因此,根据个人的习惯思维方式,理论上是可以推断别人想法的,由此,完全可能利用多种场景的数据演算,重建案件现场。反之亦可以得出,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结论正确认识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为了检验这种理论基础,也就是利用自己的思维来判断别人动机的正确与否,我跟心理医生讨论过这个问题。那个叫张德生的医生想了好一阵,然后表达了不同的看法,他说按照我所说,能得出杀人结论的法医就有杀人的动机?或者,心理医生能够判断精神病人的心理状态是因为他有精神病?显然不合逻辑!而我认定了这个理,认为这一判断法则适用于任何人。但后来通过实践验证,我有变态倾向!——因为我用自己得出的理论,有一次很快地分析了一起变态杀人案,分析得准确无误。
虽然是这样,我并不惊慌。变态也是一种存在的状态,关键在于,你没有把这种状态堂而皇之地当作常态并付之以行动,它只是处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独自发霉、腐烂。
那一天,我接到潘云的一个电话,他要我和李智林马上赶到一处河边。在那里发现了一具女尸!
赶到现场时,发现尸体是卧在河滩上的,浑身赤裸,除了脚上穿着一双鞋子,没有其他任何随身物品。
司马雨正拿相机拍着照片,董建国则站在一旁,和他保持了一段距离。
看着他俩拉开距离的样子,旁边的人就有些忍俊不禁,这其中是有典故的。
法医尸检时,除了拍照的技术人员,其他人一般不喜欢站在旁边。尸体新鲜时,那种异常的血腥味道刺得人鼻腔发痛;腐败时,强烈的臭味更能充斥着人的每一根神经。我认为,人的身体是可以相互感应的,彼此有着兔死狐悲的强烈排斥,也只有这样,那种味道才会显得如此怪异!没有人愿意靠近是很正常的事!而董建国与司马雨相互之间的敬而远之,是因为一次出现场检验一具河飘时发生的一件事。
那天下大雨,北江河里发现一具河飘儿,已经高度腐败。雨水冲刷着尸体,对去掉尸臭起到了一些用处,但还是不能完全去掉那种难闻的气味。我们几个法医技术人员搭了一个简易的帐蓬,将河飘儿保护在了帐蓬里,准备详细检查尸体情况。当时的现场很泥泞,我们准备不足,皮鞋及裤腿上沾满了黄泥,特别容易滑倒。经过检查,尸体没有明显的外伤痕迹,初步判断是意外死亡。对于侦查人员来说,这具河飘儿就没被当作一回事了,只任由我们法医和照相的技术人员例行公事处理一下便完事。我和李智林检查着尸体的表面情况,司马雨拿着相机站在尸体旁拍摄,而董建国和几个侦查人员则站在旁边聊天。董建国不时地问司马雨怎样了,完事了没有。当时雨下个不停,司马雨见到董建国站在旁边没有帮忙,还不断催促,有些不耐烦,于是回答得有些不客气。董建国针锋相对,对其他人开玩笑说,司马队长觉得今天的尸体很有“味道”,有些舍不得离开了。刚好这时,司马雨站在河飘儿旁边立足不稳,滑了一跤,一下子就按在了河飘儿的脸上,虽然戴了手套,还是粘了一手的腐肉。董建国和其他人见状,哈哈大笑起来,董建国还说:“大伙这么多人,让司马队长一个人占了便宜!”司马雨气恼他们幸灾乐祸的样子,用力甩起双臂把手上的东西抖得四溅。旁边人见状,赶忙躲瘟疫般四处逃开。只有董建国还在大笑,没有防备。当他觉得什么东西飞溅了过来时,已经躲闪不及,感觉有东西粘在了脸上。只见他顿时像被电击中一般,扔掉拿在手里的雨伞,浑身不住地乱晃,然后抬头用雨水冲洗,还不停地用力抹着脸。旁边的人笑声更大了,有人悄声说董队长肯定吃到肉了!慌乱了一阵后,董建国认为司马雨是故意的,握着拳头上前就要揍他。其他人见了,忙将他劝阻了下来,但又不敢靠近他,只是用着雨伞将他隔开。董建国见大家不敢近身的样子,显得更气了,但又不好再发作。
自那以后,只要勘查有尸体的现场,董建国就不敢再靠近司马雨。
女尸没有衣裤,双手被反捆,赤裸着身子仰卧在地上,只有脚上穿着一双鞋子。
显然凶手具有很强的反侦查意识,把死者身上的所有物品全部抛弃了,连衣服也没有留下!这是同类案件中出现得比较多的现象,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阻止警方调查死者的身份,从而找到破案线索。这同时也意味着:发现尸体的现场不是凶案发生的现场,而是杀人后抛尸至此的!其他情况也说明了这一点。——死者朝上的胸前有淤积状的尸斑,且鞋子的底部并没有粘上河滩上的泥沙。
本案更为恶劣的是:女子死得很惨,胸部被人割掉,脸被锐器划了很多伤口,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模样了!
