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是王怜花第一次喝酒。
有一次,他杀了一个人,那是他头一回杀人,尽管那并不是一个好人,但他还是觉得恶心,甚至还有点伤心。
他回到家里,他有很多话想跟别人说,他想得到安慰,但是他的母亲,这个最该给他安慰的人,现在正坐在一个很有身份的男人身边,享受着对方的痴迷。
于是他转身去了酒窖,开了几坛上好的羊羔酒,他希望能得到酒精的慰藉,希望能一醉解千愁。
可是他并没有醉,他越喝越清醒,越喝越难过,最后胃先受不了了。
那以后,他再没碰过酒。
但是这会儿,喝着这种酸酸甜甜的酒精味近乎没有的果酒,他晕晕乎乎的,竟然感到几分醉意了。
他已经醉倒在了桌子上。
擦桌子的店小二偷偷看了他一眼,又去看掌柜的,点了点头,掌柜的拨了一下算盘,对他摇摇头。
只有店里其他的伙计知道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兴州城里很多中原来的江湖人在找一个小孩,这并不是秘密。
这家天香楼的老板也收了不少钱,答应替他们留意年纪小的孩子。
王怜花一走进酒楼,他们就已经注意到他,虽然他看起来比描述的高了一点儿,脸也实在丑了点儿,看起来一点儿易容的痕迹都没有,但为了银子,他们已经怀疑起他来。
但是还没等老板找人试探一二,他竟然就已经喝醉了,喝得烂醉如泥,像死猪一样趴在桌子上。
如果他是那个那么多人都在找的孩子,那他绝不可能毫无防备的就这样醉倒了。
这是兴州城最好的酒楼,也是最贵的酒楼,好在一分钱果然有一分货,因此这家酒楼的东西卖的虽贵,客人却从没断过。
早晨的酒楼又开始忙碌起来,几个客人走进酒楼来,当先的一个人脸色红润,长身玉立,若非满头白发,真如自画中走出来的十七八岁的美少年一般。
在他身后跟着的二十几人,皆是生具异相,令人厌憎,但是对这走在前面的美少年态度却极为恭敬,等这美少年走进酒楼后,他们才敢迈进来,一面招呼店小二过来点菜,一面给那美少年用热水洗盘烫筷,擦凳抹桌,忙得不亦乐乎。做完这些,却不敢和那美少年坐在一起,而是分开坐在美少年旁边的几桌。
这家店的老板和店里的几个店小二对此倒没露出任何惊异之色,显然这些人早已不知道来过店里几次,只是彼此对视一眼,颇为苦闷,只能强撑着笑走过去听那几人吩咐。
一会儿那些人中的一个吵起来,道:“你倒来的水这么烫,是想烫死爷们吗?”
店小二忙道歉道:“对不住客官了,这是刚烧开的雪山水泡的梅花露,就是要这个温度冲开的,都怪小的没有提醒客官一句,害客官烫着了。”
那人冷笑道:“你道歉有什么用,爷们儿已经被这水烫着了。”把这碗水递给那店小二,道:“你把这碗水喝了,我也就不计较了。”
那店小二不知他为何要求如此古怪,但是听他说不再计较了,心头一喜,接过水来,喝了大一口。
不料花露入口,便如一块烧红的热铁烙在舌头和喉口之上,剧痛难当,这店小二不由“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却已经来不及,这股灼烧的剧痛已经一路顺着他的喉口进入他的肚肠,只听得他“娘啊,哎哟!好痛啊!娘啊!”之类的乱叫一通,双脚乱跳,忽然开始自己抓挠自己的肚子,不一会儿竟生生抓破肚子,掏出肠子,血水飞溅,他却无知无觉,只是喊痛,不一会儿就倒在地上,一命呜呼了。
众人见那店小二的死相,无不惊慌,一时整家店能跑的都跑了,除了一个醉倒在桌子上的王怜花,只剩下一个腿脚不方便的掌柜的战战兢兢的缩在柜台后面。
那美少年含笑看完,等那店小二死了,方道:“早跟你们说这儿是你们太师叔的地盘,不准轻易闹事,怎么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弄的满地都是血肉,让人如何吃得下饭去。”
刚刚那个对着店小二神气得不行的人一见这美少年开口,立马就神色恭敬的站在一旁,束手听训,等他说完话,立马跪到地上,开始诚惶诚恐的认错。
那美少年听他认错态度诚恳,这才“哼”了一声,道:“今天这里呆不下去了,且换个地方吃吧。你们也别跟来了,看着就心烦。”说罢,摆摆手,人已经飘然而去。
那几人忙应是,恭恭敬敬等他走了,神态立马轻松起来,冷嘲热讽了刚才杀人的那人几句,便开开心心的离开这里。
只有那刚刚杀了店小二的人心中气闷,见店里除了躲在柜台后面的掌柜的,竟然只剩下一个醉倒了的小孩,他暗自思忖:“师父挺喜欢吃他家的菜,这掌柜的倒不好杀,不然师父下次过来吃饭,他们不肯接待了,那又得怪我头上了。”
便走到王怜花面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领,将他提在半空之中,见他眼睛微闭,睡意朦胧,一张脸肤色虽白,但眼小鼻塌,两颊凹陷,不由骂了一声:“好丑!大早上看见这么一张丑脸,不是让爷们儿倒胃口吗?”
