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所地处偏僻,在研究所逾度了半生的沈母把家安在了附近。虽然多有不便,但也基本可以满足生活需求。
沈靳之带着程沐则开了一个半小时才行驶到附近。
电话铃声响起,沈靳之随便瞄了眼屏幕,对坐在副驾上的程沐则道:“接一下。”
程沐则拿起手机,询问道:“要放扩音吗?”
“不用。”沈靳之温声道,“找你的。”
“啊?”
程沐则愣怔地接起电话,直到听见沈母的声音才明白沈靳之那句话的意思。
“你们快到了吗?”
程沐则刚想转问沈靳之,沈靳之就先于他开了口:“还有五分钟。”
他重复了一遍沈靳之的回答。
沈母似乎并不意外是他接的电话,只是回了句“好”。
电话那头明显空白了一段才补了一句“注意安全”。
沈母的嘱托十分简单,与程沐则记忆里母亲关切的唠叨完全不同,更像是站在不熟络的边缘试探着向前伸出触角,却又担心关心得太过,默默收了回去。
两人赶到时,家门是没关紧的。
程沐则跟着沈靳之走了进去。
沈母正一个人忙活着。
厨房的操作台上摆着大大小小十几个包装餐盒,有的是空的,有的还装着菜。
看上去都是从外面买来的。
听到动静,沈母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门口。
她局促地靠近过来,向门口的鞋柜伸出手。
程沐则眼疾手快地顺着沈母的动作拉开鞋柜:“我来吧。”
沈母淡淡一笑,直起身子,指了指最上层的两双拖鞋。
程沐则拿出那两双还带着标签的拖鞋,递了一双给沈靳之。
沈母的视线从沈靳之身上扫过,又很快移开。
她向卫生间方向指了指:“你们快洗洗手,马上就能吃饭了。”
程沐则本想直接跟过去帮忙,沈靳之却拦下了他。
“听话,去洗手吧。”
洗好手,沈母这边也收拾完了。
三人围坐桌前,安静得有些尴尬。
混杂的菜香传来,隐约透着一点糊味。
沈母试图用言语缓和气氛:“我实在不太会做菜,这些基本都是在外面买的,你们对付吃一点。”
沈靳之缓缓提起一口气,问道:“这些年你都是这么过的?”
沈母低了低头,迂回着回答了他的问题:“没办法,这不是研究所比较忙嘛。”
沈靳之拿起筷子,伸向桌面上唯一一个卖相很差的菜式。
那是一道青椒炒蛋,鸡蛋表面还沾着明显的黑色糊点。
沈母虚抬起手,目不转睛地盯着沈靳之。
沈靳之不受影响地继续尝菜。
他细细咀嚼着,而后漾开一抹笑意:“挺好的。”
那一瞬间,拉在这对母子间的隐形隔阂终于裂开了一道缝。
沈母的嘴角弯起一个喜悦的弧度,她快速夹起一块肉送到程沐则碗里:“孩子,你尝尝这个,这道菜挺不错的。”
程沐则连连应声。
接着,那双生怯的筷子转到了沈靳之的碗边。
沈靳之夹起那块落进他碗里的肉,送入嘴中。
温热的菜肴释放着热气,在三人周围圈起不可忽视的暖意。
饭后,沈靳之先于沈母起身准备收拾餐桌。
他拦住沈母的动作,瞟了眼身边的程沐则道:“阿夏容易无聊,您陪他说说话吧。”
沈母的视线十分自然地落在程沐则身上。
程沐则反应极快地点点头。
沈母纠结片刻,还是应了下来。
她温蔼地向程沐则招了招手:“孩子,你跟我来。”
程沐则瞟了眼身后沈靳之忙忙碌碌的背影,跟着沈母从饭桌前离开。
两人走进书房。
沈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相册,递到程沐则手上:“翻翻看。”
她拉开椅子,示意程沐则坐下。
程沐则翻开那个小得可怜的相册。
他抬眸看向沈母:“这是……”
“靳之小时候的照片。”她沉下声音,“我不是个好母亲,没给他留下几张照片,甚至连一个小相册都填不满。”
看着那几张照片,沈母欲言又止。
她苦笑着垂下眼睫。
相册里大多是沈靳之得奖时学校或者主办方给他拍的照片,真正为记录生活留下的,少之又少。
照片里记录下的少年虽然拿着奖杯奖状,却没有一张在笑。
程沐则隔着薄膜抚摸起照片:“他以前都不爱笑的吗?”
