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迪还记得自己与查雅初遇时的情景。那时候他出道还没多久,刚打完一场泰拳比赛。他不记得对手是谁了,只记得自己从泰拳场上出来,所有人都在对他表示祝贺,所有人都说他比乃克侬东打得还要好。那天晚上他喝了不少酒,然后摇摇晃晃地和朋友们在街上游荡,所有人都在纵声大笑,踢着藤球,一群荒诞不经的醉汉,全都被胜利的喜悦和生活的欢乐冲昏了头脑。
就在那个时候,他看到了查雅。她在她父母的小店门前,店里出售金盏花和新改造的茉莉花,都是用来供奉给神殿的。当时已经到了打烊的时间,她正用木板将小店的前门封起来。他朝她微笑,她看了一眼他和他喝醉的朋友们,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但斋迪感受到的却是一种震撼——仿佛他们在前生就已相遇,他知道他们终将重聚,成为命中注定的爱侣。
他定定地看着她,像被天雷击中了一样;而他的朋友们发现了这一异状——素提朋、斋蓬,还有当时在场的所有人,他们在紫罗兰流行病爆发的时候去焚烧出现患病植物的村庄,结果都死在那里——他记得他们都发现了他盯着她看,像个陷入热恋的傻瓜,他还记得他们对他的调侃。但查雅用轻蔑的目光瞧了他几眼,把跌跌撞撞的他赶走了。
对于斋迪来说,吸引女孩子并非难事。有些女孩被他的泰拳所吸引,还有些是看中了他的白色制服。但查雅完全无视这些,她只是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他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才鼓起勇气返回那家花店。最初那一次,他换上最好的衣服,买了一些寺庙供品,收好找回的零钱,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他连续好几周到那家店去,尽量找机会跟她说话,建立某种联系。最初,他以为她知道他就是那个喝醉的傻瓜,来这儿是想道歉的;但聊了几次之后他发现,她并没有把他和那个让人讨厌的醉汉联系起来,也许她已经忘记那件事了。
斋迪从来没有告诉她,他们第一次相遇原本是那样的情景,甚至在他们结婚之后也没有。要他承认她那天晚上在街上看见的那个傻瓜就是他本人,告诉她她爱的男人和那个傻瓜其实是同一个人——这实在太丢脸了。
而现在,他要做的事比那更丢脸。他在尼沃和素拉特的注视下换上白色制服。他们的神情非常严肃。他跪了下来,让他的眼睛与他们的处于同一高度。
“不管你们今天看到了什么,别为此感到羞耻。”
他们严肃地点了点头,但他知道他们并没有理解。他们还太小,没法理解他受到的压力和这件事的必要性。他轻轻拥抱他们,然后走到外面炫目的阳光之下。
坎雅坐在一辆人力车上等他,尽管她过于礼貌,没有说出心中的想法,但她的眼睛中却带有同情。
他们在沉默中驶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环境部的建筑出现在前方,他们从大门直接驶入。仆人、人力车夫和马车夫在大门外聚集成团,等着他们的主顾从里面出来。这么说,那些见证者差不多也都到了。
他们俩乘坐的人力车直接驶向寺院。帕·色武布寺建在环境部的大院之中,专为纪念这位为生物多样性而牺牲的烈士。白衬衫就是在这里郑重宣誓,从而正式成为王国的保护者,随后才能得到第一级官衔。他们在这里得到授职,他们也是在这里……
眼前的情景让斋迪大吃一惊,差点愤怒得跳了起来。法朗们聚集在寺院的台阶之下。环境部的大院里竟然有外国人。贸易商、工厂主、日本人、被晒伤的流着臭汗的不洁生物,他们侵入了环境部最为神圣的地方。
“Jai yen yen,”坎雅低声说道,“是阿卡拉特干的。这是协议的一部分。”
斋迪简直没法掩饰心中的厌恶之情。更糟糕的是,阿卡拉特正站在颂德·昭披耶身边,在和他说着什么,也许是讲笑话。近来,他们两人的关系比以前亲近了很多,或许过于亲近了。斋迪的目光一扫,看到普拉查将军正站在寺庙台阶的顶端,脸上毫无表情。曾与他一同工作、一同战斗的兄弟姐妹们从将军的两边进入寺庙。布罗姆伯卡迪也来了,这家伙得意地笑着,因为报复了夺走他资金的人而感到异常高兴。
