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唐薏承认,自己从前就是一个乡下人,不过是如今有了个唐家二小姐的名头,实则骨子里还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
她知晓在贫处的百姓过的是何其艰难,又知若当真有为他们出头帮扶的父母官是有多么难得。
此刻房中无旁人,她轻步走上去,染了漫身的凉气。
江观云知晓发生的一切,亦知此刻站在他床前的人是唐薏。
忽觉那人贴了榻边坐下,而后自己的手便被握在她的掌心,唐薏指腹轻轻捏着他修长如竹节一般的手指,明明看起来是苍白冰凉的一个人,掌心却灼热似碳炉,驱了唐薏掌中的寒意。
轻捏住他的腕子给他舒动筋骨,忍不住闲话起来,“常听人说,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你若真是他们口中的好人,那你便不应该是这个下场......”
对于唐薏来说,江观云是十足陌生的一个人,不过是纸包的躯壳,没有灵魂,她亦从未有过旁的心思。
可今日听了那三位老者所言的过往,似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悄然生根。一如一根根触手朝四周蔓延,她也讲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只是替他惋惜。
.....
冬日的夜来的早且长,今日除夕,一上夜府里便燃了灯,足比往常多了几倍之数,素来冷清的筠松居也显见着热闹起来,街上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响起,偶有孩童玩闹声响起。
一会儿要去前堂守岁,趁着这会儿前院那边还未传来消息,唐薏换了一身新衣,命人将江观云的藤椅搬到园中松树之下。
江观云不明她的用意,只能听到她将积雪踩出声响。
前两日她亲手缝了个福包,她少时顽皮,没有学做过女工,养母钱氏也由着她,如今长大了,拾起针线,那扭捏的针脚一如蜈蚣成精。
福包上绣了一个丑丑的福字,最下面还缝了一枚大红色的流苏以作点缀。她踮起脚尖尽量把那只福包挂到了她所能触碰到的松枝最高处。
而后后退两步,与江观云的藤椅并齐,低头看他发顶,若有所思。那两只金镯适时自衣袖中露了出来,她自顾在身前晃晃腕子,明知道他或听不见,却仍讲道:“我拿了你的银子,打了对金镯子,平日吃你的喝你的,所以我得罩着你。”
这话江观云一早便听过,彼时觉着可笑,如今她再提起便觉着可爱。
她所谓的罩着,也算是说话算话,这些日子江府的事,的确皆是她跑在前面。
“本来我缝了个福包是打算除夕挂出来许愿让自己有花不完的银钱的,但是今日我突然改变主意了,”她身子站得笔直,双掌合十,眸珠望天,赤诚满目,“我唐薏今日向天祈愿,愿信国公府的小公爷江观云一辈子平平安安,再无灾难!”
且听“嗡”地一声,江观云耳中鸣响,平安一词似有千斤重,心跳突然加速,似小鹿般狂奔,几乎要奔出他的胸膛。
明明是冬日寒夜,冷风刺骨,他偏生周身生暖,如沐三春。
这近一年的磋磨,他一如坠入深渊,生命变成灰暗色,却由如此人的闯入,凭添了一抹红艳。
他突然不想死了。
若是死了,是不是唐薏会觉着她许的愿不灵光?
恰时有烟火自二人头顶绽开,发出闷响一声,在夜中绽成璨星无数,同时将两个人的面色叠上一层浮光。
这是唐薏在京中过的第一个新年,她生平头一次见着烟火,一时兴奋的跳起脚来,指着天天边忘乎所以,“江观云你看!”
话声落,无人回应,她这才意识到,身旁那人哪里看得见,又哪里能回应。
有那么瞬间,几许陌生的落寞在她心中漫散开来,不过欢喜很快便又冲散了那些不悦,她蹲身下来,在藤椅旁拉起江观云的手掌,喃喃道:“江观云,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啊!”
