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十二点整,长窗的另一面还没有任何人出现。就好像幕布已升起,但舞台上仍是空荡荡的。人都到哪儿去了?
昨天夜里州长打了电话吗?不,当然没有,因为州长想继续当州长,可能甚至希望有朝一日能坐上更高的职位。他不会打电话。也不会有律师向最高法院提起最后上诉,因为普雷斯顿·阿普尔怀特的上诉过程早就结束了。
阿普尔怀特没事吧?他还年轻,才刚跨过中年的门槛,不过也老得足以中风,或心脏病发。他想象着阿普尔怀特十一点时在牢房里倒下,想象着救护车疾驰,赶来救他的命。死刑执行随之延期,直到他的健康状况被认为足以被送去处决。
当然这只是他的想象,他痛快地想象了一阵子。其他观众并没有坐立不安或不停地看手表。或许处决就像摇滚演唱会,或许每个人都知道这种事从不会准时开始。
反正又不是有谁要赶时间。不过这似乎正是个好机会,让他再度徜徉在回忆的小径上……
威利斯家的男孩死后两天,他在宾州的约克市租了一幢带家具的洋房。过了快一个月,他才回到里士满。
但这个月他并没有无所事事地虚度时光。他为电脑装了个DSL线路,常常上网,寻找网络上的各种东西、检查电子邮件,看了他所订的新闻群组里的新消息。
他每天至少会让他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离线一次,然后打开他买来的那台计划要归普雷斯顿·阿普尔怀特所有的电脑。他用你Word软件写了一份令人发指的记录,叙述那名男孩被绑架和谋杀的过程,唯一违背实情的是说他事发之前耗了好几星期,如何跟那种念头挣扎,又如何决定他除了这样做之外别无选择。然后他故意对杀人场地含糊其辞。
我带他到一个美好而隐秘的地方。那里没有人会打搅我们。他将会轻易地消失。没有人知道该去那里找他。
他在网络上替阿普尔怀特在Hotmail.com开了一个电子邮件账号ScoutMasterBates。在申请表格上,他自称姓名是约翰·史密斯,够平凡无奇了,但街道地址他写的是榆树街四七六号。阿普尔怀特真正的门牌号码的确就是四七六号,但不是在榆树街。至于居住的城市和州,他填的是加州洛杉矶,不过却用了阿普尔怀特在里士满的邮递区号。
他以“童子军团长贝茨”的用户名在网上寻找色情网站,结果并不难找。没几天他的信箱里面就塞满了色情垃圾邮件,他浏览了众多以年轻男模特儿和讨论男人与男童之爱的网站,因而愈发成为儿童色情供应者的目标。“十八岁以上模特儿(心照不宣!)”一个网站如此宣称。
他下载了色情照片,用一张无法追踪到他身份的信用卡付费。几个星期前他在一家餐厅吃饭,看到另一桌有个顾客用信用卡付账,没拿收据就走了。他趁女侍收走之前,假装要去上厕所,经过那张桌子,摸走那张黄色纸条塞在口袋里。上面有信用卡持有人姓名和到期时间,足够应付他在网络上的小额消费。一两个月后,那名顾客收到信用卡账单时,如果发现了,就会打给信用卡公司投诉。但届时他已经把这个信用卡账户利用完毕了。
回到里士满,他开始设法进入阿普尔怀特的房子、车子和办公室。
结果很简单。阿普尔怀特在他办公室附近的停车场包月租了一个停车位。他自己过去,询问有关收费、开放时间和租用方式的事,还问了许多其他问题,然后趁服务员不注意,他从附着号码的挂钩上偷走了阿普尔怀特的钥匙。他告诉一名锁匠,他要给女朋友配一套备用,锁匠咧嘴笑了,说他真是容易相信别人,他自己已经结婚十八年了,他太太到现在还没有他的车钥匙。
开车门和后备箱的是同一把钥匙。钥匙圈上还有其他的钥匙,他都复制了,知道一把是房子的钥匙,另一把是办公室的。不到一个小时,他就又回到那个停车场,把阿普尔怀特的钥匙放在桌上,看起来就像是从挂钩上掉下来似的。
