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比他预期的大,环境也更加舒适。一个固定的水泥坐台放床垫,一张固定的、桌肚能容下双膝的小桌子。墙壁高处有个电视机,手碰触不到,遥控器固定在桌上,朝着电视。一把一次成形的塑料椅子——白色的,如果有两把以上便可以堆叠起来的那种——是牢房里唯一可移动的家具。两人试探性地握过手后,阿普尔怀特指着椅子示意他坐下,自己则坐在床上。
普雷斯顿·阿普尔怀特是个英俊的男子,虽然坐牢的这几年已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他被捕至今已经五年,这是艰辛的、消磨灵魂的五年。岁月磨蚀了他宽阔的肩膀,挺直的背脊变得佝偻,也为他深金色的头发添上几抹白霜,甚至在他厚厚的双唇两侧刻下皱纹。他的蓝色眼珠可曾褪色?或许吧,也可能褪去的不是颜色,而是眼中的神采。那种遥远茫然的凝视,没有焦点地瞪着不远不近的地方,望向无边的深渊。
他说话时,声音平板,没有抑扬顿挫。“希望这不是什么诡计,伯丁森博士。希望你不是媒体派来的。”
“当然不是。”
“我已经回绝了媒体的要求。我不想接受采访,不想要什么说话的机会。我没有故事可说。唯一想说的就是我是无辜的,我活在一个噩梦中,而这种故事没有人想听。”
“我不是媒体派来的。”
“或是那个男孩的父母派来的?他们想知道他们的儿子埋在哪里,好把他挖出来安葬。上帝啊,如果我知道的话,难道不会告诉他们吗?”
“他们认为你不愿意承认你知道那地方。”
“为什么?三天后他们就要给我打一针综合化学药剂,我这短短的一生就要走向终点。不管我怎么做,都是一死。我不该被处死的,我这辈子从没伤害过任何人,但这不重要。十二个人看着证据认定我有罪,然后他们经过考虑,判我该因此受死,我不能怪他们判我有罪或判我死刑。我的意思是,看看那些证据嘛。”
“我的电脑硬盘里有儿童色情图片。我书桌抽屉里的小玻璃纸袋里有那三个死去男孩的头发。埋尸地点找到了一条染血的手帕,上头的血是我的。我的电脑里甚至还有个文件,以极尽淫秽的第三者观点详述了其中的一桩谋杀案。文件已经删除了,但警方设法将它复原,那种东西只有丧心病狂的人才写得出来。里面描述的犯罪细节只有凶手本人才可能知道。如果我是陪审员,我也不会有丝毫犹豫。我的判决也只可能是有罪。”
“他们没花太多时间审议。”
“因为没有必要。我看过一份记录,是一个陪审员的专访。他们退庭审议时,每个人都说有罪。然后他们讨论证据,想找出可以驳倒其中一些证据的观点,然后又投票,还是没有异议。接着他们又讨论了一下,只是想完全确定每个人想法相同,然后正式投票,每个人都认为罪名成立,没有一个赞成无罪释放,所以实在没有理由再浪费时间。于是陪审团排成一列纵队回到了法庭,宣布他们的判决。然后我的律师坚持要陪审员各个表明自己的判决,他们就一个接一个说着同样的话。有罪,有罪,有罪。你还希望他们说什么呢?”
“那量刑审呢?”
“我的律师希望我改变说词。他从没相信过我,虽然他不会明说。哦,他干吗要相信我呢?如果把我的话当真,只会证明他是个多么无能的律师。”
“他认为你如果承认是你干的,就可能有机会逃过死刑。”
“那是妄想,”他说,“因为不管我承不承认,量刑都会是一样的。他要我表现出懊悔的样子。懊悔!那种滔天大罪,再怎么懊悔都不够。我又怎么能为自己没做过的事表现出懊悔呢?他没有明说我是满口谎言,不过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可是他也没坚持,因为他知道根本没有区别。陪审团决定判我死刑,花的时间不会比判我有罪更长。”
“你觉得惊讶吗?”
