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生看着对面的保险柜,脸上满是愁容。现在是清晨时分,他待在强力弹簧公司的办公室里。雷克先生还没有到,这个时候他本来应该匆匆忙忙地做账,但现在,他的注意力全被这个保险柜吸引了。它蹲坐在那里,就像在嘲弄他,缭绕的袅袅香烟并没有请来把它打开的神佛。
自从起降场事件之后,这个保险柜再也没有打开过,而且那个叫雷克的洋鬼子总是在他身后窥视,过问账目情况,试探性地问这问那。与此同时,粪肥巨头还在等着。福生在那次会面之后又见了他两次。他一直显得很有耐心,但福生还是能感到不耐烦的情绪在逐渐增长,或许他更愿意由自己来接手做这件事。机会的窗口正在关闭。
福生在账本上潦草地写下数字,掩盖他从购买临时用转轴的资金中中饱私囊的行为。他是否应该冒着成为头号嫌犯的风险,用最简单的办法打开保险柜?工厂里有些工具可以在几个小时之内破开铁皮。比起让粪肥巨头继续等待,这个办法会不会更好呢?或许那位教父中的教父正在谋划亲自来处理此事。福生犹豫不决。两种选择都有极大风险,让他毛骨悚然。如果保险柜遭破坏,贴在路灯柱上的通缉令上肯定会出现他的脸,而现在成为“洋鬼子”的敌人将会十分糟糕。贸易部的势力正在上升,法朗也随之鸡犬升天。每天都有白衬衫受辱的消息传来。曼谷之虎现在已经剃了光头,成为僧侣,他的家庭和财产都被剥夺。
如果雷克先生被彻底清除又会如何?也许他走在街上的时候,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匕首刺入他的胸腹?这个办法更简单。甚至不用花什么钱。只要有1 5铢做报酬,笑面詹会很乐意接这件活儿。这样的话,那个“洋鬼子”就再也不能给福生造成任何麻烦了。
敲门声惊醒了陷入沉思的福生。他挺直身子,将新做的账本塞在办公桌下,“什么事?”
敲门的是阿迈,生产线上的那个瘦小女孩。她低头行礼,福生的心情略微放松了些。“Khun,有麻烦了。”
他拿起一块布擦掉手上的墨水,“是吗?什么麻烦?”
她的眼睛飞快地扫了一眼整个房间,“最好您能来看一下。就您一个人。”
她身上散发出明确的恐怖气息。福生后颈的毛发几乎都立起来了。她比孩子大不了多少。他曾给过她不少恩惠,她爬到传动链的狭小通道中调查损坏情况的时候,他还给了她额外的奖金……然而她现在的行为中,有一些东西让他想起了马来人开始对付他的同胞时的举动。那个时候,他的工人一直很忠诚,怀有感恩之心,但突然之间,他们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如果他够聪明,他那时就应当看出风头的变化。
现在又是这个阿迈,看起来一副心里有鬼的样子。这是否意味着他们准备对他下手了?派一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女孩来当诱饵?这就是黄卡人的终结吗?是不是粪肥巨头已经准备好对付他了?福生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眼睛紧紧盯着她,坐在椅子上的身体略微挺直。“有什么事要说的话,”他低声道,“那就现在说,在这里说。”
她犹豫了一下,恐惧表露得更明显了,“法朗在这儿吗?”
福生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六点整。“一两个小时之内他应该不会到。他很少早来。”
“求您了,您一定得亲自过来。”
看来非去不可。他微微点头,“好吧,我跟你去。”
他站起来,走向她。好一个俊俏的姑娘。当然,他们是得派一个俊俏点的来。她看起来毫无威胁。他挠了挠后背,把衬衫的下摆拽出来,拔出藏在里面的匕首,将那只手藏在背后,逐步向她接近。他等待着,直到最后一刻……
他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拽了过来,匕首的刀刃顶在她的喉咙上。
“谁派你来的?粪肥巨头?白衬衫?是谁?”
