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替他撑把伞

情绪顺着拥抱传来,落在沈靳之的感知上。

他静静地抱着程沐则,小心安抚着。

有时,拥抱比言语更能安慰人心。

没关紧的房门缝处透来一阵寒风,沈靳之不动声色地偏过身,替程沐则挡住风口。

良久,程沐则才从不稳定的情绪里走出来。

他擦干留在眼角的泪痕,缓缓退出沈靳之的怀抱,微微抬起头。

自记忆里夹带的光芒补充着沈靳之身上的光亮,即便被身后走廊里的昏暗吞噬了部分,看上去依旧耀眼非常。

程沐则捏了捏握在手心里的钢笔,残留的湿润压进他的掌心,添上几分属于时光的重量。

他犹豫地抬起手,连声的振动打断了他的迟疑。

有人给沈靳之打电话。

大概是职业特殊,沈靳之很少有不接的电话。

看着屏幕上跳跃的界面,沈靳之征询着程沐则的同意:“可以接吗?”

程沐则只能点头。

接起电话前,沈靳之牵起了程沐则的手,安慰地抚摸着。

电话里传来声响,沈靳之神色微变,但很快,那种微妙的异常便从他脸上消失了。

他放下手机对程沐则道:“学校那边有点事,我去小区门口取个资料。”

沈靳之的声音依旧令人安心,却掺杂着几分程沐则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沈靳之向前靠近半步,吻了一下程沐则的额头:“说几句话就回来,好吗?”

他安静地等着,直到对方点头同意,才离开家门。

他步履匆忙,不想耽误任何时间。

靠近小区门口,沈靳之听见了尖锐的争吵声。

沈靳之眺向那片混乱的争执,提起了音量:“找我吗?”

争吵声戛然而止,女人的视线瞬间转移到沈靳之身上。

沈靳之礼貌地向门卫致谢:“感谢提醒,剩下的我来处理吧。”

门卫怒气冲冲地瞪了眼女人,向沈靳之点点头。

人进了保安室。

沈靳之敛起面部表情,视若无睹地从她面前走过,一句话也没有说。

女人悻悻地跟上去,阴阳怪气地嘲讽道:“我说呢,怪不得上次和你说程沐则是同性恋你不但没反应,还在维护他,搞了半天是在打他的主意啊。”

沈靳之脚步不停,毫无反应。

女人冷哼着:“今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放弃吧,没戏的。”

沈靳之突然停下脚步。

浓重的夜色打在他的背脊上,化作平静的戾气,淡淡地笼罩在他周围。

女人一惊,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

高跟鞋与地砖撞击的声音发哑,在黑暗中渲染出一抹阴沉。

女人等了半晌沈靳之也没转过身,她干脆壮着胆子绕了过去。

“没有底气我不会说这种话的。”

她抬起手,晃动手上的钻戒,言语里尽是嚣张与得意:“看好了,这是沐则给我买的,我,是他未婚妻。”

沈靳之淡漠地抬起眼,掩藏在镜片后的目光冷冽,为静谧的夜晚平添出一抹寒凉。

他还没说话,一只温热的手忽然穿过他的手掌,与他交握。

温暖又炽热。

程沐则的声音猝不及防地从身边传来:“孟娇,有在我男朋友面前胡说八道的时间,不如去医院挂个脑科。”

掌心的暖意消融着沈靳之的冷漠,也柔和着他的眼神。

程沐则偏头看向沈靳之:“你又骗我。”

沈靳之抬起唇角,不知作何辩驳。

程沐则没多分给孟娇一个眼神,对沈靳之说:“我们走吧。”

两人正欲离开,孟娇却不肯罢休地叫住了程沐则。

“这可是你送我的戒指。”

程沐则不耐烦地转过头:“我再说一次,谁给你的戒指你就找谁娶你。”

孟娇不死心地跟上去:“我爱了你这么多年,你怎么能说走就走!”