“什么人干的,下了这么大的恨手!”李智林嘟囔了一句。
我们先仔细检查了死者的鞋子,那里的鞋底上粘着一块贴着棉花的胶带,棉花上还有血迹,看起来显然是医用的物品。紧接着我们检查了女尸的头发、口腔、耳朵、手掌……,以及其他所有可能隐藏物证的地方。死者的头发和口齿间粘有几根细小的白色纤维。在被割胸的位置,刀痕连贯,边沿整齐,看来凶器很锋利。伤口的边沿,有一排残缺的齿痕。从胸口流下的柱状血迹掠过齿痕,延向背部,最后终止于肩胛位置,蛇一般让人触目惊心!死者的手背有着细小的针眼,双手的指甲有所变形,向上翘起。我让拍照的技术员把这一切拍了下来,然后用剪刀将指甲剪了下来,以备检验。——如果受害人与凶手有过搏斗,指甲里就有可能留下凶手的皮肤组织,这是很重要的生物证据。
受害人被捆绑的双手是必须要仔细观察的,这里可能透露出更多的信息。捆绑的绳子是一根白色的纱线,我蹲在那里,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让司马雨拍下了照片。
最后,我把目光停留在死者胸前的尸斑上,那里的一处方形印痕让我很感兴趣。我让李智林拿来尺子,在印痕上仔细量了量。
“看看有什么识别身份的物品。”潘云在旁边提醒道,“我们得先确定死者的身份。”
“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了。”我指指从女尸脚上脱下来的鞋袜,“没有能识别身份的东西。”
“凶手扒掉死者衣裤,丢掉她身上的物品。显然是不想让我们知道她是谁!”李智林说道。
我点点头,赞成他的说法:“不过从现有的物品,还是可以得出她死亡时所处的地方!”
“什么地方?”潘云有些兴奋地问,“如果能找到杀人的第一现场,案件就破了一半!”
的确如此,越是将尸体抛离第一现场,越说明凶手与第一现场有着密切的联系。找到了这样的现场,就能抽丝剥茧地寻觅到凶手的踪迹!
“我们还是先检验一下死者的死因再说吧!”我不愿根据现场的部分信息片段草下结论,“综合分析,结论才能站得住脚!”
潘云表示同意:“那就先查清死因吧!”
“从表面来看应该是窒息死亡。”我边翻看死者的五官边说,“虽然死者乳房被割,但不是生前遭受的。倒是嘴唇内部有出血现象,应该被人捂过嘴。而且眼结膜充血,颈部有被掐过痕迹,符合被人掐住后窒息的特征。”末了加一句:“当然,还要详细解剖才能确定。”
潘云点点头:“好的,抓紧时间!”
我打开解剖箱,取出柳叶刀递给李智林:“先打开胸腔,看看有没有异常。”他那时刚来不久,我像老闵当年训练我一样,试图训练一下他的胆量。
李智林戴上手套,接过刀,表情显得有些紧张。我心里暗笑,在他的那个年纪,我拿解剖刀时手还发抖呢!对于一个初学者来说,这很正常。
不紧张才不正常!
“小心点!”我嘱咐他,“别划着自己的手。”
李智林将柳叶刀对准死者的前胸,划了好一阵才划开。
“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他看看里面的内脏,对我说。
我点点头:“划开她的颈部看看!”
翻开死者的颈部,果然能看到里面有出血的痕迹,这是被掐过脖子的证据。
“好了,把刀口缝上吧。”我对李智林说。
于是李智林从解剖箱里取出缝合的针线来,又一针针把自己剖开的地方缝上!因为这种针是弯形的,我们戏称它“勾魂针”,而把缝合线叫做“了却线”。
缝完之后,我们用一块白布盖在了死者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