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一个聚会上,一个我见过的女人走上来,说她听说我是个私家侦探,对不对?
“算是吧。”我说,解释说我已经半退休了,而且没有执照,这表示我没有任何正式身份。
“可是你可以调查某个人,”她说。
“有特定的人选吗?”
“我得考虑一下,”她说,“你可以给我联络的电话号码吗?”
我给了她一张名片,是新印的那批,上面有我的手机和公寓电话号码。我尽量拖到不能再拖,直到我发现自己越来越荒谬可笑的那种感觉压过了本性中的顽固,才买了手机。我有一半时间会忘了带,即使带在身上也会忘了打开,不过星期一早上我带着、而且开机了,电话响起时,我还能顺利接听,没有不小心按错键挂断。
“我是露易丝,”她说,“你给过我名片。前两天晚上,我问你能不能帮我调査某个人,然后——”
“我记得,当时你说要考虑一下。”
“我已经考虑过了,想跟你谈一谈。可不可以找个地方碰面?”
我正在跟TJ吃早餐,我笨手笨脚地接电话时,他努力绷着脸没笑。“我在晨星餐厅。”我说。
“真的?因为我就在火焰餐厅。”
晨星就在第九大道和五十七街交口的西北角,火焰则在同一个街区靠五十八街那头。两家都是典型的纽约式希腊小餐馆,没有一家会登上纽约的美食排行榜,但两家都不太糟,而且天知道,都很方便。
她说:“你还会在那边待十五分钟吗?我想喝掉这杯咖啡,然后我想出去抽根烟,抽完就去晨星,如果你还在那里的话。”
“我们的主菜还没上呢,”我告诉她,“你慢慢来。”
“我觉得自己这样很可笑,”她说,“我有了这段浪漫恋情,感觉上是会有结果的,而一段感情应该是建立在彼此互信的基础上,如果我雇一个侦探去调查这个家伙,这证明我付出了多少信任呢?感觉好像我一开始就在阻挠这段感情发展。”
露易丝年约三十七八,中等身高,中等身材,长着深褐色的头发和淡褐色的眼珠。年轻时的青春痘在她的双颊和尖下巴上留下了轻微的凹疤。她穿着上班的裙子和宽松短衬衫,洒了香水,那种花香遮不住她身上的烟味。
她来到我们这桌,有点惊讶我不是一个人。我介绍说TJ是我的助理,让她稍微安心一些。TJ是个二十来岁的黑人小伙子——我不知道他的确切年龄,不过这么说来,我也始终不知道他姓什么,但他其实已经算是我的家人了——今天早上他一身轻松打扮,穿着宽松褪色的厚棉布短裤,上身是一件拆掉袖子和领子的黑色T恤。他看起来不太像我的助理或任何人的助理,而像毒贩的帮手。我看得出来如果我单独出现她会比较自在,不过这么一来,我事后又得跟TJ转述,我想反正她可以适应,结果也的确如此。
我说:“任何持久的感情关系都是以信任为基础的。”
“我就是一直这么告诉自己的,可是——”
“信任也是大部分欺诈和骗局的关键元素。没了信任就不可能骗得成。如果你能确定没有什么难以容忍的原因不去信任他,那么要自己信任他可能就会比较容易。”
“这一点我也不断提醒自己,”她说,“这样好像很不堪,可是我对他一无所知,这个事实我就是无法忽略。又不是说我们的父母是世交,或我们是在教会活动里认识的。”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在网上。”
“那种交友网站吗?”
她点点头,告诉我网站的名字。“我不知道这个城市其他人到底是怎么认识朋友的,”她说,“我整天工作。事实上我再过二十分钟就得回去上班,不过我迟到十分钟也不会让庭克贝公司倒闭。我白天在公司上班,晚上去参加戒酒协会的聚会。我上一个男朋友是在聚会里认识的。这让我们省掉互相寒暄试探的步骤,可是一旦合不来,其中一个人就得换个聚会地点了。”她瞥了一下我的左手。“你结婚了,对吧?她也是聚会里的人吗?”
“不是。”
“你们怎么认识的,不介意我问吧?”
我们相遇是在一个下班后的酒馆里,“丹尼男孩”比尔的老座位。当时她是个年轻的应召女郎,而我是警察,有老婆和两个小孩。不过露易丝不需要知道这些,于是我只说我和埃莱娜已经认识很多年,失去联络后又再度重逢,两个人就认真起来。
“真浪漫。”她说。
“我想是吧。”
“嗯,我以前的男朋友,老天让他们留在记忆里就行了。我高中的男朋友很可爱,可是我有一次在半路呕吐的事情他始终没法忘记,那是在……哦,别提了。耶稣啊,真希望我能在这里抽烟。既然这里可以喝咖啡,那就应该也可以抽烟才对。我们那位翘屁股市长该去操他自己。你能相信他也想禁止户外吸烟吗?我的意思是,他以为他是谁呀?”