仍旧没有任何回音,唯有爆竹声响不断。
她不知道的是,江观云在心底默默应声,他说:“好。”
*
今夕新年对江府来说是最冷清的一年,上门的亲眷不多,昔年远亲几乎快要将江府的门槛踏破,可是如今似一下子消失了一般,几许人也只是让人送些东西过来,且当贺岁。江夫人明面上说的是闭门谢客,实则对这些外在虚事又不得视而不见,江府今非昔比,她心中的落差更甚,连这个年也过得别别扭扭。
前几个月的事她于心中还埋怨着唐薏,平日里干脆不见她的便,且随了她在筠松居胡闹。
这不懂好赖的性子却也不是一点好处也没,至少唐薏乐得清闲,亦不去前院碍她的眼。
初五唐薏回门一趟,待十五上元之后,这个年总算是过完了。
江夫人见不得府中批红挂彩,待上元第二日一早便命人将那些挂缀尽数摘了。
十五过后便又应景的下了一场雪,将园中将化的积雪覆了一层,自睡梦中醒过来的江观云闻到了几许雪粒子味儿,虽感微凉却比那薄荷还要醒脑。
难得今晨醒来没有被人蛇一般缠身的感,细听动静似身旁早就没了人,那素来喜欢睡懒觉的唐薏不知去向。
他独自在榻上等着,直到几个小厮来伺候他出恭换衣都没再听到唐薏的任何消息。
在脑子里设想了百种可能,以她的性子该当是出去玩了,可是睡不到日上三竿又不太像她的作风。
这一思忖便到了午时,当然,江观云现在对时辰全无概念。远远便听着门口似有说话声,细听又很像她,唐薏的声线十分特别,声线细高又清澈,人群中很好辨认。
不多时,房门声响动,最先进门的便是唐薏,只是不晓得她在招呼何人,“快进来!”
近些日子二人日夜在一块,分离时不多,即便她行去亦有方,如今消失了半日,免不得让江观云多心,想着她是不是又惹了母亲不高兴,又将她人扣在了佛堂。
语气中觉着她似没受什么罪,声调一如往常欢快,他那颗胡思乱想的心才算放下。
“这屋里还怪香的。”——唐薏身后紧随了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皮肤透着健康的黑,身量高大健硕,着一身赭石暗纹棉袍,腰上还别了个麻色布包,入门后猛吸了一鼻息,见榻前正搁了笼碳,搓搓掌心便伸过来烤火。
樱桃将房门合上,尽数寒气隔绝在门外,“雪路难行,公子受冷了,我去沏壶热茶来!”
青年抬了抬手,不拘小节一笑,爽朗之气与唐薏如出一辙,“麻烦了!”
“你快些过来。”立春早过了,可突如其来的一场倒春寒杀得人措手不及,今日外头看碧天艳阳,可北风吹得人脚不住脚。奔走一上午,唐薏的织锦棉袍也被吹了个透。雪粒子被风吹挂在丝锦线上,一进门便化瞬间化成了水珠,她拿在手里抖了一抖,这才腾出手来拉扯青年。
青年贪暖,不愿离开火笼,却还是被她拽着胳膊行到内室来。
陌生男子入人内室是十分失礼的事,在听到有人进房的刹间,江观云先前等到唐薏的那点欣怡便被警惕所替。
此人声线陌生未曾听过,不知是何方神圣。
“你过来瞧瞧。”唐薏将青年推至榻前,一双黑亮亮的眼巴巴的望着青年。
青年弯了弯身子,细细看了江观云的眉眼后指指点点,一如洞房那日初见江观云的唐薏,“他就是江观云呐?”
“你来给他把把脉,看看还有救没有。”唐薏按着青年的肩,将他按坐到床边,自己则蹲在一旁。
青年明显有些不情愿,“你一大早跑到医馆来找我就为了这事儿啊,不是说京中的名医都看遍了,皆说他醒不过来了吗?”
“京里的名医看过了,可是京外的还没看过几个,说不定你有法子呢!”自打年前三位老者顶着一路风雪来京看望江观云,唐薏心口便似塞了个不易消化的年糕,不上不下一直堵在那里,跃跃欲试想替他做些什么,或明知无用,可还是将他那在名医手底下学徒的兄长刘丰年给拉来了。
刘丰年是养母钱氏的亲生血脉,少时在乡间也同一位赤脚医生学过两年医术,后那位赤脚医生意外离世,这条路便断了,入京后经了唐薏生父唐大人的引荐才拜在现在师父的门下。
“这不是纯扯淡吗,不成不成,”刘丰年想也没想一口否决,这无异于病急乱投医,“你不是说我老师也给他瞧过病,亦是无法,怎的我这才入门的便成了?”
“哥,你来都来了就给他瞧瞧吧,万一你天赋异禀将他给治好了,你可就一战成名了!往后荣华富贵、美人香车那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完?再提起京中名医,你刘丰年便是头一号!”
