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美子在下午的闷热中醒来。她舒展了一下肢体,在如同火炉般灼热的五人间中浅浅地呼吸着。
北边有个发条人聚居的地方。这条消息令她心中激动不已。这是个活下去的理由。
她举起一只手,按住她床铺上方的木板,触摸木材上的节疤,想起自己上一次感到如此满足的时候。她回忆起了日本,还有岩户先生在遗嘱中送给她的奢侈品:她自己的公寓;在炎热潮湿的夏季仍可保持凉爽的气候控制设施;会发光的观赏鱼,还会根据速度的不同改变发光的颜色,游得慢时是蓝色,快时则是红色。那时,她经常去敲玻璃鱼缸,看着这些鱼儿在黑暗的水中发出红光,让这些发条生命发出最艳丽的光芒。
那时候的她也同样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她设计完美,受过良好训练,了解作为床伴、秘书、翻译和观察者的行事方式。她为主人提供的服务极其出色,让他更加宠爱她,就像宠爱一只鸽子那样将她放归蓝色的天穹。她曾拥有那样的荣耀。
木板上的节疤向下俯视着她,那是这块木板上仅有的装饰。这块板把她的铺位与上铺分开,阻挡周围的人扔下的垃圾。木板散发出亚麻籽的恶臭,在五人间的炎热环境中让她感到恶心欲呕。在日本,严格的法律限制此种木材用于人类居所的建设。但在这高楼中的贫民窟,没有人会在意这些。
惠美子的肺似乎要燃烧起来了。她浅浅地呼吸,听着其他人发出的鼾声和咕哝声。简陋的设施挡不住其他铺位的声音。普恩泰肯定还没有回来。不然的话她现在就该在挨打,或遭到拳打脚踢,或被强奸。她几乎每天都受到这种虐待。普恩泰还没有回来,也许他已经死了。她上次看到他时,他脖子上的菜花状病变体已经长得非常深了。
她慢慢挪动身体,从自己的铺位中爬出来,在五人间与门口之间的狭窄过道中站直。她舒展了一下身体,然后伸手摸到放在铺位里的塑料瓶。瓶子因年头太长变成了黄色,也比以前薄了很多。她艰难地喝下如血一样温热的水,几乎要吐出来。她渴望能得到一些冰块。
两段楼梯之上有一扇破门,门外就是屋顶。她冲到屋顶上,阳光和炎热空气包围了她。即便是在直射的阳光下,也比那五人间里凉快。周围到处都是晾衣绳,绳上晾晒着方裙和裤子,它们在海风中发出沙沙的声音。太阳已经开始下落了,宝塔和寺院的尖端闪烁着光芒。运河和昭披耶河的水面也在闪闪发光,扭结弹簧小艇和快速帆船在红色的镜面上滑行。
朝北方看去,燃烧粪便的烟气和空气中的水分结合成的橘色烟雾遮挡了她的视线。但如果那个皮肤苍白、脖子上有疤的法朗值得相信的话,那个方向的远方应该有一个发条人的聚居地。越过那些为煤炭、翡翠和鸦片打仗的军队,她的族群在等待着她。她从来都不是日本人。她只是一个发条人,一直都是。而现在,她真正的族群在等着接纳她,只要她能去到那个地方。
她充满渴望地朝北方眺望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水桶旁边。楼上没有水——水管中的压力不足以将水送到高处,而她又不能冒险在公共水泵旁边洗澡。因此每天晚上她都要费尽力气,提着水桶爬上楼梯,把水桶放在这儿,以备白天使用。
在这户外落日下的隐私之处,她清洗着自己的身体。这是一种仪式般的过程,她仔细地净化自己。一桶水,一块小小的肥皂。她蹲在桶边,用水杓将水倒在自己身上。这是一件极为精细的事情,就像序之舞一样,巧妙地设定好一连串的动作,每一个动作都经过精心编排,体现出对稀缺之物的尊崇。