那天深夜,阿普尔怀特家熄灯后许久,他进入没上锁的车库,打开车子的后备箱。他身上带了一条旧军毯,是从约克市的救世军商店里买来的,他把毯子铺在阿普尔怀特车子的后备箱里,四处摩擦着内部的衬垫,然后取出放回原来的塑料袋里。
两天后他换了车,开着那部暗色的凯美瑞,把米色的天霸留在车库。放学时他开始驾车四处闲逛,很快就载到一个比杰夫里·威利斯年长、懂事的男孩。司各特·索耶,十五岁,有机灵的双眼,笑起来有点邪气。他的T恤太小了,而且旧旧的蓝色牛仔裤挑逗性地紧裹着他的大腿和臀部。他上车后,一只手就搭在椅背上,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有魅力。
效果很滑稽,但他没笑。
我想你在置物匣里可以发现一些有趣的东西,他告诉那男孩。于是,他在适当的时机挥动那把橡胶槌。
里士满市东北有个倒闭的乡村俱乐部,就在去往旧港镇的克莱顿路旁。这块地产正待出售,而求售的招牌长期竖在那里,已经被人们当成路过练习开枪的靶子。九洞的小型高尔夫球场上长满了杂草,一片荒凉,中央球道上杂草丛生。稍早前他来查看过这个地方,挑了一个点。去球场的路上,男孩醒来了,贴着防水胶带的嘴仍试着想大叫,想挣脱双手,绑着安全带的身子拼命挣扎扭动。
他叫他安静一点,但挣扎仍持续着,于是他拿起橡胶槌,用力朝男孩的膝盖一敲,挣扎停止了。
他把车开进高尔夫球场,停在第五洞球道旁的杂草区,把那个男孩拉下车,拖进树林深处。他用铲子猛击男孩的膝盖骨,让他不能行动,接着剥光他的衣服,摆成适当的姿势,然后戴上安全套强奸他。
年纪较小的杰夫里·威利斯比较有吸引力。更柔软,更娇小,更能感觉得到他的纯真。而且跟男性性交也很有新鲜感。但与司各特·索耶的经验却完全是一种原始的快感,而且也不需要抑制自己的高潮。他全力达到终点后,弯身拾起刀子——妥帖握在手里的感觉多么美妙——往下用力刺,然后再刺。
他用军毯包起尸体,那条毯子之前曾铺在阿普尔怀特车子的后备箱里,会黏上后备箱内衬的纤维,同时留下毯子本身的纤维。每次接触都会让纤维转移,这就是为什么他之前会拿毯子去做那些事,也是他杀掉威利斯男孩后把穿过的衣服丟掉的原因。他现在身上穿的也会丢掉,所有的衣服,包括脚上的运动鞋。这些衣物会黏上纤维,带着青草的水渍和残余的泥土,但这一切都无所谓,因为这些衣物最后会被扔进宾州的慈善捐衣箱中,不会有任何犯罪实验室有机会看到它们。
他开始掘墓坑,可是天越来越暗,他又累了,而且脚下的泥土遍布着纵横缠绕的树根,根本不可能深挖。此外,他是打算让这具尸体被发现的。
他剪下一绺头发,塞进一个玻璃纸袋中。他把那纸袋连同他下次去里士满所需要的工具,都放进那辆凯美瑞的后备箱。
他把裹在军毯里的尸体留在那里,上头堆了些树枝,然后开车回到他租来的车库,把凯美瑞换成天霸。他走州际六十四号高速公路,然后转州际八十一号。他用过的安全套尾端已经打了结以免外漏,放在他旁边的座位上;车子进入马里兰州界时,他摇下车窗,把安全套扔出去,然后继续往前开。
两个星期后,他在约克市待够了。房租已经付到月底,所以他留着钥匙以便万一还要回去,但去除了他住过的所有痕迹,这样没必要就不用再回来。他开车到里士满,开始布置舞台的布景。
此时那台廉价笔记本电脑的硬盘里已经有一份第二起谋杀案的叙述文章。他对谋杀场地和弃尸地点仍然含糊其辞,但明确称之为高尔夫球场,而且他从地图查询网站MapQuest下载了一份那个废弃乡村俱乐部的详尽地图,存在硬盘里。另外还有一篇短文的两份草稿,他在文中以阿普尔怀特的身份阐述了谋杀的道德寓意,以理性的言辞把自己的行动合理化,他必须承认,这些言辞得大大归功于法国色情文学大师萨德侯爵,另外他还借用了尼采和兰德的说法来支持自己的论点。其中一篇特别提到杀害威利斯和索耶的草稿,他删除了,知道其实可以复原的,另一个提到同样的杀人场地、但没有对作者不利的档案,他存在硬盘里,还加了注解:
要发表吗?在哪里???
