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生蹲伏在法朗工业区外面的一条小巷里。夜已经很深了,但白衬衫仍旧到处都是。不管他朝哪里走,都能看到一群群身穿制服的人。码头上的快速帆船孤零零地停泊着,等待着卸下货物的许可。在工厂区,环境部的警官站在每一个转角处,阻止工人或店主进入。只有极少数人允许进出这一区域,那些能够出示在此地居住的证明的人。本地人。
福生只有一张黄卡身份证件。为了避开检查站,他花了半个晚上才穿过整个城市。他想念阿迈。那双年轻的眼睛、那对年轻的耳朵让他感到安全。而现在,他蹲在柴郡猫和散发尿臊气味的垃圾之间,眼看着白衬衫检查其他人的身份证件,默默诅咒自己与强力弹簧工厂被分隔开来的事实。他应该再勇敢一点。应该在他有机会的时候弄开保险箱。应该敢于冒任何风险。而现在,一切都太晚了。白衬衫占据了城市中的每一寸土地,而他们最喜欢的目标就是黄卡人。他们喜欢用黄卡人的脑壳来测试他们的警棍,他们喜欢给黄卡人以教训。如果不是粪肥巨头的影响力,住在大楼里的黄卡人会被屠戮一空,这一点福生可以肯定。对于环境部来说,黄卡人与其他需要处理的外来物种和瘟疫没什么区别。如果让他们说了算,白衬衫会把能够发现的所有黄卡人全部杀掉,之后再为他们的过度狂热向幼童女王磕头道歉。但到那时,所有的黄卡人都已经死了。
一个青年女子出示了通行证,白衬衫们让开路。她消失在街尾,进入制造区深处。一切都近在眼前,却又仿佛天边的浮云一样无法抓在手中。
客观地说,工厂被关闭大概是最好的结果。所有人都会更安全。如果他不是要靠着保险柜里的东西才能生存下去,他会直接向白衬衫报告生产线的污染问题,然后跟这家该死的工厂彻底说再见。尽管如此,他所需要的蓝图和说明书仍在引诱着他,而那东西正处于疾病扩散的中心,海藻散发出的瘴气上方。
福生懊恼得差点把头上剩余的头发全部拔掉。
他怒气冲冲地盯着那个检查站,他希望那些白衬衫可以走开,去别的什么地方检查。他向观音菩萨祈祷,向心宽体胖的布袋和尚祈祷,希望能得到一点点运气。只要能得到制造蓝图,加上粪肥巨头的支持,那就有了太多的可能性。有了未来。有了生活。他可以继续供奉他的祖先。也许还可以娶一个妻子。也许可以有一个能让他的家族传递下去的儿子。也许……
一队巡逻的白衬衫走过来。福生将身子移向更深的阴影。这些执法者让他想起绿头带开始夜间巡逻的那个时候。一开始,他们只是抓捕晚上在街上牵手的情侣,以有伤风化的罪名逮捕他们。
那个时候,他告诉他的孩子们,要谨慎自守,要明白保守主义的浪潮总是来了又去;而且,就算他们不能拥有父母曾经享有的那种自由生活,那又如何?他们的肚子里不是装满了食物吗?他们不是仍然享受着家人和朋友的陪伴吗?只要待在高墙守护的大院之中,绿头带怎么想完全不关他们的事。
另一支巡逻队出现了。福生转过身,溜进身后的小巷。眼下完全没办法避开白衬衫进入工业制造区。白衬衫已经下定决心,要彻底打击贸易部的势力,顺便收拾法朗。他阴沉着脸,开始沿着设计好的漫长曲折的路线返回他居住的小屋。
环境部的其他人都已经腐化。但是斋迪没有。只要肯说实话,大家都会承认这一点。有一份叫做《向天使之城致敬!》的小报,在所有媒体中,数它对斋迪的赞颂最强烈,但当他受辱的时候,这份报纸马上转了风向。可现在,它又开始连篇累牍地赞扬这位国家的英雄了。斋迪上尉受到太多人的敬爱,现在他的遗体被切成数块,当成丢进沼气池的垃圾。必须有人为此受到惩罚。
如果是贸易部为此负责,贸易本身也会遭到惩罚。于是,工厂、飞艇起降场、道路和码头均被关闭,福生的逃亡之路也被封死。他不能搭乘快速帆船,不能乘驳船前往上游的阿育陀耶,也不能乘飞艇前往加尔各答或者日本。
他设法从码头附近路过,可以确定的是白衬衫仍然待在那里,附近只有寥寥几个工人。他们蹲在地上,突如其来的封锁让他们无事可做。一艘漂亮的快速帆船在离海岸一百米处下了锚,在波涛中轻柔地来回摆动。它比他曾经拥有过的所有快速帆船都更美。这是最新的设计,船壳、水翼、风帆,处处都闪闪发亮。它一定很快,可以装载大量的货物。它就停泊在那儿,光芒四射。而他站在码头上,呆呆地盯着它。它完全可以从这里一路开到印度。
他看到一辆小食车,摊贩正用一只铁锅煎炸基因修改型鲤鱼。福生鼓起勇气。他必须得到信息,哪怕提问可能暴露出他黄卡人的身份。没有信息,他就像瞎了眼睛。白衬衫在码头的另一边,即便此人叫喊起来,他仍有足够的时间逃走。
福生故作轻松地靠过去。“这里有没有离开的旅客?”他低声说,把头往那艘快速帆船的方向扬了扬,“那边?”