“我觉得震撼。后来法官宣布刑罚,我也觉得震惊。震惊和惊讶不太一样。”
“没错。”
“那个信息是,‘你快死了。’好吧,每个人都会死,但是有个人坐在那里告诉你,那真是个冲击。”
“我可以想象。”
“懊悔。你可以代替别人懊悔吗?我没法为我杀了那些男孩而觉得抱歉,因为我没杀他们,可是我的确很抱歉有人杀了他们。”他皱起眉,额头上冒出一道竖纹,跟他嘴角的皱纹正好相配。“他说如果我能告诉警方第三具尸体在哪里,一定会大有帮助。但如果我根本没见到那个威利斯家的男孩,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我能有什么好说的?他说,我可以告诉他,然后他可以说我是在坚持自己无辜的同时说漏嘴的。我说这实在不太合逻辑。这样一来我就是在坚持谎言的同时又承认那是撒谎。他软硬兼施地啰唆了一堆,我说其实也不重要,因为我对不知道的事情能说什么呢?你知道,我不在乎他相不相信我,或任何人相不相信我。我太太就不相信我,她甚至根本不想见我。她跟我离婚了,你知道。”
“我听说过。”
“我入狱后就没见过她,也没见过孩子。不,我收回这些话。我见过她一次。她来探监,问我怎么能做这种事。我说我是无辜的,要她相信我。可是她不相信,我心里有个什么东西死了,从那时开始,其他谁相信或不相信我,就不重要了。”
迷人,真是迷人极了。
“你信里说你相信我。”
“没错。”
“我想这只是让我答应跟你见面的一种手段。好吧,你达到目的了。”
“我很高兴你因此愿意见我,”他说,“但我并不是耍手段。我知道你没有犯下那些令人发指的罪行。”
“我几乎要相信你是认真的。”
“我是的。”
“但怎么可能呢?你是个理性的人,是科学家啊。”
“前提是心理学首先是一门科学,不过很多人认为不是。”
“不然还会是什么?”
“是一门艺术。有些人会说,是一种黑暗艺术。你知道,曾有人想把诺贝尔奖颁给弗洛伊德,不是医学奖,而是文学奖。这是一种挖苦的恭维。我愿意把我所做的事情想成是有科学基础的,普雷斯顿,不过——对不起,我叫你普雷斯顿可以吗?”
“我不介意。”
“我的名字是阿尼。A—R—N—E,是斯堪的那维亚的拼法,不过发音就像阿诺德的昵称。我父母都有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的血统,我想不出他们干吗给我取个瑞典名字。不过这离题了,恐怕我忘了原来我在讲什么。”
“你所做的事情是有科学基础的。”
“是,当然了。”他没有忘了原来在讲什么,但他很高兴因此得知阿普尔怀特注意听他的话。“但即使是纯科学也有直觉的成分。大部分科学发现都是出自直觉,勇于尝试,而与逻辑或科学方法没有什么关系。我知道你是无辜的。我很确定这一点,毫无怀疑。我无法向你或向自己解释我是怎么知道的,但我就是知道。”他给了阿普尔怀特一个更为温柔的同情的浅笑。“恐怕,”他说,“你也只能相信我了。”
阿普尔怀特只是注视着他,他的脸此刻变得温和而不设防。然后,没有想到的是,泪水开始流下他的脸庞。
“对不起,我已经有,要命,我甚至想不起来多久没哭过了。很多年了吧。”
“没什么好道歉的。或许应该道歉的是我。”
“为了什么?为了你是第一个相信我的人吗?”他匆匆一笑,“不过也不完全是这样。这几年我收到过半打女人的来信。她们就是知道我不可能做这种事,她们关心我,希望我明白在我需要的时候她们会多么坚定地支持我。我听说死囚牢房里每个人都收到过这种信,你所犯的罪愈令人发指,愈轰动,你收到的信就会愈多。”
“这是一种难以理解的现象。”
“她们大部分还会寄照片来。我没留着照片,其实信也没留,我连回信都不考虑,不过有两三个人还是照常一直写信来。她们想来看我,其中有一个就是不肯放弃。她想嫁给我。她解释说,现在既然我已经离婚了,我们就可以结婚了。根据她的说法,这是宪法赋予我的权利。但无论如何,这是个我不想履行的权利。”
“是啊,我觉得你不会愿意的。”
“而且我从不认为她或其他人真心相信我是无辜的。因为她们不会想跟一个即将无故冤死的可怜混蛋谈情说爱。她们想要跟一名恶魔化身的男子有一段浪漫韵事,或浪漫韵事的幻想。她们每个都想成为那个无私的女人,能够在这个罪大恶极的男人身上看到一点点良善,而如果我可能拧断她们的脖子,好吧,这个危险性只会让整件事更加刺激。”
他们又聊了些人类的怪异行为。阿普尔怀特如他所料的那样非常聪明,用词丰富,而且逻辑清晰。
“再跟我说一次,阿尼,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思索了一会儿。“我想是因为你符合一个标准,刚好是我最近感兴趣的。”
“你感兴趣的是什么?”