她大口喘息着,但她没法挣脱,只要动作稍大一点,匕首就会割破她的喉咙。“我自己来的!”
“你以为我是傻瓜吗?”他略微用力,刀刃划破了她的皮肤,“究竟是谁?”
“真的是我自己来的!我发誓!”她的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但福生没有放开她。
“你到底想说什么?你对我瞒着什么秘密吗?现在就说。”
脖子上的匕首带给她莫大的压力,她剧烈地喘息着,“不!Khun!我发誓!没有什么秘密!但……但是……”
“如何?”
她靠在他身上,“白衬衫,”她低声说,“如果白衬衫发现的话……”
“我不是白衬衫。”
“是阿吉,阿吉生病了。还有斯里芒。他们俩都病了。求您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想丢掉工作。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求您别告诉法朗。人人都知道法朗可能会关闭工厂。求您了。我的家人需要……求您了,别告诉法朗。”她开始抽泣,紧紧地靠着他,向他乞求,好像他是她的救星,根本没有意识到他正用刀子威胁她。
福生皱起眉头,将刀子收了起来,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这就是生活在恐惧中的代价。他竟然怀疑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以为她会把他引向死亡。他感到一阵恶心。他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你早该说的,”他用粗哑的声音说道,“傻孩子。这种事明说就好了。”他翻起衬衫,把匕首收入鞘中,“带我去看你的朋友。”
她小心翼翼地擦干眼泪。她不会记仇,她和其他年轻人一样,适应能力很强。如今危机已过,她顺从地领他离开了办公室。
下面的车间里,工人正陆陆续续前来上班。大门敞开着,阳光灌入巨大的大厅。粪便的气味和尘埃一起在阳光下打转。阿迈领他穿过提纯室,走过灰白色的残渣,进入切割室。
头上悬挂着正在阴干的海藻,散发出海水的腥气。她带领他走过切割机,从生产线下面钻过去。另一边是成排的海藻培养槽,散发出盐和生命的气息。超过一半的培养槽都显露出产量下降的征兆,海藻几乎不能覆盖表层水面。在正常情况下,培养槽中的海藻层厚度,一夜之间至少应该长到四英寸。
“在那里。”阿迈用手指着一个方向,低声说道。阿吉和斯里芒靠在墙边躺着。这两个人抬起头来,用呆滞的目光看着福生。福生在他们身边单膝跪下,但没有碰他们。
“他们是不是一起吃过饭?”
“我想没有吧,他们不是朋友。”
“二代结核病?锈病?不是。”他摇摇头,“我这傻老头,不中用了。应该不是这两种病,他们嘴唇上没有血迹。”
阿吉呻吟着,试图坐起来。福生赶紧退开,克制住用衬衫擦手的动作。那个叫斯里芒的人看起来情况更糟。
“这人是负责什么的?”