她没有等我们回答,而我其实也一时想不出答案。“我应该回到正题了,马修。我在网络上认识了这个家伙,有很多交流,一开始是写电子邮件,然后是传送即时消息。你知道即时消息是什么,对吧?那是某种线上交谈。”
我点点头。TJ和埃莱娜常常互相传送即时消息,就像两个小孩扯根线,在两端绑着罐头似的。TJ就隔着马路住在我们正对面,是我住了很多年的那间旅馆房间里,每星期会过来吃两三次晚饭,他和埃莱娜可以随时打电话彼此联络,但显然网络即时消息有一种难以抗拒的魅力。他们会注意到另一个人在线上,接下来他们就像两只喜鹊似的聊了起来。
“网络联系会让人很亲密,或至少让人有那种感觉。人们在电子邮件中会卸除防备,或者一开始就不会带着防卫心理。我的意思是,一切都很容易。你打字就好像在写日记似的,还没有时间仔细思考就敲了‘发送’键,信就寄出去了。你甚至没办法检查拼写,更别说思考一下你是不是真想告诉他你高中四年级时堕过胎。所以感觉上很亲密,因为你可以了解对方很多事,但也只是他选择要告诉你的部分,而且你只是在屏幕上阅读。那些只是字,没有声调,没有脸部表情,没有肢体语言。其他空白由你自己在心中填补,而且随你任意编造。但不见得会跟本人一样。早晚你们会交换照片,就是网上照片——”
“我知道。”
“于是你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但那也只是屏幕上的图像,就像屏幕上的文字。你还是不了解他。”
“可是你见过这个人。”
“啊,当然。如果这一切只不过是网上的调情,我不会拿来浪费你的时间的。我大概在一个月前跟他碰了面,后来又见了他七八次。这个周末我们没在一起,因为他出城去了。”
“我想你们很合得来。”
“我们喜欢彼此,被对方所吸引。他长得不错,但不英俊。我对英俊帅哥没兴趣。有个心理咨询师曾告诉我这是自尊心的问题,因为我觉得自己不配有个英俊的男朋友,不过我不觉得是这么回事。我只是不信任长得太好看的男人。他们通常都很自恋。”
“我就有这毛病。”TJ说。
她咧嘴笑了。“不过你处理得很好。”
“尽力而为。”
“我喜欢那个人,”她说,“他不会急着把我弄上床,不过我们都知道那是早晚的事,而且我们没花太久就走到那儿了。结果很美好。他喜欢我,我也很想乐不可支地告诉全世界我恋爱了,可是却有什么东西阻止了我。”
“他有什么事情是你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嗯,他有什么事情是我是‘知道’的?他四十一岁,离过婚,独自住在奇普斯湾那一带。他是自由职业者,替公司设计一些直接邮购广告。有时他得长时间工作,有时又闲着完全没生意上门。不是忙得要死就是闲得要死,他说。”
“他有办公室吗?”
“就在家里。这是我们都去我家的原因之一。他那边乱七八糟的,他说,他都睡在沙发上。而且还不是那种可以掀开的沙发床,因为他的书桌和档案柜占据了太多空间,根本没有地方把沙发打开。他有个传真机,有个复印机,还有电脑和打印机,其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
“所以你从没去过他家。”
“对。我说过我想去看看,他总说家里很乱,还得爬四层楼,上去只为了看那团混乱。听起来好像很合理,但当然他说的也可能是实话。”
“也说不定他结婚了。”
“说不定他结婚了住在别的地方。我想过要去他住的那幢大楼,至少看看信箱上是不是他的名字,但我连他的地址都不知道。我有他的电话号码,可是是手机。他有可能结婚了,可能是个骗子,我只知道,他还可能是个他妈的连环杀手。我倒不是真的认为他是前面讲的那种人,不过问题是我不能确定,而且如果我隐隐的有这些疑虑,情感上就无法摆脱那些感觉。”
“而且听起来,不是埋在心底的太深处。”
“对,你说得没错。那些疑虑一直存在,挡在中间。”她皱起眉头,“我收到了一封垃圾电子邮件,每个人都会收到,从信里可以连到一些网站,站上宣称可以查出任何人的真面目,我去过那些网站,很受诱惑,但也就到此为止。总之,我也不知道那些网站有多可信。”
“可能不一定,”我说,“这些网站只是让你进入各种可以公开取得的资料库。”
“网上什么都查得到,”TJ说,“可是只有一部分是事实。”
“他的名字是大卫·汤普森,”她说,“或至少我以为他的名字是大卫·汤普森。我试过雅虎上的人物搜寻那一项,如果他名叫海勒姆·韦瑟瓦克斯,事情就会简单得多。你不会相信里头有多少个大卫·汤普森。”
“太大众化的名字会很难查。你一定知道他的电子邮件地址吧。”
“[email protected]。谁都可以去Hotmail拿到一个免费账户,只要上他们网站登记就行。我在雅虎有个账户,Farelady。F—A—R—E,就和地铁车费那个字一样,因为我天天乘地铁上下班。”她看了眼手表,“还好,我住在八十七街,搭到哥伦布圆环。然后我吃了百吉饼喝了咖啡,接着来到这里,从这里走到我办公室只要五分钟。我会在路上抽一根烟,因为那个他妈的办公室当然是禁烟的。我可以在办公桌里藏一小瓶酒偷喝,没问题,可是抽烟却不准。我提过他抽烟吗,我是指大卫?”