“没有任何旅客。”小贩低声回答。
“一个也没有?”
那人皱起眉头,朝其他躲在阴影中蹲着吸烟、玩扑克的人点了点头。那些人围在一家店主的手摇收音机旁边,“那些人已经在这儿等了一周了。你也得等,黄卡人,和其他所有人一样。”
被识破身份的福生差点转身逃跑,但他依旧努力装出和其他所有人平等的样子,好让对方能够将他视为一个人,而不是一只不受欢迎的柴郡猫,“你有没有听说过在海岸的其他地方有小船,离开这座城市的?我可以出钱。”
卖鱼人摇摇头,“没有人离开,什么地方都去不了。他们抓了两群旅客,听说是在船上想上岸的。白衬衫甚至不允许补给船出港。我们正打赌呢,看是船长先起锚,还是白衬衫先开放港口。”
“赔率怎么样?”福生问。
“如果你买快速帆船先离开的话,我可以给你一赔十。”
福生撇撇嘴,“我可不会冒那种风险。”
“那么,一赔二十。”
人群中似乎有些人注意到了这边的谈话,他们无声地笑起来。“除非他给你一赔五十,不然别下注。”其中一个说,“白衬衫不会松口的。这一次不会。曼谷之虎的死让他们发火了。”
福生强迫自己和大家一起发笑。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先自己点着一支,再向周围的人散烟。这是个表示善意的小礼物,此时此刻,他和这些泰国人的境遇是相同的。如果他不是带着黄卡人口音,他甚至可能试着给那些白衬衫一些善意的礼物。但在今晚这种时候,这种举动的回报恐怕是脑袋上挨一警棍。他可不愿意看到自己的脑袋在街道的石头上碰个头破血流。他吸着烟,瞧着街上设置的路障。
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一座被彻底封锁的城市——想到这个,福生的双手都颤抖起来。这不是针对黄卡人的,他告诉自己。我们不是这件事的原因。但他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相信黄卡人脖子上的绞索并没有收紧。也许白衬衫目前是在对付贸易部,但城里的黄卡人实在太多了。如果贸易长时间停滞,即便是这些现在显得友好的人也会发现工作缺乏的现实,然后他们会聚在一起喝酒,然后就会想到居住在大楼里的黄卡人。
曼谷之虎死了。他的脸贴在每一根灯柱上,每一座建筑的外墙上。眼前就有三张斋迪参加泰拳比赛时的照片,贴在一座仓库的墙上。人民的英雄。一个不能收买的人,一个俯视政府部长、法朗公司和渺小生意人的人。他甚至与自己所属的环境部战斗。他被送去做文书工作,却到处惹麻烦,结果被打发到街上,在那里惹出更多的麻烦。这是个在死亡的威胁面前哈哈大笑的人,曾躲过多达三次的暗杀,直到第四次暗杀才让他遭了劫难。
福生皱起眉头。这些天来,四这个数字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曼谷之虎也只有四次机会,而他自己已经用去了几次机会呢?福生看着码头,还有簇拥在一起、无法登上他们预订船只的人群。作为一个难民,他的直觉十分敏感。他能嗅出风中有灾难的气味,甚至比海风传来的风暴的信息更加明显。
曼谷之虎死了。印在纸上的斋迪上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福生,福生突然产生了一种恐怖的感觉:曼谷之虎其实没有死。事实上,他在狩猎。
福生赶紧躲开那张照片,仿佛那是一只感染了锈病的榴莲。他确信现在应当逃亡了,就像他确定他的家人已经全部死亡、埋葬在马来亚的土地上一样。是时候躲开觅食的猛虎了,是时候前往被吸血昆虫占据的丛林、以蟑螂为食、在雨季的泥泞河流中艰难前行了。去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应当逃亡了。福生远远眺望着那艘下了锚的快速帆船。应该做出艰难的决断了。应当放弃强力弹簧工厂,放弃保存在厂里的蓝图。拖延只会让事态更加恶化。他的钱必须花掉,从而保证他的存活。
这只竹筏正在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