她将一勺水倒在头上。水顺着她的脸流下来,流到她的胸口、肋间和大腿,最后滴落在炙热的水泥上。接下来的一勺水浸透了她的黑发,沿着她的后背流到臀部。再一勺水像水银一般在她的皮肤上形成一层膜。这时就该使用肥皂了,她先是打一点在头发上,然后是身子。她要清洗前一晚所遭受的侮辱,直到全身泛起肥皂沫的白色光泽。接下来又是水桶和水杓,按照与之前一样的顺序冲净泡沫。
清水冲掉了肥皂沫和污垢,甚至带走了一些耻辱。如果她想把自己彻底洗干净,哪怕洗上一千年也没用;但她太累了,没办法在意这些,而且她已经对无法冲洗掉的伤疤感到习惯了。汗水、酒精、又黏又咸的精液,这些她可以洗掉。这就足够了。她太累了,没办法用力擦洗。她总是这么热,这么累。
冲洗结束之后,她高兴地发现桶里还剩了一点水。她舀起一勺,大口喝了下去。然后,她以一种明知道很浪费却无法抑制的冲动,将剩下的水从头上倒下,那是让人极度愉快的大倾泻。在这一刻,她的全身都被水包围了,水在她脚趾边溅起水花——在这一刻,她从里到外都是洁净的。
在外面的街道上,惠美子尝试融入白天的街头活动。三隅老师训练她以特定的方式行走,以使她身体的不流畅动作变得美丽,并强调这种美丽。但如果她非常小心地克制自己的天性和所受训练的话——如果她身穿方裙,并且双臂不摆动——她几乎可以做到和一般人一样。
在街道两旁,做针线活的妇女坐在沙发椅上,等着晚上的生意,旁边是她们的踏板缝纫机。卖小吃的人将剩下的食品堆得整整齐齐,等待白天的最后一批顾客。夜市大排档已经在街道上摆出竹凳和桌子,大街被占意味着白天的结束,而对于这座热带城市而言,一天的真正生活才刚刚开始。
惠美子尽量不盯着别人看。她已经很久没有冒险在白天的街道上行走了。罗利刚刚为她租到五人间的时候,就给她下达了严厉的指示。他不能让她住在奔集区——即便是妓女、皮条客和瘾君子也是有底线的。因此他将她安置在贫民窟,那里的贿赂费比较便宜,而住客对于其他渣滓也不会过于挑剔。但他的指示仍旧严厉:她只能在夜间出门,时刻利用阴影隐蔽,直接前往俱乐部,离开俱乐部就直接回家。如果不按照这些指示去做,她就很难活下来。
她在人群中穿行,后颈被太阳晒得发痛。大多数人不会注意到她。白天出门的好处在于,人们都忙着自己的生计,就算偶然看到了她的古怪动作,也没空去理会她。在深夜,沼气路灯的绿光下,窥视的眼睛是少了一些,但那都是些无所事事的人,处于刚嗑过药的兴奋状态,他们既有时间、又有精力去寻找他们的猎物。
一个售卖经过环境部认证的木瓜切片的女人怀疑地盯着她。惠美子强迫自己不露出丝毫恐慌,继续迈着小碎步沿街道走下去。她试着说服自己,相信自己看起来只是有一点古怪,不会被认出是修改了基因的罪人。她的心脏简直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太快了。要慢下来,你有足够的时间。或许没有希望的那么多,但足够你问问题了。慢一点。耐心一点。不要暴露自己,不要过热。
她的手心里全是汗,这是她整个身体唯一感觉到凉爽的部位。她将手掌一直张开,像风扇那样,好让自己稍微舒服点。她在一处公用水泵前停了下来,将水泼到皮肤上,又痛饮了几口。让她感到欣慰的是,新人类几乎从不惧怕任何细菌或寄生虫的感染。对于那些东西,她不是个合适的宿主。至少,这为她的行动提供了一些便利。