发现斋迪已经到达,人群中爆发出嘘声。
“Jai yen yen.”坎雅再次低声说。他们从车上跳下来,在其他人的护卫下进入寺庙大殿。
佛祖和帕·色武布的金像庄重肃穆地俯视着整齐列队的人们。大殿墙边有装饰性的屏风,上面的图画描述了旧泰国的陷落:法朗释放出他们的瘟疫,任由其在地球上肆虐,动物和植物由于食物链的崩溃而陷入灭绝的境地;泰王拉玛十二世陛下在哈奴曼和其麾下的猴勇士的护佑与帮助之下,集合起可用的微薄人力与灾难对抗。另外还有克鲁特、克尔提姆哈,以及一支半人形体的军队在对抗上升的海平面和瘟疫的图画。斋迪的目光扫过一块块屏风,不禁想起自己得到授职时的自豪心情。
在环境部大院内,任何地方都不允许使用照相机,但手写传单雇用的速写者已经带着铅笔来到这里。斋迪脱下鞋子走进大殿,身后跟着一批像豺狼一样对这位大敌的陨落垂涎欲滴的人。颂德·昭披耶就跪在阿卡拉特的身边。
斋迪看着这个被先王指定为幼童女王保护者的人,不禁思索像先王那样神圣的人怎么会被愚弄至此,竟然指定颂德·昭披耶为尊贵的幼童女王陛下的保护者,这人几乎没有一点善良或是仁慈之心。斋迪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女王陛下与这个以邪恶著称的人如此接近……
斋迪猛吸了一口气。那个在起降场出现过的男人跪在阿卡拉特的另一边。那张讨厌的长脸上,神情既警惕又傲慢。
“冷静。”坎雅倾身向前,在他耳边轻声说,“这是为了查雅。”
斋迪强压怒火和震惊。他朝坎雅靠过去,“是他抓走了查雅。他就是在起降场窥探我们的人。就在那儿!阿卡拉特旁边。”
坎雅扫视众人的脸庞,“就算真的是他,我们也必须这么做。这是唯一的办法。”
“你真的相信这一套?”
坎雅低下了头,显露出了她所受到的压力,“很遗憾,斋迪。我真的希望……”
“别放在心上,坎雅。”他朝那个男人和阿卡拉特点点头,“只需要记住他们两个,记住他们对权利的追逐永远不会停止。”他盯着她,“你会记住吗?”
“我会的。”
“你愿意对帕·色武布起誓?”
她看起来有些局促不安,但还是点了点头,“如果我能向你三叩首的话,我就会那样做的。”
在她转过身之前,他似乎看到了她眼中的泪花。颂德·昭披耶站了起来,走上前去见证整个过程,人群紧随其后。四名僧侣开始吟咏经文。在欢乐的场合,例如见证婚礼或为新建筑的奠基祈福时,僧侣的数目应该是七个或九个。但今天他们要见证的是一场羞辱。
阿卡拉特部长和普拉查将军走上前去,站在排成整齐队伍的人群面前。房间中香烟缭绕,僧侣的吟诵声环绕在整个大殿之中,巴利语的单调如蜂鸣的声音提醒着每一个人: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即便是帕·色武布在失去信心的时候,即便是他被他所同情的自然所吞没的时候,他都没有忘记这个道理。
僧侣们的咏唱停止了。颂德·昭披耶示意阿卡拉特和普拉查到他面前去,向他行礼并表示服从。颂德·昭披耶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两名互为宿敌的高官,唯有一个纽带能将他们联系在一起,那就是他们对王室和宫廷的尊敬。
颂德·昭披耶身材高大,营养状况很好,他就像一座宝塔一样俯视着他们,脸庞的线条既冷又硬。关于他本人、他的口味和他的邪恶有很多谣言,但他仍旧是被指定的幼童女王陛下的保护者,在她成年之前摄政的那个人。他没有王家的血脉,当然永远不可能有,但让斋迪感到恐惧的是,女王陛下生活在他影响的圈子里。如果不是这人的命运已经如此紧密地与女王陛下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话,他完全有可能……斋迪强压下那个近乎亵渎的念头,这时,普拉查和阿卡拉特已经走了过来。