今天她能胆大地找到沈靳之,就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看来警告落不到实处,她就不会老实。

程沐则闭了闭眼,摊开明言道:“收起你那副假深情,这样的事再有一次,我只能找到这几年里和你纠缠不清的那些人,一起去拜会孟伯父了。到时候究竟是谁难堪,你心里清楚。”

程沐则手掌下移,裹住沈靳之泛凉的指腹,和他一起回了家。

沈靳之离开前,程沐则就察觉到了不对,不知道是出于忧心还是依赖,他跟着沈靳之下了楼。

果不其然出事了。

好在他及时发现,又当场阻止,不然沈靳之定然只会隐瞒,不会和他说这些。

毕竟,就连他自己也是想背着沈靳之摆平这件事的。

但既然事情已经挑开,程沐则就打算干脆说明白这件事。

他抓着沈靳之的手,带着他坐在沙发上。

酝酿言辞间,沈靳之抬起手覆住了他的手背:“阿夏,你不用解释,就算今晚你不出现,她说的话我也一个字都不会信。”

强烈的信任感顺着交叠的手掌传来,在程沐则心底泛起波澜。

他摇摇头:“我要说,我不想这件事在你心里留下哪怕一分一毫的不悦。”

沈靳之笑着拍了拍程沐则的手背,同意地点点头。

程沐则低眸道:“其实上次我没有说完,我和家里关系很差的原因还有一个。”

沈靳之不说话,安静地等待程沐则继续说下去。

程沐则话音停顿,继而试探地问道:“或许,你知道我失过忆吗?”

他怔怔地看向沈靳之,不经意间在眼底藏进了些微隐晦的期许。

沈靳之应声:“听说过。”

“只是听说过吗?”

“嗯?”

周遭的空气流速渐渐迟缓下来,程沐则滚动喉结,没深问下去。

他接续刚才的言语,尝试着向沈靳之渗透当年的事。

“三年前我从永传毕业后回了家,一醒过来就躺在医院里。听说,我在一场意外里丢失了记忆。

“起初,我以为自己仅仅是忘了有关事故的一切,可后来我才惊觉自己的记忆断断续续,根本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大学生活。而心底的缺失感告诉我,我遗忘的事情很重要。”

沈靳之手掌轻动,最终也只是克制地加重了与程沐则交握的力道。

程沐则回应着那份力道:“身边的人一直含糊其辞,终于在我的不断逼问下,给了我一个答案。”

那是他成年后第一次见到孟娇。

父亲说他失忆前就和孟娇在一起了,还走到了订婚那一步。而他,就是在筹备订婚宴期间发生了意外。

考察订婚宴的场地时,酒店因电路问题发生火灾,虽然他肢体上没什么损伤,却不明原因地丧失了一部分记忆。之所以一直瞒着,是不想刺激他,等他先适应一段时间。

听着那些遥远的“记忆”,程沐则觉得自己像是在听一个讲述拙劣的故事。

由于程孟两家交好,他很早就认识孟娇了。

可从小到大,他对孟娇的印象只有骄横跋扈,并未明显地表现出讨厌也都是碍于情面。

所以当他得到家人的解释时,从一开始便存有疑问。

他始终和孟娇保持着不冷不热的距离,很快在他们的说辞里找到了悖论。

程沐则毫不犹豫地揭开他们共同编织的谎言。

可他们中却没有一人松口,坚持每天上演重复的戏码。

守着母亲的遗言,程沐则不断忍耐着。

他从未放弃寻找自己丢失的记忆,但父亲却像看管犯人一般看着他,令他几近窒息。

直到继母诞下一子,父亲的注意力才终于有所转移。

他离开北池,辗转回到津松市。

三年来,孟娇坚持不懈地向他重复所谓未婚妻的谎言,即便在他回到津松之后,也时常骚扰。

不算今晚,他们上次见面应该是在跨年那天了。

那天,津松下了好大一场雪。

苍白覆盖着大街小巷,隐匿着淡淡的悲凉。

程沐则打车回到他之前的出租屋。

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即便他选择在这么诡僻的时间回国,却还是撞见了孟娇。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程沐则按捺不住心里的火气,对她发了火:“你到底要干什么!”