阿迈犹豫了一下,“我想他是负责给培养槽增加营养的,往培养槽里倒大袋的鱼食。”
福生的皮肤上泛起了鸡皮疙瘩。为了取悦安德森先生,全力生产,他下令恢复使用被污染的培养槽。而现在,这两个病人就躺在这些培养槽旁边。这是巧合吗?他打了个冷战,双眼不安地在房间中搜索着可疑的迹象。培养槽中溢出的水打湿了地板,在生锈的排水道口处汇聚成小小的水洼。一团团海藻散落在潮湿的地板上,靠残余的养分生存。如果真是培养槽出了问题,这里就到处都是传染源了。
福生下意识地想把手擦干净,但又突然停了下来,皮肤上又一次泛起鸡皮疙瘩。提纯室的灰白色粉末粘在他的手上,方才他推开帘子的时候,已经在帘子上留下了印迹。他的身边到处都是潜在的传染源。头上悬挂着正在阴干的海藻,一排排挂在那里,让整个房间变得如仓库般阴暗。其中一块板子上滴下了一滴水,在他脚边的地板上摔得粉碎。看到这滴水,他突然听见了一种声音,当工厂里人声嘈杂的时候,他从未注意过。但在这宁静的清晨,这种声音似乎无处不在:那是从晾海藻的板子上落下的水滴,就像小雨落在地上发出的声响。福生猛然挺直身子,与心中的恐慌激烈搏斗。
别傻了。你不能确定那是海藻的问题。死亡到来的方式多种多样。那可能是任何一种疾病。
一片寂静中,阿吉急促的呼吸声听起来相当古怪。他的胸膛一起一伏,发出类似风箱的声音。
“您觉得这病会不会传染?”阿迈问。
福生恼火地瞪了她一眼,“别说那种话!你想招来恶魔还是白衬衫?要是这消息传出去,他们会查封工厂。我们会像黄卡人那样挨饿。”
“可是……”
工厂的主厅传来人们话语声的回音。
“别说话,孩子。”福生示意她保持安静,自己则急速思考。白衬衫来调查的话,那将是一场灾难。那正是“洋鬼子”雷克先生需要的完美理由,这样他就能关闭工厂,并且炒掉福生。他会被送到黄卡人居住的大楼挨饿而死,尽管他已经走了这么远,离他的目标这么近。
工厂其他地方传来工人们互相打招呼的声音。一头巨象在呻吟。门轴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有人开始进行生产线试运转,主飞轮开始运动起来。
“我们该怎么做?”阿迈问。
福生看了一眼周围的培养槽和机器。这个房间还没有人进来。“你是唯一知道他们生病的人?”
阿迈点点头,“我进来的时候只看到他们俩。”
“你确定?你来找我之前,没和任何人提起过?没有其他人进入这个房间?没有人和你一起在这里,或者可能在下班的时候见到这两个人?”
阿迈摇摇头,“没有,我是自己来的。我在城边搭了一个农民的船。他用长尾小船沿着运河把我送到这里。我一直来得很早。”
福生低头看着这两个病人,又看了看这个女孩。房间里有四个人。四个。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这数字太不吉利了。四,就是死。为什么不是一个好点的数字,比如三,二……
或者,一。
对于秘密,一是理想的数字。福生心里想着这个女孩的事,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腰间的小刀。那样做会是一团糟,但至少不会比四这个数字更糟。
女孩的黑色长发盘在头顶,形成一个圆形的发髻,以免卷进运行中的设备。她的脖子完全暴露在外。她眼中有着信任的眼神。福生转过目光,再次打量那两个躺在地上的人,心里算计着那个不祥的数字。四,四,四。死。一显然更好。一是最好的。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他伸出手来向她示意,“过来。”
她有些犹豫。他朝她皱起眉头,示意她再走近一点,“你想保住工作,对吧?”
她缓缓地点头。
“那你就过来。这两个人得送去医院,对吧?我们在这儿帮不了他们。再说两个病人躺在培养槽旁边,对我们谁都没好处。咱们还得吃饭呢。把他们弄起来,到侧门找我。别从大厅走,走旁边的门。带他们从生产线下面钻过去,走员工专用通道,从侧门出来,你懂了吗?”