一天下午,他开车到阿普尔怀特家所在的郊区。两辆车都不在家,学校还没放学。他进入房子,在各个房间里走动,兴奋得全身震颤。阿普尔怀特有个书房,从他的税单看来,这无疑是一个家中的办公室,然后他把那部电脑放在书桌的一个抽屉里。
在卧室,他从阿普尔怀特的抽屉里拿了袜子和内衣,从衣橱拿了一件衬衫和一条宽松卡其长裤。他注意到,衬衫上有洗衣店的标记,另外挂在木栓上的那条裤子洗后至少已经穿过一次了。
鞋子呢?他想到稍早去车库时,曾看到一双破旧的球鞋,无疑是整理花园和院子时穿的。完全符合他的需要。
第三名被害人的选择和弃尸简直是无关紧要了,因为他现在主要关心的是他为普雷斯顿·阿普尔怀特所织起的那张网。慢慢来,他告诫自己。花点时间闻闻花香。然后,想起司各特·索耶给他带来的乐趣多么不如杰夫里·威利斯,这回他用心挑了一个年纪比较小、在光谱中更偏向纯真那一端的男孩。
网上有关恋童癖的新闻群组和电子布告栏——没错,他找到了获取这些信息的途径,而且“童子军团长贝茨”还不止一次提供了他的评论文章——教了他一个新的说法。他得知,刚踏入青春期的男孩,被称为正在开花,身上还有少年的露珠。那就是他在寻找的一个名叫马库斯·里柯克的十三岁男孩。男孩被发现时,根本没有在等着搭便车,而是在从学校走回家的路上。
此时他开着那辆凯美瑞,也已经在车库里换过衣服了。他卷起阿普尔怀特那件衬衫的袖子,折起他的卡其裤裤脚。球鞋也有点大,他试过用卫生纸塞在脚趾前面,但决定还是不要。这双鞋没那么大,而且他又不是要穿着走多远。
“小子,过来一下好吗?这儿有个地址我找不到。”
太完美了。他花了足够的时间在那些男人与男孩的电子布告栏上,对于恋童癖实在缺乏尊敬,但他们的狂热倒不是完全无法理解。就在那个废弃的高尔夫球场上,他慢条斯理地对付马库斯,而在他冒险的愉悦增加的同时,也必然增加了那个男孩的疼痛和苦楚。哦,这个世界有时就是个和局,不是吗?一个人有所得,另一个人就会有所失,而人会知道该站在这个等式的哪一边。
总之,事情很快就结束了,而一旦结束,那个男孩就不必再承受苦痛以及苦痛的记忆。那个男孩走了,去到每个人终将去的地方。
不管那是哪里……
最后的收尾工作:那具尸体除了少掉一绺头发之外,用一条军毯和树枝盖着,离司各特·索耶的尸体只有几码远。尸体下方显然不小心掉落的,是启动这一切行动的那条手帕,他自己的手帕,两个月前染上了阿普尔怀特的血。然后在深夜里,他把原来放在凯美瑞后备箱的大头槌、铲子、胶带、剪刀移到阿普尔怀特后备箱的备用轮胎槽。那盒一打装的安全套扣掉他用掉的两个,放在阿普尔怀特车上的置物匣里,刚好与将会在那两具尸体上发现的残留物相匹配。他穿过的衣物,包括球鞋、袜子、内衣、卡其裤、有洗衣店标记的衬衫,全部放进一个垃圾袋,再把垃圾袋放进后备箱,看起来好像阿普尔怀特打算要拿去丢掉。
他敢再一次冒险进入那幢房子吗?
他进去了,行动缓慢而安静。他家没养狗,没有防盗警铃。这一带很安全,是犯罪率很低的郊区,而且阿普尔怀特一家都睡得又深又沉。站在那幢黑暗的屋子里,另一个计划忽然冒上心头。他身上带着那把刀子;让那两个小孩被杀死在床上,割断他熟睡中的太太的喉咙,然后再为这幢房子的主人安排一个恰当的自杀,不是很简单吗?