说罢,正想一掌打烂他的脑袋,哪想手刚抬起来,整个人却忽然跪在地上,而被他抓着的王怜花却又重新坐回椅子上,只见他眼神清明,哪有半分醉意,脸上似笑非笑道:“乖孙子,现在早已经过完年了,这么急着给你爷爷磕头,是想再要一份红包吗?”
那人摇摇晃晃,忽然伏倒在地,一张脸忽的变红,忽的变青,整个人也忽的热的冒出汗来,忽的冷的浑身发抖,他也是下毒的行家,知道自己已经被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孩不知不觉的下了毒,当下心里哪还能生出半分反抗之心,忙求饶道:“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孙子再也不敢了。”竟然顺着王怜花的话说了下去。
王怜花见他如此不要脸,不由噗嗤一笑,然后道:“你要活命也不是不行,只是得回答我几个问题。”
那人忙不迭道:“是,是,孙子一定据实回答,绝不敢有半点儿隐瞒。”
王怜花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回爷爷,孙子叫云出子。”
王怜花笑道:“这名字起得好飘逸啊,怎么看都看不出你配得上这名字。”
云出子忙乖乖笑道:“爷爷既然认为孙子配不上这名字,孙子当然配不上这名字。”
王怜花皱了皱眉,有点恶心他这谄媚态度,继续道:“你是哪个门派的?”
云出子道:“回爷爷,咱们是星宿老仙门下的。”
王怜花嗤笑一声,道:“老仙?哈哈,是星宿海的星宿老怪吧,难怪这么爱用毒,那刚刚那个白头发老头就是星宿老怪了?”
云出子道:“是……是的。”
王怜花道:“你们为什么会这时候来兴州城?”
云出子道:“因为我们师父的师叔现在正在西泥国当太妃,她把我们师父叫来帮她做事。”
王怜花目光闪动,又道:“她叫你们做的事,是不是就包括把别馆里那帮卫国来的迎亲队的人都杀死?”
云出子大吃一惊,脸色登时也变了,道:“啊唷,你怎么知道的?”随即讪笑道:“看我说的,爷爷神通广大,法力无边,这点小事自然瞒不住爷爷。”
王怜花两眼上翻,懒得看云出子。
他是怎么知道的?当然是检查尸体时发现的。
他发现这些尸体中的一些人是被刀剑等利器杀死的,但更多的尸体身上却没有伤,他们面色扭曲,看起来就像是被熊熊大火活活烧死的,但是王怜花可是用毒的行家,哪怕尸体已经成为焦炭,他细细检查以后,就发现他们的脸色扭曲是因为服下毒药的痛苦,却不是因为被大火灼烧的痛苦。
他微微一笑,柔声道:“我希望你知道一件事。”
云出子道:“是,是,爷爷尽管吩咐,别说是一件事,就是一百件事,孙子也一定乖乖听着。”
王怜花道:“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和星宿老怪一样爱听别人这么肉麻的拍马屁的。”
云出子道:“是!是!”果然一句“爷爷”、“孙子”这种话都不敢讲了。
王怜花继续道:“可惜这个道理你这辈子是用不到了,只盼你下辈子还能记的。”
说完这话,人已经从椅子上跳下来,在云出子身上摸了摸,然后离开了酒楼。
他们说的话,躲在柜台后面的掌柜的却一句也没听见,他已经吓得快要昏过去,半晌,掌柜的始终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就发现大堂中已经一个活人都没有了,但是却有两个死人。
一个是挠破了自己肚子掏出肠子的店小二,另一个却是杀死了店小二的那个人,只见他满脸扭曲,双目圆瞪,就好像看见了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身上脸上满是被自己挖出来的血痕,但是他确实已经死了,并且是死不瞑目。
掌柜的喃喃道:“难道……难道是厉鬼索命?他……他是被小三子杀死的?”