沈母的眸光又暗下两分:“以前每次见到我时他都是在笑的,我一度以为他是个爱笑的孩子,但我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他懂事罢了。”
这时,程沐则翻到了一张稀有的合照。
倚靠在母亲身边,少年终于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无法掩藏的欣喜几近溢出相片。
程沐则翻转相册,送到沈母眼前:“或许不只是懂事,他也是因为见到您才会有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容。”
沈母一滞,眼眶骤然湿润。
盯着照片里紧紧靠在她身边的沈靳之,无限后悔的情绪涌上心头。
关系产生裂缝容易,修补起来却很难。
她紧捏着相册一角,向程沐则倾诉着:“孩子,其实我很感谢你。靳之虽然会定期来看我,但我们都快十年没坐在一起吃饭了。
“这几年我厚着脸皮想和靳之修复关系,但他的回应一直都很寡淡,只除了这一次。”
沈母气息不稳地顺了一口气:“想想也是应该的,没有我的陪伴他也这么大了,不仅身强体健还事业有成,就算我想弥补前半生缺失给他的爱,他也未必需要了。”
水声从洗碗池处传来,沉重地砸在她的心头。
“我时常在想,如果当初选择了爱情,我或许会更看重家庭,也就不会忽视我的孩子。可当叹完这口气,我已经走过了半生。
“人生永远没有重来的机会,后悔都是选择的后话。即便能回溯过去选择另一种可能,也不代表就不会后悔。较之走一步算十步,向心而择才是最大的幸运。”
沈母渐渐从悔恨的情绪中走出来:“但任何选择都有代价。或许以后会有人很大声地斥责你,说你的做法是错的,是不容于世的,你真的做好面临各种世俗眼光的准备了吗?”
程沐则的目光倏而坚定起来。
“世俗的认知都是以当下的主流规则来衡量的,没有永恒的对错和认知,只有不断变更的标准与法度。
“我不会试图说服其他人,但只要我不认为我是错的,就没人能逼我认同他们的想法。”
沈母嘴角略显僵硬的弧度终于缓和下来,欣慰地笑道:“看来靳之的坚持没有错。”
厨房里的水声停止,那是沈靳之结束家务的标志。
沈母收起相册:“我们下次再一起看,靳之好像空下来了。”
程沐则跟着走出书房。
大概是水凉的缘故,沈靳之的指尖泛着微红,虽然只是淡淡的一层,程沐则还是觉得心疼。
沈靳之顺手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外套,穿在身上。
“我们这就回去了。”
沈母没多做挽留,送他们出了门。
她问程沐则道:“你下次还来吗?”
程沐则知道,那是变相在问沈靳之下次还能不能像今天一样来家里坐坐。
他侧目看了眼沈靳之。
沈靳之简短地回应着:“会的。”
秋风卷起下落的枯叶,等待它重归树影的怀抱。
两人并肩走在小区的甬路上。
程沐则开始回想沈母对他说的话。
沈靳之和父母关系淡薄多年,甚至他生病后第一时间赶来的都是朋友和学生。
如果他想修复这段亲情,他早就可以有所行动了。
可他偏偏选择了这个时间点。
在自己说出了母亲去世,又和家里关系不好的事实之后。
答案似乎只有一个。
——沈靳之想给他一份来自家庭的温馨。
这种温馨不仅源于沈靳之本人,还会源于他们共同的家人。
为此,沈靳之愿意去修补破碎的原生家庭,只为了能让他感受到一份母亲般的关怀。
踏着纷黄的落叶,程沐则积蓄在心口的情绪越来越浓,他还是问出了口:“学长……你是不是为了我?”
沈靳之像是知道他在说什么,抿嘴笑着却没回答。
可程沐则还是压抑不住地继续问他:“为什么?”
沈靳之半侧着身,轻抚上程沐则的脸颊。
“有些东西,我可以没有,但我们阿夏一定要有。”
程沐则停住脚,定在了石板路上。
微风静静地从沈靳之身后穿过,一字不差地把话传入程沐则耳中。
我们阿夏一定要有。
那句话抓在程沐则心口,轻而易举地触动着他心底的柔软。
他也想为沈靳之做点事。
哪怕微不足道。
他用拇指暗暗地摩擦过指间的伤疤,定定道:“学长,我们牵手吧。”
沈靳之毫无觉察地顺着风向伸出手,坦诚的掌心向上着。
程沐则搭上手掌,指节轻滑入沈靳之的指间,与他十指交缠。
幼时便刻在骨子里的抗拒在刹那间消散,碾碎于手指相叠的温暖中。
沈靳之指节微僵。
直到现在,程沐则才知道自己那时给孟娇的测试竟毫无意义。
原来这世上没有打不碎的执念,只有不够深爱的人。
他扣紧掌心的力道,与沈靳之紧紧相贴。
“现在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