明明对方在生气,孟娇却表现得异常兴奋:“你理我了,你终于不无视我了。你记得吗?你以前也这么和我发过脾气,在我们吵架的时候。”

语气就像真的发生过那些事一样。

大片的雪花扫过程沐则的手背,却无法消解他的不快。

他赌气式地说道:“好,那我给你一个机会。”

孟娇激动地向他靠过来。

程沐则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两人的距离。

他沉声道:“你说我们曾经在一起过,那你告诉我,我们是怎么牵手的?”

孟娇快速伸出手,越过大块粘连的雪花,十指相扣地穿过程沐则的手。

她就着这个姿势端起手,全然不顾程沐则眉间产生的厌恶。

“就是这样,你想起没?”

楼宇间传来的新年倒计时分散着程沐则的注意力,孟娇却毫无停留地拉着他向旁边走。

倒计时数到最后一秒前,程沐则甩开了孟娇的手。

“放开。”

大雪吞噬着他的动作幅度,倒计时吞没了他的低吼。

烟花在空中炸开浓烈的色彩,又在雪中黯然褪色。

程沐则紧蹙眉头,刻意提起了音量:“我右手的无名指和中指之间有一道疤,弄伤时吓哭了很多小朋友,于是他们就再也不肯和我牵手了。后来幼儿园来了一个新朋友,又在牵手时嫌弃我的疤痕又难看又硌手。

“自那以后,我就很少和人牵手了,即便需要,也绝不会十指相扣。孟娇,闹够了吗?你根本不了解我,和我谈什么曾经?”

程沐则拂袖而去,投身于茫茫雪境。

日光灯下,沈靳之的袖扣闪动。

程沐则呼吸一滞,想起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除夕那阵,他租房的小区附近刚好试行了AI智能无人便利店,一度还登上了微博热搜。

除夕夜、大雪、无人便利店……

所有信息点竟都和万卫铎说的沈靳之丢袖扣的那晚一模一样。

程沐则呆滞地抬起头,与情绪不甚平静的沈靳之对视。

事件相互勾连,铺成一条完整的时间线。

程沐则眼眶酸涩。

所以那时,沈靳之是亲眼看见了他和孟娇在雪中对峙,却错把那一幕当成了十指相扣的交缠。

沉重的大雪将那条马路变成两人间不可逾越的天堑。

他从来都不知道,他们居然曾经离得那么近。

那时的沈靳之,究竟要如何接受那样残酷的场景?

又会不会觉得,当年那场不辞而别是自己嫌弃他性别取向的表现?

程沐则的心脏像是被反复揪起又弹回,每一下都在他的胸腔里留下剧烈的震荡和疼痛。

程沐则伸手抱住沈靳之,双臂锁在他的脖间。

他好想回到过去,回到那个烟火灿烂的夜晚,穿过那条空旷的马路,为那时的沈靳之撑一把伞。

什么都不必说。

只是撑一把伞。

可即便如此,都是奢望。

程沐则不加节制地拥抱着沈靳之,像是抓住当时他从未窥见过的遗憾。

他声音颤抖地说着:“一定很冷吧,你一定很冷,对不对……”

秋夜的凉意在拥抱中转换成温暖。

“不冷,只要你在,我什么时候都不会冷。”沈靳之轻抚上他的发丝,“我们阿夏从未离开过我心里,我又怎么会冷?”

程沐则忍着不哽出声,半分说话的力气都难再余出。

沈靳之的话音却未断:“阿夏,我们去见母亲吧。”

他柔声补充着:“就明天。”

半只熊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