小三子当然就是那个惨死的店小二的名字。
当官差接到报案赶过来的时候,他们发现掌柜的已经疯了。
只不过是一个弟子死了,其实丁春秋并不在意。
但是二十个弟子死了,即使是他,也不得不在意了,因为这一趟出门,他一共就带了二十一个弟子。
丁春秋坐在椅上,不动声色道:“他们都是怎么死的?”
那仅存的幸存者摩云子已经吓得两腿发抖,险些就要跪在地上,听到丁春秋的话,颤声答道:“被……被毒死的。”
“被毒死的?”丁春秋重复了一句,这个答案显然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不由得也重视起来,“被什么毒毒死的?谁下的毒?”
摩云子道:“七师弟是在天香楼被毒死的,身上一半已经烫烂,另一半却结成冰块,死之前他还在自己身上抓了很多下,应该是痛苦至极,但究竟是什么毒,徒儿没看出来,当时只有天香楼的掌柜的在,但是他却疯了,一个劲儿地说是那个被七师弟杀死的店小二变成鬼魂来索命了。之后十一师弟是在吃包子的时候死的,中的却是师父您老人家新研制出来的红尘断肠散。”
丁春秋道:“哦!他……他怎会有这毒药?是从云出子身上拿的?”
摩云子道:“这个徒儿不知。”
丁春秋冷笑一声,道:“你怕云出子身上的毒,因此连碰都不敢碰他一下,是不是?”
摩云子道:“是,徒儿不敢碰他,这儿的官差见他死状凄惨,也不敢碰他,把他的尸身就地焚烧了。”
丁春秋冷哼一声,又道:“其余人又是怎么死的?”
摩云子道:“也都是中了咱们自己的毒死的,死相都十分的凄惨。”他说到这里,身体也不由发起抖来,他自幼在星宿海长大,门派风气之故,他也和其他人一样对同门毫无感情,只是想到今天死神可能已经和自己擦肩而过了二十次,不由心惊胆战,害怕的恨不得立刻离开兴州城。
丁春秋沉吟道:“也是奇怪,这人为什么非要用我的毒药杀人?难道……难道来的人竟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慕容家的人?奇怪,他们家的人为何要和我过不去?”
星宿海远在西域,丁春秋许久没回过中原,自然不知道慕容博的身世和复国的抱负早已在翡翠宝塔一案中被人揭穿,如今太湖之中,曼陀山庄虽还在,参合庄却早已人去楼空。
他从前和李秋水相好,被无崖子发现后,和李秋水联手将无崖子打落悬崖,之后二人搬去苏州,共同养育李秋水和无崖子的女儿阿萝。后来李秋水抛下他俩,嫁去西泥,做了皇妃,享尽世间荣华富贵,他也跑去了星宿海,自己创立了星宿派,只是这么多年来对李秋水无望的痴念,都化为一腔柔情,寄托在了阿萝身上。
这些年来,阿萝一直管他叫爹,他自己也一直当阿萝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如今阿萝嫁去王家,而慕容夫人正是阿萝的小姑子,有这般姻亲关系在,自己也没有得罪他,丁春秋着实想不通慕容家的人为何突然和自己过不去。
丁春秋又问道:“已经死了这么多人,竟没一个人见过凶手的模样吗?”
