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用时光记录一切你

沈靳之的低念声渐渐平息,病房重新陷入安静。

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冷艳地悬在头顶,孤傲地照在沈靳之身上。

距离他苏醒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程沐则能做的只有等待与陪伴。

现在住院率不高,房间里另外一个病床是空着的,程沐则打算今晚在那儿歇下。

他搬了把椅子,坐在病床旁。

从商场回来到现在,程沐则一直攥着那枚袖扣,眼下已经在他掌心里留下了一道深长的红色印记。

他从一摞折好的衣服里找到沈靳之的衬衫,拢起衬衫松散的袖口穿上袖扣,熟练得就像他曾经这样做过无数次一般。

不知道是不是病房的灯光过于苍白,沈靳之的脸色看上去不是很好,嘴唇也明显发干。

病房里没有任何生活用品,程沐则只得下楼。

他仓促地从超市里挑了几样生活必需品,打算等明天沈靳之醒后再回家取来一些。

他步履匆忙,生怕沈靳之独自待在病房里会出问题。

刚走出电梯,程沐则就远远地看见有人站在沈靳之的病房门口,正隔着狭窄的玻璃窗向内望去。

男人抬手搭在门把手上,他下压手柄的动作才起了个头,却忽然移开了手。

走廊略显昏暗的光线打在他的背脊上,留下一抹孤寂而沧桑的弧度。

程沐则看不出那是谁,正想上前询问,那人便动身离开。

那背影有些眼熟,程沐则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等他追上去,人早已没了影。

医院的安保状况自然无需担忧,或许只是走错了。

程沐则没再多想,走进了病房。

他放好东西,打了盆水回来。

夜里空气转凉,盆里的热水微微冒起热气,纠缠在浸润的毛巾周围。

程沐则拿起温热的毛巾,用皮肤试好温度,才在沈靳之的脸颊轻轻擦拭起来。

沈靳之的面色略显疲惫。

虽说大多数时间他都是正常时间下班的,但他总会在书房里加班,甚至有几次程沐则起夜时,书房的灯都还没关。

程沐则低声叹了口气,拿起棉签润湿他的嘴唇。

“嗡嗡嗡——”

床头柜上,沈靳之的手机连响几声,程沐则紧忙拿起手机调至静音。

无意间发现是万卫铎在联系沈靳之后,他担心对方有急事,便回了个电话。

当得知沈靳之住院了但只是做了阑尾炎手术时,万卫铎长舒了一口气。

他语气郑重地嘱托程沐则照顾好沈靳之后,便结束了通话。

夜晚的时间很漫长,长到足够让程沐则完全冷静下来。

他关掉光线最为明亮的灯筒,只留下一个夜灯,继续看着沈靳之。

毫无疑问,沈靳之就是他在找的人。

可这么长时间以来,沈靳之却从未提及过去的一切,甚至在他无意识问出“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之类的话时,也从未展示出倾诉的意图。

从这段时间的相处来看,应该只有他自己失去了记忆。

但沈靳之却迟迟不肯和他相认,难道是过去发生了某些沈靳之不愿提及的不愉快吗?

可若是这样,他又为什么还要和自己重新相识呢?

种种谜团萦绕眼前,冲得程沐则头脑发昏。

这间病房不大,另一张空床离沈靳之的床也不远,不安感却总是萦绕在程沐则周围。

他不想去那张空床上睡觉,他很怕一觉醒来,又会像三年前那样,虚无的只剩一场空妄。

他就这么坐在床前看着沈靳之,直到趴在床边沉沉睡去。

程沐则是被吵醒的。

一大早,隔壁床就住进来一位新病人。

程沐则撑起身,一夜不健康的睡姿后,他从脖颈到腰腹都酸痛异常。

他抬手捶了捶自己的腰,视线移到沈靳之身上。

沈靳之的睫毛颤动,隐约有清醒的迹象。

程沐则手上的动作一顿,立刻迎了上去。为了防止吓到沈靳之,程沐则没有凑得太近。

沈靳之从被子里抽出手,捏了捏眉心。

“还好吗?有哪里不舒服吗?”程沐则关切地问道。

沈靳之顺着声音望过来,原本紧抿的嘴唇放松地弯起一个角度。

他浅笑道:“你怎么看起来这么紧张?如果没记错,我只是切了个阑尾吧?就这么担心我?”