唐薏攥着刘丰年的袖口画饼,虽是胡话,但是说的刘丰年眉开眼笑,这样的梦他不是没做过,但是为今尚早,还是没影的事儿,拍着胸口竖起拇指指向自己,“刘稻花,你哥我功成名就是迟早的事,可是你让我治这个活死人,那不是强人所难嘛,我又不是神仙。”
自打归京,唐薏便改回本名。刘稻花则是养母捡到她那年顺着刘丰年的名字替她取的。归京后便鲜听人叫这个名字子,而今乍一听,竟觉着回到了从前,倍感亲切。
一声刘稻花,这般乡气出乎江观云的意料,他默然发笑,竟如何也不能把唐薏与那金灿的稻花联系到一起。
“你又不是头一天学医,你不是从前跟咱们村里那位学过两年吗,这位老师的本事不成,保不齐先师的不凑用。”
提到过往先师,刘丰年皮笑肉不笑,“那是哪门子郎中,自称擅长针灸,十个人找他去扎,九个都好不了,最后将人扎得口歪眼邪被人打掉两颗牙,心灰意冷改行去做了兽医。”
当兽医又觉着不过瘾,便效仿神农尝百草,最后误食毒草死在了山里,被人找到后,身子都凉了。最后还是刘丰年念着两年的师恩将人埋了。
提到这位郎中的光辉业绩,兄妹二人同时沉默,气氛尴尬。
可若不试唐薏总是不甘心,脑海里尽力搜刮着那位郎中的本事,“不过他早年不是将一个将死之人治好过吗,也不是一点本事都没有。”
“说是有这么个人,可又有谁见过?我那位师父嘴上没个把门的,整天疯疯癫癫的,他说的话随便听听也就罢了,你还当真了。”
刘丰年对那位先师的感情很是复杂,医术乱的一塌糊涂,可是为人良善,待他也算不错,只是口若悬河,恨不得将满村的牛都给吹死。
又是片刻沉默,虽唐薏一言不发,可是眼中明显充着不甘,拇指尖儿轻轻抠着食指指腹,目光覆到江观云的脸上,明明他只留一口气就这样终老也碍不得她什么事,但她就莫名觉着这人可怜,星点的可能性她都想替他一试。
以己度人,她大胆猜测,若是他的话,是不是也会做此选择。
这对兄妹是有十足的默契在的,虽不是亲生,但唐薏眼珠子稍一动刘丰年便知她心底事,知她若不试便没有放弃之心,于是又犹豫着改了口风,问道:“稻花,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给他医治了?”
这活死人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即便昔日风光如今也全然不在,对于妹妹的心思,他有点捉摸不透。
“哥,你记得吗?”唐薏突然抬眼,黑亮的眼珠有些润意,“咱们小时候最穷的那几年,娘为了贴补家用,在园子里种了些菜,带着咱们去县城集上去卖,可才到了那便被人将菜抢走、、、、、、”
连唐薏都记得的事刘丰年怎会忘记,她只提了个开头,他便记起了全貌,年少时吃的苦历历在目,明明都是辛酸事,他却仍强颜欢笑假装风轻,“抢咱们菜的是那县里的地痞,他仗着县令是自己的姐夫便肆意欺负人,想要欺负咱们娘不成,便抢了咱们的菜,我冲上去和他撕打,却反被他们打得遍体鳞伤、、、、、、”
“那天他们说要打死你,我和娘快要被吓死了,还咬了其中一个人,”唐薏突然苦笑,笑里竟掺了潮湿,“那人反手便给了我个耳光,当时我那只耳朵都听不到声音了。好在后来恰遇一位姓曹的知府大人微服出巡,当街将县令的小舅子给捆了,还拉到堂上打了二十板子,还了咱们家一个公道。”
当时唐薏年岁尚小,甚至记不清那位大人的长相,却记得他姓曹。
由刘丰年一问,便引出了让他们并不愿意回顾的过往,刘丰年有些不解,唐薏这才又道:“我到年节时,都会为那位曹大人祈福,在我心里他是位好官,更是个好人。他、、、、、、”
唐薏手指向江观云,“他也是个那样的好官。”
江观云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不曾接触,可是那千里迢迢赶来京城只为探他一眼的三位老者与她讲说了许多江观云过去的事,除暴安良、为民请命、讨还公道。
她私心认为,他与那位曹大人该是一样的人,这样的人,唐薏不愿意他一辈子都这么不明不白的躺在这里似生若死。
哪怕有一线希望她也愿意替他一试。
绕了这么个弯子,刘丰年终是恍然,亦终明了她少见的执拗从何而来,细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正色不少,“稻花,你如果真想让我试试的话,我就伸手,但是你哥的那点本事你也清楚,若治不好你别埋怨我。”
“咱们尽人事,让他自己听天命。”唐薏等的便是刘丰年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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