摩云子道:“师父,若是有人见到,徒儿一定先去把他杀了。”
丁春秋凝视着他,忽然笑道:“他既然杀了你这么多师弟,迟早会来找你的。如今已是中午,你也该出去吃饭了。”
摩云子脸上神色凝固,畏惧道:“师父……我……”
丁春秋笑道:“怎么?你怕被他毒死?可是你不听我的话,就不怕我对你下手吗?何况你这次出去,我会护在你身边,你还有什么可怕的?难道在你心里,我打不过那人吗?”说到这里,神色已是冷酷至极。
摩云子脸上惊恐交加,忙道:“不是,不是,星宿老仙法力无边,这世上怎会有人是您老人家的敌手。”说完,呆了一呆,终于还是走了出去。
王怜花正倚在河边,他现在看起来比先前高了很多,像个八、九岁的兴州城本地的男孩。只是他的脸看起来还是小,哪怕戴上面具也能看出年纪小,因此只好戴了一顶毛绒绒的帽子,遮住了自己小半张脸。
他本来是来看风景的,如今河面早已经结成厚厚的冰,亮如水晶,白得耀眼,很多兴州城的小孩子和少年情侣闲的无聊,就在河面上滑冰,跑步,或者找几只毛很厚的狗在河面上拉车,这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因此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旁边的手艺人吸引过去。
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身木匠打扮,但是他现在雕刻的却不是木头,而是冰块。
他有一双很灵巧的手,不过一会儿,冰块就在他手里变成一只玲珑可爱的小兔,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熊,一只追着自己尾巴咬的小老虎……
一对情人买了一对照着他们雕刻出来的冰人,兴高采烈的走了。
王怜花走到那冰雕师面前,冰雕师抬头看他一眼,然后道:“客官想要什么?”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一个很有钱的顾客。
王怜花微微一笑,柔声道:“我想要你这双手。”
“什、什么?”冰雕师被吓了一跳。
王怜花道:“你肯不肯给我?”
冰雕师道:“当然不肯。”
王怜花苦恼道:“你真不肯给?”一面说着,一面手放在旁边的石椅上,眨眼工夫,又抬起手来,石椅上多了一个深深的小孔,竟是被他用手指戳出来的。
“当然……”冰雕师被这手指在石头上刺出来的小孔吓得六神无主,他已经听出王怜花的语气绝不是在开玩笑,想起这些天兴州城里已经死了这么多人,冰雕师不由流下冷汗来,汗珠很快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冰珠,他的声音里已经充满了哀求,“小老儿就靠这双手过活,只要不要我这双手,其他的什么都可以。”
王怜花道:“你当真其他什么事都愿意做?”
“当然。”冰雕师语气很坚决的回答。
王怜花道:“好吧,你既然不肯给我这双手,就教我怎么雕这些冰吧。”
冰雕师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你要学这个?”
王怜花道:“左右无事,你又不肯给我你的手,那学学也不错。”
冰雕师没有再说话,只是打开工具箱,找了几把刻刀递给王怜花。
王怜花接过刻刀,然后把化石丹放进了怀里。
这化石丹本是道士炼丹的产物,后来都被用在骗人上面,将这化石丹放在石头上,能将石面化软了,一炷香的时间内,石面都不会变硬。
先前王怜花在神水宫中待得无聊,照着方子自己配出来了一块化石丹,骗了不少神水宫的弟子,没想到离开神水宫后,第一个被他用这个骗的,竟然是一个什么武功都不会的工匠。想到这里,他心里也不免有点儿遗憾。
冰雕师道:“那您想学雕什么?”