程沐则停顿了一下,又低低地吸了口气。

“是,我很担心。”

沈靳之一时哑然。

消毒水的气味从走廊里缓缓钻进来,冲击着沈靳之的意外感。

程沐则绕到床尾,摇动升降把手。

床铺缓慢支起,程沐则拿起枕头,小心塞在沈靳之身后,减缓倚靠动作带来的压力。

“医生应该快来查房了,你先坐一会儿,哪里疼和我说。”

沈靳之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抬头看向程沐则:“我真的没查出别的病症吧?活不了几天的那种。”

程沐则不悦道:“胡说八道什么呢!”

沈靳之笑然:“那你——”

他的话说了一半,几名医生推门而入。

是例行查房。

几位医生围在沈靳之周围,一边问他的情况一边和他聊天。

大致了解好情况,几人嘱咐了沈靳之几句,转到另一个病床。

其中一个医生留了下来,向床头靠近。

“沈院是昨晚的飞机,那个会议挺早前就定了,他没法不去。他听说你病了,就托我向你带个话,要你好好养病。”

闻言,沈靳之淡淡道:“老何,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吧?”

那个叫老何的医生干笑两声,拍了拍沈靳之的肩膀:“他忙也是情有可原嘛,他肯定是想和你说的,我只是替他说了些心里话。你别多想,刚做完手术,胡思乱想也不利于康复。老家伙过两天就回来了,到时候就见到了。”

沈靳之“嗯”了一声。

听到这,程沐则霍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万卫铎不止一次和他提过,沈靳之的父亲是津松市第一人民医院的院长。莫名地,程沐则联想到了昨晚那个想进病房却没进来的人。

那会是沈靳之的父亲吗?

程沐则想告诉沈靳之自己昨晚看到的情况,却又担心那不是他父亲,反而会害他更难过,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程沐则大概怎么都没想到,第一个来探病沈靳之的人居然会是秦逸。

秦逸跼蹐地站在门口,在尽量不惊动沈靳之的情况下吸引着程沐则的注意。

看到站在门口手舞足蹈的秦逸,程沐则困惑地走出病房。

一出病房门,秦逸就拽着他走出了十几米。

他停在走廊的尽头,把手里那捧鲜花塞到了程沐则手里。

“给沈老师的,祝他早日康复,你帮我转交给他。”

程沐则抓紧手里的花束,疑惑道:“你怎么知道他住院了?”

秦逸回复着,语气里添进了几分理所当然的味道:“你不会是忘了吧,沈老师可是学校的红人。

“昨晚有人拍到了他在医院的照片,投稿了表白墙后引起了热烈讨论,现在学校好多人都知道沈老师病了,不知道陆续还会不会有其他同学来。”

说完,秦逸火急火燎地看了眼手机:“时间不多了,我得赶回去上课了。”

程沐则微拧眉心:“有课你还来?”

“上次犯了个大错误沈老师都没追究我,他病了我肯定得来看他啊,我怕来晚了遇见认识的同学,他们非要拉我一起去看沈老师,那我可承受不来。

“走了!”

秦逸挥手转身,离开了程沐则的视野范围。

看着手里的花,程沐则哭笑不得。

秦逸走得匆忙,包装花束的纸张有些褶皱,他看着难受,于是边走边整理。

迎面跑过来个小男孩,横冲直撞到他身上。

程沐则躲闪不及,手腕一松,花束重重地坠在地面上。

露水从花瓣上滑落在地,登时跌得四分五裂。

一阵尖锐的疼痛穿过程沐则的太阳穴,在他脑中划开一道裂缝,他后退半步,用力用腕骨抵上额头。

“对不起。”

程沐则的脑中响起这三个字,又利刃般地戳进了他的心口。

男孩的家长跑过来,一把抱住了愣在一旁的小男孩。

家长讥讽道:“哦呦,还扶额头,讹人也不是这么讹的,小孩子可没那么高,不可能撞到你头的。”

