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森先生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在她旁边的酒吧高脚凳上坐下,为她叫了一杯冰水,他自己则要了威士忌。他没有朝她微笑,表现得似乎根本没有看见她。但就算这样,惠美子仍然十分感激。
近几天来她一直躲在酒吧里,等着白衬衫决定将她丢入沼气池的那一刻。最低限度的容忍加上超乎想象的巨额贿赂,这才让她幸存下来。而现在,只要看看罗利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他绝对不可能放她走。他在她身上投入了太多,绝不会允许她离开。
就在这个时候,安德森先生出现了。她感到安全,感觉自己就像回到了岩户先生的怀抱里。她明白这种感觉出自她接受的训练,对此她完全没有办法。看到他坐在她的身边,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发光虫发出的磷光照着他那张外国人的面容,在无数泰国人和少数几个为她而来的日本人中间,这张脸显得十分突兀。
两人身份悬殊,他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她打招呼,但他站起身来走向罗利的方向,于是她立刻明白,她的表演结束了,她今晚可以安心地睡去。那次变故以来,她第一次可以不必害怕白衬衫随时出现了。
罗利很快来到她身边,“看来你干得不赖呀,那个法朗准备让你提前下班。”
“今晚不表演了吗?”
罗利耸耸肩,“他付过钱了。”
惠美子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连忙收拾,跑下楼梯。罗利做了些特别的安排,所以白衬衫只会在特定时间突击检查,这就意味着她在奔集区内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尽管这样,她还是很谨慎。在新的格局和新的保护费制度形成之前,白衬衫搞过三次突击检查,这一区很多老板都吐了血,不过其中不包括罗利。对于强制执法和官僚制度,罗利似乎拥有特异功能似的洞察力。
奔集大楼外,安德森坐在他雇的人力车里等待着。他身上有威士忌和烟草的味道,脸上是新长出来的胡碴儿。她倚在他身上,“我一直在等着你来。”
“很抱歉我过了这么久才来。我身边的事态有些不太稳定。”
“我想你。”她惊讶地发现这竟然是真的。
他们在夜晚的车流中穿梭,从蹒跚而行的巨象、闪烁发光的柴郡猫、燃着的蜡烛和沉睡的宅邸旁轻轻滑过。他们甚至还遇到了不少巡逻的白衬衫,但那些警官正忙于检查一处蔬菜市场,没理会他们。街灯发出忽明忽暗的绿光,照在他们身上。
“你还好吗?”他朝那些白衬衫点了点头,“环境部有没有突击检查你们那儿?”
“一开始形势很糟,但现在好多了。”
最初遭遇突击检查的时候,大家一片恐慌。白衬衫从楼梯冲上来,驱赶老鸨,关闭私接的甲烷气管,挥舞警棍见人就打。人妖们哭喊、尖叫,业主则狂奔着取出现金,却没能成功贿赂设置路障的白衬衫,反而倒在棍棒之下。惠美子躲在其他姑娘中间,雕像一样一动也不敢动,而白衬衫就在她们面前走来走去,指出各种问题,威胁说要把她们打得再也不能工作。他们没有一丝一毫的幽默感,只有曼谷之虎的死亡带来的狂怒,一心想着狠狠教训那些嘲笑过白衬衫的人。
无比的恐惧。混在姑娘们中间的时候,惠美子几乎吓得尿了裤子。她确信坎妮卡会把她揪出来,给她带来死亡。
罗利对白衬衫们万分恭敬,但那些经常收受他贿赂的人知道底细。其中有些人甚至直接盯着她——素提蓬、阿迪涅和萨那猜——他们知道她的存在,也知道她在这个地方的身份,有些甚至还尝过她的味道。所有这些人都盯着她,打不定主意是否应该“发现”她。这是一场闹剧,每个人都在扮演各自的角色,而惠美子则等着坎妮卡打破一切伪装,迫使所有人“看到”这个向来是大笔贿赂来源的发条女孩。
惠美子打了个寒战。“现在好多了。”她又说了一次。
安德森先生点了点头。
人力车停在他的公寓大楼前面。他先跳下车,确定附近没有白衬衫,才领着她走进大楼。看门的两个保安谨慎地装做没有看见她。离开的时候,她会再给他们小费,确保他们完全忘记这件事。她当然厌恶他们,但只要她装出尊重他们的模样,他们就会遵守规则。前提是她得付钱。在白衬衫虎视眈眈的情况下,她必须付更多的钱。但这是可以做到的。
她和安德森先生一起走进电梯。开电梯的女人面无表情,在对讲机上报出估测的总重量。
安全地进入他的套房之后,两人立刻拥抱在一起。他抚摸她的皮肤,他想触摸她。让惠美子感到惊讶的是,这一点竟会让她这么高兴。她已经忘了得到与人类差不多相同的待遇是什么样的感觉。在日本的时候,她并不怎么看重这种感觉。但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动物。
得到别人的爱是一种宽慰,即便这份爱只是对她身体的喜爱。
性爱让她完全忘记了人们把她称作发条人、怪物。在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完全是一个人类。但性事结束之后,她固有的沮丧又回来了。
安德森先生知道她需要什么。他起身为她倒了一杯凉水,然后赤裸着身子在她身边躺下,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碰到她,以免增加她体内蓄积起来的热量。“怎么了?”他问。
惠美子耸耸肩,极力试着把自己变成一个微笑的人类,“没什么,反正怎么也改变不了。”要她说出自己的愿望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与她的天性完全背离。三隅老师会为此狠狠揍她的。
安德森先生注视着她。他这样一个浑身伤疤的男子,眼神却出人意料地柔和。她记得他身上所有的伤疤,每一道都是暴力在他苍白皮肤上留下的记录。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暴力。或许胸口那层层叠叠的伤疤是弹簧手枪留下的,或许肩膀上那道长长的伤疤是弯刀留下的,背后那些伤痕几乎可以肯定是鞭伤。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脖子上的那道伤痕,那是他工厂中发生的事故留下的纪念。
他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她,“究竟怎么了?”