王怜花想了想,道:“我想雕人像。”
摩云子心惊胆战的吃完了午饭,平安无事的回了客栈,又被星宿老怪赶了出去,只好捧着一颗险些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硬着头皮在街上散步。
他走的这条街热闹极了,街道两旁摆着各式各样的摊子,卖着各式各样的零食,耍各式各样的把戏。摩云子却一点儿也没有逛街的喜悦,街道上越是热闹,他越是害怕,因为那个夺命的杀手随时可能从人群中冲出来,给他下毒,将他的性命夺走。
可是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下去,因为丁春秋就在身后跟着。
丁春秋觉得摩云子现在还活着,是因为那个杀手还没有找到他,但是只要摩云子站在显眼的地方,那个杀手一定很快就能注意到他,然后对他下杀手,毕竟那个杀手在今天上午那么短的时间里就杀死了他二十个徒弟,可见他一定是个喜欢速战速决的人。
可是摩云子已经在外面闲逛了足足两天,他竟然还活蹦乱跳,生龙活虎,不仅没有中毒,连一个试图攻击他的人,丁春秋都没见到。
丁春秋有点忍不住了,他一向不是一个多么有耐心的人,有这时间,他不如练功去,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远远跟着的摩云子竟然消失不见了。
丁春秋见状,心中满是解脱的欢喜,暗道:“太好了,他终于忍不住出手了!”欢喜完了,又觉得这人武功着实深不可测,自己不过是出了一会儿神,这人就在自己的面前将摩云子这高高胖胖的成年男人掳走,出手极快,无声无息,自己只怕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姑苏慕容家竟有如此高手吗?
正想着,忽然自己也胳膊一疼,人已经如腾云驾雾般飞在半空之中,回过神时,已经重重的摔在地毯之上。
丁春秋心中大惊,抬头一看,只见自己身处一间装修的极为富丽堂皇的屋子里,屋中站满了女人,五十余岁至十七八岁的都有,坐在正中间的却是一个女孩,身形甚小,像是八、九岁年纪,但容色娇艳,眼波盈盈,看脸竟是个二十多岁的绝色美女。
丁春秋见到此女,脸吓得惨白,匍匐在地,颤声道:“见……见过师伯。”
童姥听了这话,微笑道:“原来你还记得我啊,我还当你眼里心里都只记得你师叔一人了呢。”
丁春秋虽和童姥相处不多,但从前听师父提过,童姥性格古怪,如果她恶声恶气的说话,那说明她心情还算不错,一旦她客客气气的说话了,那说明她心情极差,和她说话的人也势必身受惨祸,苦不堪言
因此此刻丁春秋见她看向自己,浅笑盈盈,听她声音也甚是柔和,愈发吓得魂飞魄散,忙道:“弟子怎敢。”
童姥笑道:“你不敢?你和李秋水那贱人做的事,你以为我和你那糊涂师父一样,什么也不知道吗?”
童姥本意是指丁春秋和李秋水私通,以及丁春秋和李秋水联手杀卫国使臣嫁祸自己这两件事,但是丁春秋听到这话,立时便想到自己和李秋水联手把无崖子打落山崖的事,这件事他二人做完后自然是瞒着其他人的,如今丁春秋听了童姥这话,只当童姥已经知道无崖子是命丧谁人之手,想到童姥痴恋无崖子终身不嫁,不由暗道一声:“吾命休矣!”
童姥道:“你可知道李秋水那贱人现在在哪里?”
丁春秋迟疑不答,童姥一笑,抬了抬手,丁春秋登时感到双肩之后两下针刺般的疼痛,疼痛中又带着奇痒,直如万蚁咬啮,不过一会儿,五脏六腑也发起痒来,饶是他这等惜命之人,也恨不得立时自杀,他知道这应该就是童姥的生死符,忍不住跪在地上大声求饶,不过说了几句,就只能哀嚎,已是连一个字都没力气说出来了。
童姥道:“我再问一遍,李秋水那贱人现在在哪?”
说罢,又抬了抬手,丁春秋只觉身上痛苦立减,瘫在地上,连一根手指都没法动弹,他喘息半晌,才回答道:“师叔她……去丹国了。”
童姥怔了一怔,道:“她这时候去丹国做什么?”
丁春秋道:“有几个人将卫国送来的订婚礼物送去缥缈峰时,走的是丹国的路,结果他们在那里似乎招惹了丹国的高手,被他们扣住不放,师叔想用那些东西栽赃师伯您,就亲自前往丹国,要把他们救出来。”
童姥道:“几个人?是我手下那帮畜生中的谁?”