如果她不是新人类的话,她可以直接去华南蓬车站,买一张扭结弹簧列车的车票,乘车到清迈的废墟,再从那里进入荒野。非常简单。但现在她必须绞尽脑汁。道路上会有守卫。任何一条通往东北方向和湄公河地区的道路上,都充斥着在首都与东部前线之间来回调动的武装人员。新人类无疑会引起注意,特别是考虑到越南方面在战争中使用了军用型新人类。
但还有另一条路。早在她和岩户先生在一起的时候,她就知道泰王国的大部分货运是依靠河流进行的。
惠美子转了个弯,沿孟固路朝码头和大堤的方向走去。她突然停下脚步。是白衬衫。她在墙边瑟缩成一团,两名白衬衫趾高气昂地从她身边走过。他们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只要她不动,她和周围的人就没什么两样——尽管如此,在他们离开她的视线之后,她突然很想赶快回到自己居住的那座大楼。在那里,大多数白衬衫已经收取了贿赂并默许她的存在,而在这儿……她打了个寒战。
又走了好一会儿,外国人的仓库和交易站终于出现在她眼前,这是新建的商业区。她找到通向海墙上方的道路,走了上去。在海墙的顶端,她看到了在她面前展开的大海。快速帆船正在卸货,码头工人和苦力拉拽着货物,看象人则指挥巨象搬运最沉重的货物。载着货物的托盘从快速帆船上卸下,装到巨大的老挝造橡胶轮货车上,再运到仓库中等待出售。关于从前的记忆一幕幕浮现在她眼前,与现实的景象相互融合。
远方的海天线上有一处模糊的痕迹,那是安格里特岛,隔离检疫区。在那里,外国商人和农产品高级经理蹲坐在大堆的食物之间,耐心等待粮食歉收或瘟疫打破泰王国的贸易壁垒。岩户先生曾经带她去过一次,那是一个由竹筏和仓库组成的浮岛。他们站在和缓摆动着的甲板上,她为他翻译,而他则自信满满地将最新的航运技术卖给外国人,帮助他们将加强版大豆更快地播撒到世界各地。
惠美子叹了口气,俯身从“神圣丝线”下面钻过去。这种受过祝福的丝线环绕整个海墙,两边都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每天早上都会有来自不同寺庙的僧侣对这条丝线进行祝福,为这道抵御大海的堤坝附上精神的力量。
从前,岩户先生相当纵容她,甚至允许她在城市中自由走动而不受惩罚,因此惠美子有机会看到一年一度的祝福大典。大堤、水泵和将这些东西联系起来的“神圣丝线”都在受祝福之列。惠美子亲眼见过,当雨季的第一场大雨落下之后,尊敬的幼童女王陛下亲手拉下杠杆,让神圣的水泵开始咆哮,她的身影在她先祖创造的大型设备面前显得那么渺小。僧侣们咏唱着经文,将崭新的神圣丝线从城市中央的祭坛——天使之城的宗教中心——向周围各处牵拉,将环绕城市的全部十二座烧煤水泵一一联结起来,然后祈祷,祈求这座脆弱的城市能够继续存续下去。
至于现在,旱季还没有结束,神圣丝线看起来已经相当破旧了,而水泵也大多没有发出声音。浮动码头、驳船和小艇在夕阳的红色余晖中柔和地随波摇摆。
惠美子慢慢走下去,来到繁忙的港口上,四处观察人们的脸。她希望能发现一张看起来比较友善的脸。她看着人们从她面前走过,身子保持不动,这样就不会暴露自己的天性。终于,她鼓起勇气,叫住一个路过的工人:“您好。请帮帮我,先生。你能否告诉我,往北边去的船最远能到哪里?”
这男人浑身是汗,在工作中沾染了许多粉尘,但他还是露出友好的笑容,“你想去哪儿?”
她尝试着说出一个城市的名字,尽管她完全不清楚这个城市与那个外国人所说的地方究竟有多远,“彭世洛?”