斋迪双膝跪地,朝阿卡拉特叩了一个头,那些速写者手中的铅笔疯狂地挥舞着。阿卡拉特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而斋迪则强压下一拳放倒这人的冲动。我会在我自己选定的时间来回报你。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阿卡拉特倾身过来,“干得不错,上尉。我差点就相信你是真心道歉了。”
斋迪努力保持面无表情,他转过身来,面对所有人,面对那些速写者——他的心紧紧缩了起来,他看到了他的两个儿子也在现场,他们将会在这里看到他们的父亲蒙羞的过程。
“我做出了越权的行为。”他的目光飘向站在讲台边缘、冷漠地盯着他的普拉查将军,“我让我的长官普拉查将军蒙羞,也让整个环境部蒙羞。”
“在我的整个生命中,环境部都是我的家。我为此感到羞耻:我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自私地使用了它的力量,我误导了我的部下和支持者,我的道德已经破产。”他犹豫了一下。尼沃和素拉特都在看着他,查雅的母亲,他们的外祖母把他们抱在怀里。他们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丧失尊严。“我请求你们原谅。我请求你们给我一个机会,来改正我的错误。”
普拉查将军大步走向他。斋迪再次双膝跪地,向他行了一个表示屈服的叩头礼。普拉查将军就像没看见一样,从他俯下的头旁边走过,他的脚离斋迪的头只有几厘米。他对下面的人们说:“根据第三方调查和独立审判,斋迪上尉被判犯有受贿罪、索贿罪和滥用职权罪。”他瞥了一眼跪在他脚边的斋迪,“由此我们决定,他不再适合担任环境部的任何职位。他将成为一名僧侣,进行为期九年的苦修。他的所有财产将被没收。他的儿子将被环境部收养,但他们的姓将会被去掉。”
他看着跪在他脚边的斋迪,“如果佛祖能够宽恕你,你终将明白,你的自满与贪婪才是你受到惩罚的原因。如果你这一世不能明白,我们希望或许你会在下一世有所进步。”他转过身,任由斋迪跪在原处。
阿卡拉特说:“我们接受环境部的道歉,我们愿意原谅普拉查将军的失职。我们期待在未来加强工作联系,毕竟,毒蛇的毒牙已经被拔除了。”
颂德·昭披耶朝政府的两名巨头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要彼此尊重。斋迪仍旧跪伏在地。人群中传出此起彼伏的叹息声。然后人们走出大殿,准备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其他人。
一直到颂德·昭披耶离开之后,才有两名僧侣请斋迪站起来。他们的外表很是严肃,头皮刮得光光的,身披老旧褪色的藏红色僧袍。他们告诉他接下来会带他到什么地方去。他现在是他们的人了。九年苦修,就因为他做了正确的事情。
阿卡拉特走到他面前,“斋迪上尉,看来你终究还是知道了我们的底线。很遗憾你没有听从我们的警告。这一切本来都是没有必要的。”
斋迪强迫自己向他行了个合十礼。“你得到你想要的了,”他低声说道,“放了查雅。”
“真是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斋迪在对方的眼睛中搜寻谎言的痕迹,但他完全不能确定。
我的敌人是你还是另一个人?她是否已经死了?她是否还活着,作为一个无名囚犯,关在你某个朋友的监狱中?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他强压下心中的忧虑,“把她送回来,要不然,我会像猫鼬杀死毒蛇那样杀死你。”
阿卡拉特不为所动,“收起你的威胁吧,斋迪。我可不希望看到你失去剩下的东西。”他的目光飘向尼沃和素拉特。
斋迪浑身一阵战栗,“离我的孩子远点儿。”
“你的孩子?”阿卡拉特大笑起来,“你现在没孩子了。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真幸运,普拉查将军是你的朋友。如果我是他,我会把你的两个儿子扔到街上,让他们为一丁点儿染了锈病的食物残渣乞讨。那样才是真正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