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凝霜显然也听到了她的声音,缓缓睁开眼,秋阳刺得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看到夏念秋浑身湿漉漉的,而自己正半躺在她怀里。
“念秋......”她还没死。
她还不能死!
秋凝霜费力睁大眼,极力装作没事的模样,她想伸手帮她拂去肩头沾上的水藻,可无奈,怎么都抬不起手来。
她太累了,艰难说着:“念秋,宽心,阿娘无妨的。”
“阿娘!”夏念秋泪水汹涌,瘦小的身躯将秋凝霜背了起来。两人刚艰难地走到梨院门口,就碰上了赶回来的夏知秋和孙眉娘。
夏念秋冰冷的目光从两人身上扫过,她脚步未停,挪着沉重的步子背着秋凝霜往回走。
夏知秋刚想上前,却被身侧的孙眉娘拉住,“老爷,你可看到刚刚念秋的眼神了,哪里像个十多岁的孩子呀!”
夏知秋再望去,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他终是没再踏出那一步,不动声色别开孙眉娘的手:“走吧,回房。”
傍晚,晚风舒适,倦鸟归巢,一弯新月斜挂空中,与一颗明星交相辉映。秋凝霜所住的梨院,唯有一盏烛火,驱散这逐渐包围的黑暗。
在夏知秋的偏爱下,孙眉娘一房独大,她甚至在得知秋凝霜不慎落水后,对下人们再次放下狠话:“谁若是再留在梨院,后果自负。”
不过几个时辰,原本还热闹的梨院,如今只剩秋凝霜母女两人。大家似乎都忘了,如今落魄的当家主母,曾经也是他们人人称赞、敬佩的好东家。
“念秋,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秋凝霜半眯着眼祈求。她从回房后便高烧不止,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夏念秋还未来得及回复她,又听到她梦呓:“这一切已成定局了,我们都无法改变了......”
“念秋,娘好想你!”
夏念秋握住秋凝霜滚烫的手:“阿娘,念秋哪儿也没去,从前至今,一直在这儿......”
翌日,唯有常希照常端着饭食送到梨院。刘姥姥和胭脂正要去给二房送饭后果盘,正巧看到她的背影。
“梨院都没落成这样了,李三娘还照赶着往上送,真是一点都不怕自己会拖累二郎哥。”胭脂盯着常希的背影,没好气地嘟囔。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刘姥姥看了眼胭脂,意有所指:“不过一旦分开,总要另觅新处的。”
“胭脂,你近来打扮得越发素净了。”刘姥姥看向胭脂头上单螺髻,青丝间仅用一根银簪装饰,“倒是,像极了李三娘的打扮。”
“哪里像她了!我才没有学她!”
胭脂摸了摸头上的银簪,气呼呼地往前走。直到走到一池荷花边,她回头看,刘姥姥还未跟上来。这时,她才压低了呼吸,往水面上看。
水里倒映的姑娘,粉面红腮,精神伶俐,只是平时戴惯了鲜艳绢花,如今满头青丝,只余一支银簪,还真说不上好看。
胭脂左右看看,无奈叹气:“这二郎哥的审美真是不咋地!”刚要抬头往前走,却是说曹操,曹操到——崇吾正拧着一条鱼往这边走。
胭脂连忙又弯腰看了看水面上的自己,拢了拢鬓角的发丝,站直身子,往他面前迎去。
“二郎哥。”胭脂面色微红,娇声喊道。
哪知崇吾像是没有听到一般,旁若无人地继续往前走。
可胭脂哪能这么轻易放走他,如幽魂般瞬间移到他跟前:“二郎哥,你今日晚间有空吗?”胭脂特意将佩戴银簪的那一边脑袋微侧过来,羞涩地低下眉眼。
“没空!别挡道!”崇吾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脚步不停地朝着膳房而去。
末了,他又倒退几步。原本满脸失落的胭脂看到他退了回来,还以为他回心转意了,脸上再次扬起希冀。却不料,头皮微痛,像是被薅断了几根头发。她捂着脑袋,一阵惊愕,发现自己头发上的银簪已经到了崇吾手里。
“你!”
崇吾打断她,拿着银簪在她眼前晃了晃:“你,不准学她!”
语罢,他随手将银簪扔进了荷花池,咕咚一声,惊走了几条游过的锦鲤。
崇吾近来人逢喜事精神爽,好心情丝毫没有被胭脂影响。从那晚他寒夜送包子起,他能明显感觉到常希对自己越发上心,越发地温柔了。
虽然这份感情也曾让他困扰,甚至让他也出现心跳紊乱的状况,不过,带给他更多的,还是甜蜜与快乐!
只要一想到常希非自己不可的模样,崇吾不禁乐得睡不着觉。为了能满足她的心愿,与她久待一会儿,崇吾如今得空就往膳房跑,还变着法儿给她做各种好吃的,引得她每天都哈哈大笑。
这不,她今日说要吃鱼,他一得空就出去给她买了。
可今日,刚走到膳房,他的笑容便僵在脸上,整个人如同被点穴般定在门口——
屋内,常希烧火,叶青掌勺,两人隔着菜锅上氤氲的热气,有说有笑,好一个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崇吾一阵牙痒,气得想要杀光全天下叫叶青的男人!他猛地撒手,将那条无辜的大鲤鱼摔在地上,并再一次踹翻了门口的水缸。
屋内两人,齐齐回过头来,目瞪口呆。
“你又发什么神经!”常希赶来善后:“有话好好说,不要发脾气!”