她抱起男孩,迈着碎步跑开。

程沐则蹲下身,记忆猛地坠回三年前。

研究生毕业典礼正在进行中,永长传媒大学的礼堂热闹非凡。

所有毕业生都整齐地穿着硕士服,汇聚成一片藏蓝色的海洋。

程沐则坐在人群里,指尖在硕士帽上来回轻抚。

帽穗在帽面上延伸铺展,丝网般罩住了程沐则的心脏。

一旁的手机里,来自父亲的短信还亮着:「毕业之后马上回北池,不要耽搁时间。」

程沐则困恼着,双眼逐渐失焦。

他想起了母亲去世的那个晚上。

那晚,久病在榻的母亲化了一个精致的淡妆,却怎么也掩盖不住弥留之际的虚弱。

她倚靠在床头,身后垫着卷起的被褥。

她温声道:“阿夏,母亲知道你有很多自己的想法。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我离开后,母亲都永远支持你,我们阿夏应该自由,也必须自由。”

插在床头花瓶里的玫瑰几近开到尽头,散乱的花瓣无力地聚集在一处,塑造着最后的完整。

程沐则咬住下嘴唇,努力遏制自己发出声音,唯有止不住颤抖的肩膀出卖着他的情绪。

母亲继续说:“你父亲脾气不好,人也很固执,但血缘是种很奇怪的事物,几乎无法脱离。母亲相信他是爱你的,以后我不在了,希望你能多包容他一些,和他好好的,行吗?”

程沐则抬起眼,注视着母亲那双只剩下一丝光亮的眸子。

“我……”

母亲捏了捏他的指尖,病症侵蚀过的眼角微颤:“母亲知道你想说的话,但除他之外,我真的找不到其他人可以托付我最心爱的阿夏了。”

程沐则沉默下来。

他久久地注视着母亲,还是“嗯”了一声。

那音调虽然寡淡,却也是肯定。

床头枯萎的玫瑰终于散开,腐烂的花瓣落在床头柜上,安静地沉眠。

“沐则。”旁边的同学拍了拍他,“快到我们了,准备上台了。”

“好。”

毕业典礼匆匆而逝,算是个毫无特别的结束。

程沐则缓缓摘下帽子,在一片硕士服里看见了唯一着装不同的沈靳之。

看见沈靳之身形的一刹那,程沐则的心口像是照亮了一块,瞬间变得暖洋洋的。

程沐则等人走得少了些,才向沈靳之走过去。

沈靳之手里捧着一束鲜花,明艳的花枝正迎着阳光盛灿地绽放着。

“阿夏,毕业快乐。”

程沐则接过花束,从心底散开一抹笑意:“谢谢学长。”

他和沈靳之并肩走出礼堂,沿着河堤漫无目的地前行。

人群在他们身后渐渐散去,周围的鸟鸣声和流水声也愈发清晰。

沈靳之剥开糖纸,送了一颗到程沐则嘴边。

程沐则自然地咬过糖块,嘴唇无意间擦过沈靳之的指尖。

忽然,沈靳之停了下来。

程沐则转过身,跟着他停下了脚步。

沈靳之推了推眼镜,微微欠身道:“我有个秘密,你想听吗?”

“秘密?”程沐则开玩笑道,“沈老师的秘密应该能卖不少钱吧?”

沈靳之并指弹了一下程沐则的额头,嗤笑道:“你是小财迷吗?这也能卖?”

程沐则嘿嘿一笑:“我看上了一款镜头,还差一点钱,就等知道了你的秘密好卖给有心人拿来周转呢。”

沈靳之无奈地摇头道:“行,那等你听完,要是觉得这个秘密可以卖,我不拦着。”

原本卖消息也只是句玩笑话,可听沈靳之这么说,程沐则顿时对这个秘密产生了浓厚的兴致:“什么事这么有趣?”

沈靳之抬起指尖,拨了拨他额间的碎发。

“阿夏,我喜欢你很久了。”

他柔声地说着:“你说你想用摄影记录一切时光,而我,想用时光记录一切你。”

“……”

程沐则笑容一僵,一种完全没思考过的可能强行扎进了他的脑海中。

他后退一步,手上的力道霍然消失。

鲜艳的花束跌落在地,支零的花瓣散开,躺在脚印杂乱的地面上。

程沐则双手胡乱地抓在裤腿上,拉起一道道狰狞的褶皱。

他混乱地呼吸着,脑子打结般地失去了思考能力。

他言语磕绊:“对,对不起。”

那句抱歉不知道是为了掉落在地的鲜花,还是为了沈靳之本人。

程沐则神情闪烁,猝然收回视线。

“对不起!”

他快速跑开,没入盛夏残酷的日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