她有些迟疑地点着头。他双掌一拍,女孩马上动了起来。“快点开始!快点!必要的话,你得使劲拽他们!”他朝两个病人打了个手势,“工人就快来了。这样的秘密一个人知道已经嫌多了,而我们这儿有四个人。我们至少得把它变成两个人的秘密。怎么都比四好。”四,就是死。
她惊慌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便下定决心地眯起眼睛。她蹲下身来,开始拖动阿吉的身体。福生盯着她,确认她开始工作了,这才俯身钻出这个房间。
工厂的主厅里,人们还在存放他们的午餐饭盒,说说笑笑。没有人急着工作。泰国人很懒。如果是黄卡华人,他们早就在工作了,而一切都将暴露。福生头一次为自己和泰国人共事而感到高兴。这意味着他还有一点时间。他从工厂的侧门跑了出去。
外面的巷子是空的。工厂的高墙挤在狭窄的道路两旁。福生朝霍斯里街方向跑去,那条街上满是早餐小摊和衣衫褴褛的小孩。一辆人力车在路口处一闪而过。
“喂!”他大声喊道,“Samloh!Samloh!等一等!”但他离得太远了。
他拖着受过伤的膝盖,一瘸一拐地跑到街口,恰巧看到另外一辆人力车。他朝车夫挥手。那名车夫回头看看有没有抢生意的同行,然后无精打采地踩着踏板,借助街道上的小斜坡,毫不费力地朝福生这边驶来。
“快一点!”福生喊道,“快一点,你这狗日的!”
车夫直接忽略了咒骂,把车子停下来,“您叫我吗,Khun?”
福生爬上车,朝巷子里挥挥手,“我有客人要让你送,不过你得快点。”
车夫咕哝了一句什么,朝狭窄的巷子里驶去。自行车上的链条不紧不慢地响着。福生紧咬牙关。“我出双倍报酬。你给我快点,快点!”他催促着车夫。
那车夫装腔作势地踩着踏板,但车子依旧像头巨象那样举步维艰。前方出现了阿迈的身影。有那么一会儿工夫,福生有些担心她会不会太蠢,在人力车到位之前就把两个病人暴露出来,但他视野中并没有阿吉的身影。直到人力车已经足够近了,她才溜回门里,把其中一个已经语无伦次的工人拖了出来。
看到那个工人的身体,车夫不由得一凉,但福生从他身后靠过来,用嘶哑的声音说:“三倍报酬。”他一把抓住阿吉,把他放到人力车的座位上,车夫甚至还没来得及抗议。阿迈的身影再次钻入门中。
车夫看着阿吉,“这人怎么了?”
“喝多了。”福生说,“他和他的朋友。如果老板看到就会解雇他们。”
“他看起来不像喝醉了。”
“你看错了。”
“没有。这人看着像是……”
福生盯着车夫的眼睛,“如果白衬衫会抓我,他们当然也会抓你。他现在坐在你的座位上,你已经在他的呼吸范围以内。”
车夫的眼睛瞪大了。他立刻向后退缩。福生满意地点点头,但他依旧紧盯着车夫,“现在抱怨也没用,我说他们喝醉了就是喝醉了。等你回来时给你三倍报酬。”
阿迈又出来了,拖着另一个工人。福生帮手把他放到座位上,又催促阿迈跟着两个病人一起坐上人力车。“去医院。”他说,又向她倾过身子,“但不要送到同一家医院,懂了吗?”
阿迈很快点头。
“很好,聪明姑娘。”福生退后一步,“那就走吧!快走!”
车夫立刻拼命踩踏板,车速比之前快了很多。福生看着他们离开,三个乘客和一个车夫,凹凸不平的卵石路面让他们的脑袋上下颠簸。他再次皱起眉头。又是四,绝对是不吉利的数字。他极力赶走恐慌的情绪。最近这些天,他的头脑几乎没法思考什么策略。他成了个看到阴影都会惊跳起来的老头子。
要是阿迈、阿吉还有斯里芒淹没在昭披耶河的浑浊河水中,成了红鳍鱼的口中餐,他会不会感觉好一些?如果他们被饥饿的鱼群撕成谁也认不出来的小块,他岂不是更安全一些吗?
四,就是死。
他又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病魔离他那么近,他下意识地把手在裤子上来回擦了擦。他非洗个澡不可,用氯仿漂白剂擦洗全身,但愿能有效。载着病人的人力车已经看不见了。福生走回工厂。生产线试运转的隆隆声,还有人们互相打招呼的声音使得车间里生机盎然。
一定是巧合,他祈祷着。一定不能是生产线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