不,他决定。最好坚持原来的计划,最好让弗吉尼亚州去负责惩罚他。
他把装着那三个小玻璃纸袋的信封黏在一个书桌抽屉的底下。而刀子,那把蓝道制作的绝世好刀,擦掉了上面看得见的血和指纹,但确定还留有能验出三个被害人的血迹,他实在很难割舍。
无论如何就是该割舍。人绝对不能允许自己太依恋任何事物——无论是某个地方,某个人,还是某样东西。人唯一能依附的,而且必须完全依附的,应该就是自己。若是你的右眼害你失足,就挖掉;若是你的房子、车子或手工打造的刀子令你过度耽溺,就丢掉。
于是刀子被放进一个书桌抽屉。他离开那幢房子,动作缓慢而安静,他把失去刀子的痛苦化为选择正确行动步骤的满足感。毕竟,那只是一把刀,一个工具,一种达到目的的手段。日后会有其他的刀子,而其中某些刀子会博得他同样的喜爱。
他此时开着凯美瑞,一路继续向前,上了州际九十五号高速公路,北上到华盛顿特区。到达时已经是上午了。他开着车子去机器洗车,然后停在离杜邦圆环几个街口的街上,下车离开,车窗开着,钥匙还插在启动器里。他乘地铁到联合车站,很有把握他的火车启程往里士满时,那辆车已经被偷了。他来到那个租来的车库,上了他的福特车,开车离去。过了两天,那个男孩的失踪事件上了报纸和电视的头条新闻,而且一个证人声称曾看到一个符合马库斯·里柯克外貌特征的男孩上了一辆暗色的小汽车,于是他用一个无法追踪来电的电话打去提供线索。他报告说注意到一辆暗色汽车在男孩失踪那夜驶离“美景乡村俱乐部”的旧址,而且这事情让他起了疑心,于是记下了车牌号码的前四位,他最多也只能提供这些了。
当然,这些就够了……
贵宾来了。我们这个小小盛会的明星普雷斯顿·阿普尔怀特终于姗姗来迟。他拖着脚镣,戴着手铐,这使他的进场不那么优雅,但是现在他来了,表演可以继续。
他面无表情,看不出心情如何。他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对于未知世界的惧怕?对于这个制度无法证明一个无辜者无罪而狂怒?毫无由来地期望能有奇迹发生、能救他一命?
一个星期前,他,阿尼·伯丁森,原可以提供这样一个奇迹。他可以公开或匿名地自白,而且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他可以说出威利斯家男孩埋尸的地点。但现在,和阿普尔怀特共处那么多个小时之后,他说什么都立刻会被怀疑。伯丁森先生,你说你知道尸体在哪里吗?若是如此,那是因为阿普尔怀特告诉过你。你只是更确定了他有罪。
典狱长脸上有着这个职位压力所造成的沧桑,他陈述了一些常规套话,然后问受刑者有没有话要说。停顿许久。阿普尔怀特——他还没被绑在推床上,显然要让他站着说自己的临终遗言——低眉思索着,然后首次抬起眼睛看着玻璃后的一张张脸。他发现了他的新朋友阿尼,双眼一亮,但只是片刻。
他开口了,声音柔和,好像不打算说给观众听。不过里面有麦克风,所以见证席还是能听得见。
“你们都确定我犯了这些罪,”他说,“我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不过没有理由要任何人相信我。我简直希望我真的有罪。那么我就可以告解,可以祈求原谅。”他停了一下,于是旁边的人上前,以为他讲完了,可是他迅速摇摇头制止他们。“我原谅你们,”他说,“所有的人。”
最后他的眼睛定在那个曾宣称相信他是无辜的人身上。他猜到了吗?最后那句话是表示他猜到了吗?但不,他是在寻找别人对他这番话的认可,而且也遂了愿,玻璃另一面有个人会意地点了点头。阿普尔怀特看到了,似乎很感激。
阿普尔怀特躺在推床上,旁边的人替他系紧缚带。医师在他手臂上找到了一根适合的血管,用酒精棉擦了擦他的皮肤,试了两次,才把静脉针头插入。
然后他僵坐在那里,看着一个人死在他眼前。没有多少可看的。第一剂的巴比妥盐没有明显的效果。第二剂麻妥侬会引致麻痹,使得阿普尔怀特无法呼吸或改变表情。而最后一剂氯化钾,不管是否引起刺痛,都不可能看得出来,不过至少对那些坐得够近、可以看到心跳监视器,或是检查脉搏的医师来说,显然第三剂药物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
普雷斯顿·阿普尔怀特死了。
而玻璃后面,那名不久就会放弃阿尼·伯丁森这个名字的男子从头到尾都小心翼翼,维持着一种忧郁而超脱的表情。他勃起了,但他很确定不会有人注意到。
他知道州际九十五号高速公路在星期五会大堵车。于是改走州际六十四号接八十一号,当天夜里在宾州的一家汽车旅馆过夜,星期六早晨走州际八十号高速公路往东,希望在交通比较顺畅的时间抵达往曼哈顿北部的乔治·华盛顿大桥。最后果然符合他预先的计划。
近来,每件事都符合他预先的计划。
和他的预期的一样。几年前他在里士满辛辛苦苦地工作,实施杀人行动、栽赃嫁祸,把圈套牢牢地套在一个人身上,而这个人唯一犯的错,就是在最不巧的一刻刚好鼻子流血。而过去的这个星期,原来是被他归在末完成事务的项下。
他在纽约还有另一项未完成的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