“没有。”
“我在网络的征友广告上特别注明了。不只说我抽烟,而且说我希望找抽烟的人。很多人会说他们可以忍受,但结果还不是手在空中挥呀挥的,或者跑去开窗子。我才不想碰上这种事。我一天戒一次酒,也不用麻醉药品,我连经痛药都不吃,所以我想我爱抽多少烟就可以抽多少,管他市长说什么。”她大笑起来,“耶稣啊,听听我说什么?‘嘿,露易丝,何不告诉我们你真正的感觉?’其实是,我知道哪一天我会戒烟的。我甚至连谈都不想谈,但哪一天我准备好了,就会戒了。而且呢,最可能发生的时候,就是当我有幸遇到一段完美的感情,结果对方是个烟抽得像烟囱的老烟枪,而他最不想做的就是戒烟,最后他抽烟会搞得我发狂。”
那是个艰难的古老世界。“大卫知道你参加戒酒聚会吗?”
“他喜欢人家叫他戴夫。是的,我一开始就告诉他我在戒酒,那时我们还只知道对方的网络昵称。他说些什么如果能共享一瓶葡萄酒一定很美好之类的,我想让他知道这种事不会发生。他只是在社交场合稍微喝一点。或至少跟我在一起是这样,不过这点我也不知道,因为他也可能是跟我在一起时很节制,但我不在眼前时,他随便就能灌下半打啤酒。”
她给了我一张照片,是他以前寄过来的,她下载后印出来。她向我保证,这张照片跟他本人很像。照片里是一名男子的头部和肩膀,脸上露出大部分人面对镜头时硬挤出来的那种微笑。他看起来很好相处,有个方下巴,唇上一道仔细修剪过的小胡髭,满头深色头发。当然,他不像电影明星那么帅,不过我觉得他看起来还不错。
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她会把照片要回去,可是她已经下定决心,往后一靠。“我真恨自己要这么做,”她说,“可是如果不做,我会更恨我自己。我的意思是,这类报道很多。”
“是啊。”
“我不是什么女继承人,不过我有些投资,银行里也有点钱。我住的公寓是自己买下的。所以我会有失去财物的风险,你懂吧?”
她离开后,我请侍者过来结账。之前她想留一元咖啡钱给我,但我想我还请得起她。她给了我五百元当聘雇费,换来了一纸收据,还有我对自己基本原则的解释:我不会给她写详尽的报告,但如果发现什么会通知她,我调查时会刻意小心,不让他知道这些调查是谁主使的。我会自己负担种种费用,但无法估出金额是多少,如果最后我花的时间超过五百块,我会通知她,而她可以决定要不要再付给我。这套方法对某些人来说有点太乱,但她没有意见。也或许她只是急着想出去抽根烟。
“很高兴我没那习惯,”TJ说,“你以前抽烟,对吧?”
“一年抽一两次,”我说,“我会喝酒,喝得陷入某种心情,于是去买一包烟来,然后一根接一根,连续抽上六根或八根。然后我会把剩下整包烟给丢了,接下来好几个月都不会想抽。”
“很诡异。”
“我想是吧。”
他伸了根手指放在那位据说是大卫·汤普森的照片上。“要我去看看网上的消息吗?”
“我也正希望你去查呢。”
“你知道,”他说,“我能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你自己不能做的。你只要用埃莱娜的苹果电脑就可以查了。你现在连拨号登录都不必了,因为她装了数码用户专线,只要打开电脑就上网了。你就先上Google,到处查查,看能找到些什么。”
“我老担心我会打坏什么东西,”
“连半滴汗都不必流,大哥。不过没问题,我会查查看。现在我们来复习一下,看我们对这家伙知道些什么。”
不必花太多时间复习,因为我们所知不多。我建议了几个可以调查的方向,我们两个人都做了些笔记,然后他把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我最好回我的房间去,”他说,“十分钟前开盘了。”
“你做得还好吗?”