他皱了皱眉,“现在没有哪艘船会去那么远的地方,一般都只到阿育陀耶北面一点。河水的水位太低了。有些人用巨河马拉纤才能去到更北边的地方,但也走不了太远。扭结弹簧小艇能走得更远点,可现在正在打仗……”他耸耸肩,“如果你要去北边的话,我想至少一段时间内陆路还是足够干燥的。”
她将失望掩藏起来,小心地行了个合十礼。没办法走水路了。要么走陆路,要么什么都不做。如果能走水路,她还可以随时让自己凉爽下来。而走陆路……她想象着在旱季的热带阳光下步行那么长的距离。也许她应该等到雨季再出发。雨季到来之后,气温会下降,河水的水位也会上涨……
惠美子回到海墙顶端,开始往下走。她穿过码头工人居住的贫民窟,不时还会遇到逃过检疫上岸取乐的水手。那么,还是走陆路吧。来码头真是愚蠢。她要是能乘坐扭结弹簧列车就好了,但那需要有许可证才行,仅仅是上车就需要得到各种各样的许可证。如果她贿赂某些人,无票偷乘……她皱起眉头。一切方法最终都归结到罗利身上。她必须和他谈,乞求那老乌鸦给她一些他完全没理由会给的东西。
她从一个男人面前走过。男人的肚子上文着龙,肩膀上文着藤球图样。他用呆滞的目光盯着她。“发条蠢货。”他低声喃喃道。
听到这句话,惠美子的脚步没有慢下来,她甚至没有转身,但她的皮肤开始一阵阵地刺痛。
那男人跟在她身后,“发条蠢货。”他又说了一次。
她回头瞥了一眼。他的脸看起来很不友好,而且她惊恐地注意到他缺了一只手。他将没有手的残肢伸出来,推了她的肩膀一把。她下意识地弹开,是那种一顿一顿的动作,暴露了她的本性。他笑起来,露出被槟榔染黑的牙齿。
惠美子转了个弯,进入一条小巷,希望能摆脱这人。他再一次在她身后喊道:“发条怪物!”
惠美子钻进一条迷宫般的小巷,加快了行进的速度。她的身体开始发热,双手黏黏的都是汗。她急速喘息着,试图由此排出身体中的热量。但那个男人还是跟在她身后。他没有再喊她,但她能听到他的脚步声。她又转了个弯,一群柴郡猫被她惊散,它们的颜色在变幻中闪烁,就像身上爬满了蟑螂。如果她能像它们那样变色该有多好,她可以躲在墙边,让那个男人从她身边走过却视而不见。
“你要去哪儿啊,发条人?”那男人喊道,“我只是想好好看看你。”
如果她还和岩户先生在一起,她就敢面对这个人。她会自信地站在他面前,因为她拥有进口的签章、证明她是合法财产,而且受到领事馆的保护,她的主人还能威胁说要给予对方惩罚。是的,她是一件物品,但就算如此,她仍是受尊重的。有了签章和护照,她就不再是违反自然的罪恶证据,而是一件极有价值的财产。
小巷的出口就在前方,外面是一条满是外国人的仓库和贸易站的大街,但她没能逃到那里,那个男人抓住了她的胳膊。她的身体很热,恐惧感已经占据了她。她绝望地盯着外面的街道,但那里只有低矮的小房子、干货摊和几个外国人,那些人不会帮助她。她现在最不想遇到的人就是格拉汉姆教徒。
那男人将她拖回小巷,“你觉得你能跑到哪儿去,发条人?”