丁春秋怔了怔,讨好的笑道:“师伯慧眼如炬,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您老的眼。”他经过生死符的折磨,一心只想活命,早把男女情爱抛之脑后,便将李秋水的计划全盘托出。
原来李秋水早在卫国和西泥国联姻定下后就修书一封,送到丁春秋处,吩咐丁春秋帮他联系那些饱受童姥折磨的三十六岛主、七十二洞主,一起商量出了这样一个栽赃嫁祸的计划。
童姥远在天山,自然不会知道这里都发生了些什么,等知道的时候,只怕卫国和西泥国的大军已经杀到天山脚下,到时候既有三十六岛主、七十二洞主在前面引路,又有武功只是略略输给童姥一筹的李秋水在后面压阵,童姥武功再高,也只能任他们宰割了。
童姥听完这天|衣无缝的计划,心中也是一阵后怕,若此事真成,自己武功再高,就凭自己和灵鹫宫中的几百人,是绝不可能抵御这么多么人的,到时候自己也许可以逃命,但宫中其他人只能引颈就戮了。
童姥笑道:“可惜天不绝我,却要绝李秋水那个贱人!”说话间,又抬了抬手,等丁春秋晕过去后,才道:“你们两个好孩子,可以出来了。”
她话音一落,便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从帘子后面走出来,一个面容秀美,脸上颇有疲色,正是殷离,另一个剑眉星目,容貌俊美,脸色却略显苍白,却是贾珂。
贾珂笑道:“恭喜童姥沉冤得雪,破获了这奸人的奸计。”
童姥道:“若非你们不辞劳苦来告知我这件事,只怕我现在还被他们蒙在鼓里呢。姥姥我一向恩怨分明,你们三个都对我有大恩,我教了叶孤城那小子一路剑法,也已经将阿离这个丫头收为弟子,你虽和我是头一回见面,但是我已经问过他们,决定来找我,把这件事告诉我都是你的主意,你想要姥姥怎么谢你?无论什么事,姥姥都能为你做了。”
贾珂道:“如果可以,姥姥把这人给我吧。”
童姥道:“丁春秋?”
贾珂点点头,道:“这人正是这件事的重要证人,有了他,我就可以回卫国了。”
童姥笑道:“你可知我刚才的承诺有多宝贵?多少人想得我一诺都得不到?你竟然只求我把他给你。可是你要用他作证,来帮我洗刷冤屈,这件事本应该我拜托你才对,怎么你反而拜托起我来了?”
贾珂笑道:“因为我好像现在没什么别的事要求童姥您的,我也练武,可是我对我现在练的武功已经很满意了。”
童姥哼了一声,嘟囔道:“果然是小孩子!”
她却没生气,说道:“这样,这件事我记下来了,以后你有什么想要姥姥帮你做的,只管来灵鹫宫来找我,就算没事,也可以过来,你永远是姥姥的贵客,也可以来看看阿离。”
见贾珂笑着点头,又道:“离开西泥国去卫国的办法我早在来之前就安排好了,姥姥早想着让你带人回去帮我作证了,我本来没想能逮到丁春秋,只想着逮几个李秋水的走狗,没想到他竟然和徒弟就在街上大剌剌的散步,丝毫不怕别人认出自己。
听说好像是昨天他的徒弟一上午就被人毒死了二十个,也不知是谁做的,不过和咱们没什么关系,我这就把他的武功废了,手脚打断,再把他身上的毒药都拿走,明天一早,你就和我的人一起离开兴州城,她们会一路护送你回京城的。”
贾珂应是,童姥便点点头,殷离便拉着贾珂离开了屋子。
他二人许久没见,颇为想念,走到殷离的房间,一面吃点心一面说话。
贾珂道:“你怎么拜入童姥门下了?”
殷离脸上一红,想起那日童姥让自己拜她为师,自己念着叶孤城,当时便拒绝了,童姥看穿她的心事,冷冷说道:“男人这东西,无论年纪大小,本性都很贱。你越掏心掏肺对他,他越把你的真心扔到一边,不屑一顾,你现在跟着叶孤城回去了,没名没分,也没人在背后撑腰,日后你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赐,岂不让他轻贱于你?