“有时候还过得去。有时候整个市场都在涨,随你做什么都像个投资天才。除非你是在做空头交易,那你看起来就会像个傻瓜。”
我有两个成年的儿子,迈克尔和安德鲁。迈克尔和他太太琼住在加州的圣克鲁斯,而上回我听说时,安德鲁在怀俄明州。我不确定是哪个城市,他最近搬家了,但我不知道是从夏安市搬到拉若米,还是从拉若米搬到夏安,我想反正也不会太重要,因为那是圣诞节前后的事,之后他可能又搬过了。自从四五年前他飞到东岸参加他母亲的葬礼之后,我就没再跟他见过面。迈克尔后来又来过纽约一趟,是前年夏天匆匆来出差,去年他第二个女儿出生时,我和埃莱娜飞到那边待了几天。
他们给小女儿取名安东妮亚。“我们想给她取名纪念妈妈,”迈克尔告诉我,“可是我们两个都不是很喜欢安尼塔这个名字,安东妮亚的字母完全一样,其中多了一个O和一个N。琼说这代表的意义是,‘安尼塔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你妈会很喜欢这名字的。”我说,心里很怀疑是否如此。我三十年前就跟安尼塔分手了,即使是当时,我也不是很清楚她喜欢什么或不喜欢什么。
“我们本来有点希望是个男孩。好传宗接代,你懂吧?不过超声波结果显示是个女孩,老实说我们都松了口气。至于梅勒妮,嗯,这点她倒是态度明确,她想要个妹妹,就这样,没什么好讨论的。她不接受一个弟弟当代替品。”
“他们可能会再生一个,你知道,”在回纽约的飞机上,埃莱娜告诉我,“好把斯卡德这个姓给传下去。”
“这个姓没那么少见,”我说,“有一次我查过,有几百个姓斯卡德的遍布全国。据我所知,说不定还有几千个,还有一个家族共同基金。”
“没有孙子你不在乎吗?”
“一点也不在乎,而且我得说,安东妮亚配上斯卡德这个姓,比安东尼奥好得多。”
“嗯,”她说,“这点我赞成。”
重点在于,我跟两个儿子之间有一段距离,而且不止是地理上的距离而已。我没真正一路看着他们长大成人,只能隔得老远看着他们的变化。这一切都让我很高兴有TJ为伴,因为我不了解他的种种——比如他的姓,或者他的名字TJ是不是哪两个名字的缩写——因而更能够仔细且近距离地看着他自我实现。
几年前他开始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校园里混,显然是用吹牛绝技糊弄过了校警。他旁听各式各样的课,所有课外指定阅读的参考书几乎都乖乖读完,或许比百分之九十修同门课拿学分的学生还要学得更多。偶尔他会写篇报告,只是为了想写,如果碰到觉得老师很有同情心,他就会把报告交上去。有个历史系的教授拼命想拉他去注册,还很有把握可以弄到一堆奖学金,让TJ几乎不必花钱就能完成常春藤名校的教育。但TJ说他差不多已经完成了同样的教育,何况还可以自由选课。如果埃莱娜建议说一张哥伦比亚大学的文凭可以为他打开很多扇门,他就反驳说那些门都是通往他不想进入的房间。
“何况,”他瞪大眼睛说,“我是个侦探,我已经有事业了。”
最近他又跑去旁听一些商学院的课。他穿得像个商学院学生,乘地铁在靠近哥伦比亚大学的一一六街下车时,就藏起自己的街头嘻哈风格黑话,不过我怀疑至少有一些教授知道他不属于那里。如果这样,他们也就一定明白这个人是真的想听课,但并不打算拿个哥伦比亚大学的管理硕士学位。那他们又干吗要为难他呢?
我不认为哥伦比亚商学院的课程有多少是针对股票市场的,不过TJ很有兴趣,找到了一些书和杂志来阅读,到了放暑假的时候,他已经在西北旅社的那个房间里做起了操作短线的当日交易者,小小的电视机成天播放着CNBC财经台的消息,而他的电脑——把几年前我们买给他当圣诞礼物的那台换成了更高效能的新电脑——则准备好做线上交易。他在网络证券公司Ameritradeg开了户,虽然我无法想象他有多少资本可以玩股票,但至少足够让他开始,而且他显然都能设法不欠债。
“他搞不好会破产,”埃莱娜说,“可是就算破产了又怎么样?如果早晚要破产,那发生在他这个年纪还比较好一些。何况谁知道?说不定结果证明他是个股市天才。”
他很少谈论输赢,所以很难判断他做得怎么样。他没开着宝马或穿定做的西装,但他也没误过任何一餐饭。我猜想他会一直玩到再也不想玩为止,届时他一定会有一些获利盈余。他向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