他的眼睛明亮而冷酷。他嘴里嚼着什么东西——一根安非他明。他是个瘾君子。苦力用这种药品来持续工作,燃烧那些根本不存在于他们体内的卡路里。他抓住她的手腕,眼睛里闪着光。他将她拉入小巷深处,拉到外面的人看不到的地方。她太热了,没法逃跑。就算她可以,也没地方可逃。
“靠墙站着。”他说,“不,”他把她推得转了半圈,“别看我。”
“求求你别伤害我。”
他那只健全的手里突然出现一把小刀,刀刃闪着寒光。“闭嘴。”他说,“待着别动。”
他的声音带有命令的意味,尽管她不愿这样,但基因设定的本能还是让她不由自主地服从了。“求你了,放了我吧。”她低声说。
“我和你的同类打过仗。在北边的丛林,到处都是发条人。他们是士兵。”
“我不是那一类的,”她低声说,“不是军用型号。”
“他们和你一样,都是日本造的。你的同类害我丢了一只手,还有我的许多战友,他们都死了。”他向她展示自己的断臂,并用剩余的残肢推她的脸颊。他灼热的呼吸喷吐在她的后颈上,那只残肢已经环住了她的颈项,手上的小刀按在她的颈动脉上方。小刀缓缓地在她的皮肤上摩擦着。
“求求你,放过我吧。”她用臀部蹭着他的两腿之间,“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你觉得我会那样玷污自己吗?”他将她用力按向墙壁,她痛得失声叫喊起来。“跟你这样的畜生做爱?”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跪下。”
外面的街道上,人力车驶过卵石路,在晃动中发出哐当的声音。人们高声喊叫,询问粗麻绳的价格以及禄非尼泰拳比赛开始的时间。小刀又开始在她的脖子上滑动,刀尖下的动脉颤抖着,“我亲眼看着我的战友们死去。死在丛林中,死在日本发条人的手下。”
她咽下口水,低声重复道:“我不是那一类的。”
他大笑起来,“你当然不是。你是另外一种生物。日本鬼子在河那边的船坞里豢养的种类。我的同胞正在挨饿,正是你这类东西夺走了他们碗里的饭。”
刀刃压迫着她的喉咙。他会杀了她,她对此十分确定。他心中的仇恨太强了,而她,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件垃圾。他既亢奋又愤怒,而且危险,而她却什么都不是。即使岩户先生还在,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法保护她。她艰难地吞下口水,感到刀刃抵着她的喉头。
你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吗?这就是你生命的意义?像一头猪一样把血流尽而死?
她胸中燃起愤怒的火焰,解除了如同附骨之蛆般的绝望。
你难道就不会试着活下去吗?难道那些科学家把你造得这么蠢,连自己的生命都快失去了,仍旧不敢反抗吗?
惠美子闭上眼睛,向水子地藏菩萨祈祷,又向怪猫的神灵祈祷。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猛然一击那只握刀的手。刀刃划过她的脖子,留下一条血痕。
“Arai wa?!”那男人叫喊起来。
惠美子狠狠推开他,俯身躲过他手上挥舞的小刀。她向外面的街道上冲去,听见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和人咕哝的声音,但她没有回头去看。她在街道上横冲直撞,她已经完全不介意自己是否看起来像发条人了,也不介意如此快速的奔跑会不会让她体温过高而死。她只是不停地奔跑,下定决心要逃离身后追她的恶魔。她或许会因为过热而死,但她绝不会像一头猪那样毫无反抗地被杀掉。
她沿着街道一路逃亡,躲开成堆的榴莲,跳过盘在地上的麻绳。这种自杀性的逃亡毫无意义,就算如此,她也不会停下来。一个外国人站在一堆用麻布袋包装的本地产尤德克斯大米前,与摊主讨价还价,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将外国人推到一边,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奔跑,留下外国人在后面大喊大骂。
在她身边,街道上的人流和车流似乎变慢了,慢得就像在爬行。惠美子轻巧地躲过一处建筑工地上堆放的竹子材料。奔跑简单得让人奇怪。人们的动作慢得就像被包裹在蜂蜜里一样,只有她在自由行动。当她回头看时,她发现追她的人已经被她远远地抛在了后面。他慢得让她吃惊,简直不敢想象她刚才居然那么惧怕他。她大笑起来,嘲笑这个荒谬的慢吞吞的世界……
她撞到一个工人身上,两人都摔倒在地。那男人大声叫喊:“Arai wa!走路看着点!”