惠美子转了个身,背对着他。一阵阵的羞耻感让她几乎说不出话来,“白衬衫……他们绝对不会让我离开这座城市的。而现在,为了保住我的性命,罗利桑付出的贿赂比以前更多了。我想他同样不会允许我离开的。”
安德森先生没有回答。她能听到他呼吸的声音,缓慢而稳定,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羞耻感包围了她。
愚蠢贪婪的发条女孩。你应该为他乐意提供的一切感到满足,知道感恩。
沉默继续着。终于,安德森先生问道:“你确定我没办法说服罗利吗?他毕竟是个生意人。”
惠美子听着他的呼吸。他是不是在提议用钱来为她赎身?如果他是日本人,这就是一个谨慎表达出来的提议。但这是安德森先生,实在难以判断。
“我不知道。罗利桑喜欢钱,但我觉得他也喜欢看我受虐。”
她等待着,同时极力寻找可能透露他想法的线索。安德森先生没再发问,任由她的暗示飘荡在空中。但她可以感觉到他的身体,他和她挨得很近,他皮肤上的热度传了过来。他还在听吗?如果他是个有教养的人,她会知道这种没有反应显然意味着拒绝。但他是外国人,外国人在这方面是很迟钝的。
惠美子横下心来。她想再一次、更详细地提出自己的要求。刚才她已经违背了自己受过的训练,让她几乎羞耻得说不出话来。但她不想再像一条狗一样畏缩,所以她又试了一次。
“我现在住在酒吧里。为了让白衬衫不到酒吧检查,罗利桑付了大笔贿赂。现在的价码是以前的三倍,有的直接付给白衬衫,有的付给其他酒吧,这些都是为了让大家容许我在那个地方存在。我不知道这样的情形还能坚持多久,我想我的生态位大概很快就要消失了。”
“你是不是……”安德森先生停了下来,仿佛在犹豫,然后他说,“你可以留在这里。”
惠美子的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罗利桑会找到这里来的。”
“罗利这样的人我有办法对付。”
“你能让我脱离他的控制?”
“我想,我没有足够的资金把你买下来。”
惠美子的心沉了下去,安德森先生继续说道:“现在的气氛太紧张,我也不能直接把你带走,从而激怒他。那样的话,他可能会让白衬衫来调查这个地方。这样做风险太大。但我想,至少我可以安排你每天在这儿过夜。罗利甚至有可能感谢我,这样会减少他暴露的风险。”
“但这么做不会给你带来问题吗?白衬衫不喜欢法朗,你自己现在也并不安全。如果可以偿还我欠罗利桑的债务……我就可以去北方了。”
安德森先生轻轻地拉着她的肩膀,惠美子一下子倒入他的怀抱。“你期望得太少了。”他说。他的双手覆着她的腹部,下意识地来回抚摸着。他在思考。“用不了多久,很多事情就会发生变化。连发条人的地位可能也会改变。”他朝她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白衬衫的统治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的。”
她在乞求他给她一条活路,而他却说着不着边际的幻想。
惠美子努力掩饰自己的失望。你应当满足了,贪婪的女孩。对你已有的一切要知道感恩。但她仍旧无法完全阻止心中的苦涩,“我是个发条人,没有任何改变的可能。我们永远都会被唾弃。”
他笑了,把她拉得更近。“别这么悲观。”他的嘴唇蹭过她的耳朵,在她耳边低语,像个阴谋家,“如果你向你信仰的那个外形像柴郡猫的神灵祈祷的话,我也许可以给你一些远比丛林中的村庄更好的东西。只要有一点点好运,你甚至可能成为整整一个城市的主人。”
惠美子推开他,用忧愁的目光望着他,“如果您不能改变我的命运,我能够理解。但您不应该戏弄我。”
安德森先生只是再一次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