日后他厌弃你了,在外面和别的女人眉来眼去,勾三搭四,你又打不过他,除了认命,还能怎么做?你大可以找这里的姑姑姐姐们问问,她们都是怎么被男人伤害的。”
殷离听了这话,顿时想到自己母亲,她嫁给父亲后散尽功力,虽然恢复了秀美的容貌,但半点儿武功都不会,只能任人欺负。她虽然笃定叶孤城的人品和殷野王的人品有云泥之别,可是当年母亲嫁给父亲的时候,何尝不觉得他是个英雄好汉,哪曾想过自己会落得今日的下场?她想到这里,登时便跪在地上,拜了童姥为师。
这些事殷离自然不可能跟贾珂说,只是道:“我总不能一直跟着叶孤城,那多不方便。他知道姥姥要来兴州城后,就回了卫国,没准儿你在路上还能遇见他。”
贾珂随意点点头,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贾珂便道:“我要出去一趟。”
殷离道:“去哪?”
贾珂道:“我明天就走了,总得去祭拜一下那些和我一起来的人。”
殷离道:“你要进去?”
贾珂道:“我打算就远远看一眼,这种时候,哪还能拘于形式,心意在那里就好了。”
殷离拿出一个盒子,盒子里装着几副人|皮|面具,殷离挑了挑,拿出一张,递给贾珂,笑道:“你出去的时候带上这个。”
贾珂应了一声,戴上面具,走出客栈,他在街上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回到客栈,找掌柜的要来了刚刚自己寄放在这里的一个木盒。
木盒里装着他在冰窖中雕刻的冰莲花,童姥去冰窖中找他的时候,他就把这朵冰莲花也带了来,如今想着自己要离开兴州城了,这冰莲花放在马车里只怕很快就会融化,不如把这朵花放在那停放着卫国迎亲队的尸体的宅子旁边,也算聊表心意了。
他走到河边,冷风从冰河上吹过来,风中夹裹着在河面上玩耍的孩子和年轻人的欢笑声,贾珂倚在河边的栏杆上看了一会儿,风吹的他脸冷透了,他抽了抽鼻子,才离开栏杆,继续走,但是没走几步,他的注意力又被吸引走了。
那是一个卖冰雕的摊子,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坐在摊子后面,双手灵巧的雕刻着冰块,不过一会儿,冰块已经初具形态,贾珂看出,他雕刻的是一座高塔。
贾珂又低头打量起他面前放着冰雕的摊子,发现这二十多个冰雕里只有六七个是小动物,其他十几个竟然全是人像,并且这十几个人像大同小异,都是年纪不大的男孩,轻裘缓带,看起来像是长身玉立的富家公子。
他拿起来打量一会儿,发现这些冰雕若是一个人雕刻的,那这人的进步着实明显,左边的两个明显雕刻的线条还比较粗犷,最右边的两个已经非常细腻了。只是这么多个人像冰雕,居然没有一个冰雕的脸上刻着五官。
那雕刻冰雕的男人见他拿起冰雕,默不作声的瞅了他一会儿,见他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才开口搭讪道:“客官,要什么样的冰雕?”
贾珂笑道:“老板,你这儿怎么这么多人像啊?”
冰雕老板面露尴尬的说道:“那些不是我刻的,是一个小孩,这两天无聊,就经常跑到我这里跟我学雕刻冰雕。”
贾珂道:“他是刚学的吗?那他学得还真快啊。”
冰雕老板道:“是啊,是啊,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聪明的孩子,常人要学好久的东西,他一学就上手了。他昨天来找的我,您看,这是他今天上午做的,已经有普通人好几年的功力了。”
贾珂称赞道:“厉害,厉害,这样的孩子,我倒真想见一见。”
冰雕老板道:“那可不好办,我都不认识他,更不知道他家住在哪里,我是联系不上他的,只能他自己过来,不过客官您要喜欢,买上几个回家玩呗。”
贾珂道:“也好,只可惜这个没法保存,一到温暖的地方就化了。”
他挑了两个人像冰雕,想着一个留着自己玩,一个埋到宅子旁边,交了钱,把冰雕放在老板给的小篮里,正想去拿自己的小木盒,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凄声大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贾珂微微一怔,就看见一个淡青色身影在自己面前一闪而过,是个女人,约莫二三十岁年纪,相貌娟秀,只是两颊各有三道血痕,自眼底直划到下颊,看起来极为可怖,怀里抱着个一两岁大的孩子,格格一笑,笑声却颇为凄苦。
贾珂心道:“是叶二娘啊!对了,一品堂,四大恶人确实该在这里。”
在她身后,有一个年轻女人跪趴在地,一面张手,一面痛哭,满身泥泞,手和脸上都有鲜血,显然是那孩子的母亲,刚刚叶二娘从她怀里抢走孩子的时候,狠狠推了她一把,她摔在地上,却念着孩子,没力气起来,但即使在地上爬,也想把孩子抢回来。
贾珂心中好生可怜她,一时也忘了木盒,拿着篮子,走过去扶那女人起来,道:“你先别哭,我可能有办法把你那孩子抢回来,你叫什么,家住哪里?”