惠美子勉强爬起来,双膝跪在地上,两手因擦伤而变得麻木,没有了知觉。她想站起来,但眼前的世界突然变得模糊了。她倒在地上。但她还是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像喝醉了一样,身体内部的热量已经让她无法承受。地面仿佛在来回晃动,尽管如此,她还是站起来了。她靠在一面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墙上,被她撞倒的男人在对她吼叫。他的愤怒对她毫无意义。黑暗和热量就要将她吞没,她似乎快要燃烧起来了。
在街上纠缠成团的畜力车和自行车之间,她的眼角瞥到一张外国人的脸。她努力眨着眼睛阻止自己昏过去,然后向前走了一步。她是不是疯了?怪猫的神灵在戏耍她吗?她用力抓着那个在对她吼叫的男人的肩膀,朝街道上望去,想确认自己的脑子是不是因高热而产生了幻觉。那个工人被她抓得叫出声来,朝后退缩着,但她完全没有意识到。
那张脸又在车流中一闪而过。是那个外国人,曾在罗利那里现身的那个皮肤苍白、脖子上有疤的男人,那个告诉她可以到北方去的人。他乘坐的人力车只是略微露出一点儿就被一头巨象挡住了。然后他再度出现,就在街道的另一边。他在看她,他们的目光交会。就是那个人,她可以完全确定。
“抓住她!别让那个发条怪物跑掉了!”
是那个攻击她的人,他叫喊着,挥舞着手中的小刀,跌跌撞撞地从建筑工地的竹制材料上爬过来。让她震惊的是他的动作居然如此缓慢,超乎她的想象。她迷惑地看着他。难道战争让他的腿也落下了残疾?但显然不是这样,他迈步的姿态完全正常。这种感觉只是因为她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缓慢了,无论是人还是车。太奇怪了。那是一种超现实的缓慢。
那个工人抓住她的胳膊。惠美子没有挣扎,只是在车流中全力搜索,希望能再次看到那个外国人。她是不是产生幻觉了?
在那里!又是那个外国人。惠美子猛力挣脱,一头钻进车流。她用身体中仅剩的能量从一头巨象腹下钻过去,差点儿被那巨柱般的腿踩到。她顺利地到了街道的另一边,朝那个外国人坐的人力车跑过去,向他绝望地伸出手,就像乞丐……
他用冷酷的双眼看着她,完全不为所动。她差点摔倒在地,只能抓住人力车稳定身体,但她知道他会把她推开。她什么都不是,只是个发条人。她是个傻瓜。她是如此愚蠢,竟然会认为他会把她当作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件不是垃圾的物品来看待。
突然,他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车上。他朝车夫大吼,叫车夫赶快离开——赶快骑,快快快!——叫他加速驶离这里。他用三种不同的语言朝车夫大声喊叫。他们的车开始加速,但是很慢。
攻击她的人飞身一跃,跳上人力车。他手中的刀划伤了她的肩膀。惠美子眼看着自己的鲜血洒在人力车的座位上,鲜红如宝石般的血珠在阳光下迅速凝结。他再次举刀准备行凶。她试着抬起一只手来保护自己,朝对方反击,但她实在太累了。疲惫与炎热已经压垮了她。那男人尖叫着,再度挥刀。
惠美子看着那把刀落下来,它下落得如此缓慢,就像在冬天泼洒出来的蜂蜜。如此缓慢,又如此遥远。她的血肉被划开了,热量扩散出来。她的生命力在快速流失。刀子再次落下。
突然,那个外国人扑到他俩之间。他手上有一把闪闪发光的发条手枪。惠美子心中模模糊糊地感到好奇:为什么他会携带武器呢?她看着外国人与瘾君子搏斗,画面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好黑啊……热量最终吞噬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