“常希!你胆敢朝三暮四!”崇吾瞪着她。
常希莫名其妙,还未接上他的话,便见他眼冒凶光,淌过满地的水,径直走到叶青面前,一把夺过菜勺:“你!去烧火!”
其实自崇吾与常希和好,叶青便已经好一阵没有来膳房了,大家都知道他是被崇吾赶去了柴房,而今日他竟然没打招呼就又回来了。
常希虽然不解,却没有多话。她一个干活的,能提什么意见?她又不是崇吾那种性子霸道的。
而此刻,叶青面对崇吾这个臭名远昭的恶霸,亦是丝毫不敢反抗。只得十分听话地走到灶前添起柴火。
崇吾越看他身上那件与自己同样的衣服越发地碍眼。他勒令叶青将火烧旺,漫天的草木屑落满叶青的头发和身上,他的脸蛋和衣物被蹭得乌黑,再也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崇吾这才扔了菜勺,勾着冷笑离去。
临走前,他附在常希耳边,恶狠狠地说:“我劝你最好是远离他!”
常希越发不理解崇吾了!平日里他喜怒无常是常规操作,可今日,他竟然说她“朝三暮四”?这又是哪里泼来的污水!
唉!常希仰天,叹出一口浊气。
暮秋,秋凝霜的梨院,满院飘零的枯叶无人清扫,池子里断荷残叶,散发着腐臭味,原本游得自在的锦鲤,如今都翻了白。
秋凝霜身体久不转好,她甚至如过去一般,精神逐渐失智。她迷糊的时候,嘴里总是念叨着要离开这里;可清醒时,却没有离开的勇气。
她时常看着前院的喧闹灯火发呆,偶尔也会盼望着那扇久未打开的大门,有熟悉的身影进来。
这日,夏念秋推开房门,发现秋凝霜没在屋内。她神色微怔,转而若无其事地走到满是枯叶的院子里坐下。秋风拂过,带过些许萧瑟和凄凉,夏念秋从袖子里摸出一根羽毛,半举空中,细小的绒毛随风摇曳。
夏念秋看着羽毛低声自语:“快了呀!”
常希在这日,照例与叶青相约出府买菜。原本以为是平凡的一天,却不料,刚出府,她就在一个巷子口遭人当头一棒。
眩晕感传来,常希扶着额头跪倒在地,昏迷前,她看见叶青正在和秋凝霜交谈着什么……
“你最好远离他……”常希突然想到了崇吾那句话......
再醒来时,常希发觉自己手脚被绑,右手腕一阵刺痛,细看一眼,她右手筋脉处被破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不断涌出,正滴答滴答汇聚在一个木桶里。她想大喊,却发现喉咙烧得厉害。
“常希?”秋凝霜从暗处走出来,今日她面色红润,竟然完全看不出病容。她走到常希面前,俯视她: “今日请你过来,陪我说点熨帖话好吗?”
常希连续咳嗽几声,嗓子如砂砾刮过,她苦笑:“夫人的待客之道,让我叹为观止!”
秋凝霜继续说:“你可知,我们现在所看到的,都是我的曾经。”她微微笑着,像是在回忆过去的美好:“夏知秋,他是我的丈夫,我与他一起长大,我们一起学四书五经,一起吟诗作画,他很温柔,曾经有许多名门闺秀大胆求爱于他,可彼时他说,此生唯秋凝霜不可。”
秋凝霜头微微后仰,将即将夺眶的眼泪倒流,她声音喑哑:“是我作恶多端要遭受天谴吗?所以老天让我再一次经受当年的欺辱!”
说完这句话说,秋凝霜忽然对着常希发出一声怪笑:“我原本也是这样以为的,可我如今发现,并不是。”秋凝霜走近,用尖锐的指甲,划过常希的脸,“我们一起入画,才是天意!”
“上天怜悯我,让我与念秋在此重逢,还赐予我一个万全的办法——据说以神之血为引,融汇凡人精魄,方能重塑一方天地,获得永生。”秋凝霜脸色突变,“杀了你和这里其他无关紧要的人,我就能和念秋永远生活在这画里了!”
常希终是听不下去了:“我现在也不过是凡人之身,你费这么大劲有效果吗?我若恢复原身,还能你被囚到此处?”
秋凝霜冷笑:“我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可即便你把我身上的血抽干,牺牲掉全部人的性命,也不过是亡羊补牢而已。”常希平静地与她对视:“或许,你听过尘世镜吗?那面镜子里,也有类似这幅画里的世界。”
秋凝霜双眼微眯,示意她继续说。
常希艰难地吐词:“那面镜子里,有百姓、有虫鸟、有花香.....甚至还有神明,可是那里面所有的美好,都是虚假的,于现实而言,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