那女人杏眼桃腮,生的好生貌美,此刻六神无主,也不顾贾珂这般年幼,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一面流泪,一面道:“我夫家姓李,我们是来做生意的,就住在悦来客栈二楼的天字号房。我女儿叫莫愁,李莫愁,她脖子上有一个小小的金锁,上面就刻着‘莫愁’二字,求您快救救她,救救她!”说罢,竟然跪在地上,给贾珂磕起头来。
贾珂被李莫愁这名字震住,呆了一呆,反应过来时,见这女人正在给自己磕头,连忙避开,道:“你放心,我一定尽力。”便跑回客栈,去找童姥。
那卖冰雕的老板在旁边看完全程,他听到那丢了孩子的母亲仍在地上大哭,声音悲苦,催人心肠,自己忍不住也要落泪,心里不由对贾珂大生好感,正想感慨一句,忽然看见他落在一旁的木盒,心道:“不好,他忘了这个!”
有心想拿给他,但人早已经离开,又到哪里去找,老板只好把木盒放在一边,继续低头雕刻起冰块来。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哟,一下午已经卖了这么多了。”
那卖冰雕的老板抬头一看,就见王怜花正站在摊子前面,看见他在看自己,对他点了点头,然后道:“我记得上午我走的时候还有四十多个吧。”
老板道:“是你刻的好啊,刚刚还有个小孩买了两个你刻的人像走了,你要早来一步,正好能遇见他。”
王怜花兴致索然道:“那有什么好见的。”看了看脚边的木盒,道:“这是什么?”
老板道:“这是刚才那个客人落下的东西。”
王怜花道:“好粗心大意的人。”
老板道:“这可不能怪他。”便将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王怜花笑道:“看来他不仅很粗心大意,很不自量力,并且还同情心泛滥。那个抢孩子的女人一定是个武功高手,敢公然在兴州城抢孩子,只怕不仅武功高,还很有背景,哪是普通人能对付的。”
他虽然这样说,心里却觉得那个故事里的小孩还挺有意思的,便蹲下身,将那孩子遗忘的木盒打开,老板倒是想阻拦,但是想到他的武功,只能咬着牙一言不发。
木盒打开,里面放着一朵雕刻的十分粗糙的冰做的莲花,在阳光下如白玉水晶,熠熠生辉。
王怜花道:“看来还得加一条,他做手工做的真难看。”
老板忍不住道:“这不一定是那孩子自己做的,何况,这一看就是用匕首之类的很大很锋利的刀具雕刻出来的,用这种工具还能把冰块雕刻成这样,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王怜花沉默半晌,道:“难道他其实是个傻瓜?”
除非傻瓜,不然怎么会有人用那么大而锋利的刀子去雕刻手掌大小的莲花呢。
作者有话要说:珂珂:我感觉膝盖好痛,是不是有人在说我的坏话o(╥﹏╥)o
花花:我给你揉揉,真可怜,不知道哪个白痴在背后说人o( ̄ヘ ̄o#)……阿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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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我发现丁春秋居然会不老长春功,似乎是童姥的残缺版本的。。。。我的天啊,无崖子也太爽了吧。姐姐妹妹都把自己练的武功告诉他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