“一定有个更好的字眼,不过我想到的是‘在劫难逃的无辜。’”
“在劫难逃的无辜。你和我是这世上仅有的两个认为我无辜的人。在劫难逃的事,人人都很清楚。”
“我感兴趣的,”他说,“是处在你这个位置的人,如何面对无法避免的命运。”
“冷静面对。”
“是,我看得出来。”
“我仔细想想,每个有脉搏的人都被判了死刑。有些人的死刑来得比较快。绝症末期的人。他们跟我一样无辜,只因为某些细胞出了毛病,又没有人及时发现,他们就得提前死亡。他们可以责备自己,说他们应该戒烟,不该拖延年度健康检查,应该吃少一点,多动一点,但谁知道那真会有什么差别呢?反正人总是难免一死,这不是他们的错。所以我也一样,而且也不是我的错。”
“每一天……”
“每一天,”他说,“我都更接近终点。我告诉我的律师不必费事去申请延期了。如果我逼他的话,可以再拖一两年,可是干吗呢?我每天也不过就是在原地踏步,再拖下去也不过多踏一些步罢了。”
“那你怎么熬过这些日子呢,普雷斯顿?”
“没那么多日子可熬。星期五就是行刑日了。”
“是的。”
“星期五之前,我只要再熬几十个小时了。他们每天会送三次食物来给我。你一定以为我会吃不下,不过长期以来都早有准备了,所以胃口不受影响。他们送食物来,我就吃掉。他们送报纸来,我就看。如果我要求,他们会带书给我。不过最近我不太想看书就是了。”
“你还有电视。”
“有个频道一直在重播警察剧集。《重案组》、《法网游龙》、《霹雳警探》,有一阵子我迷上了,一个接一个地看。然后我明白了自己在干什么。”
“逃避现实?”
“不,我本来也以为是这样,但结果不是。我是在寻找一个答案,一种解决。”
“解决你的两难困境。”
“正是如此。想必其中一个节目会有解答。我会看到什么,然后就会有那种‘啊哈!原来如此’的一刻,天启的那一剎那,就能拯救我自己,而且找出真凶。”他摇摇头,“你听到我说的吗?‘真凶’。老天在上,我讲这些话听起来真像O.J.辛普森。”他嘬起嘴唇,发出一个无声的口哨。“我一明白自己为什么看那些节目,就再也看不下去了。完全失去了兴趣。其实我也没有太多可看的节目。美式足球,赛季时可以看,但现在赛季结束了,要到秋天才会开打。我已经看完我的最后一个美式足球赛季了。”
“其他运动呢?棒球?篮球?”
“我以前打过篮球。”他眼睛眯了一下,好像在回想,可是想不起来,就算了。“我会看大学篮球赛。地区锦标赛和最后四强赛。大学篮球赛季结束后,我就失去兴趣了。前几天我看了场职业篮球赛,不过没法专心。而对棒球我始终就培养不出兴趣。”
“所以你不常看电视。”
“不。看电视可以打发时间,这就是它的吸引力之一,不过看电视也同时是浪费时间,而我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禁不起任何一丁点儿浪费。你刚刚问我怎么熬日子。没什么好熬的。我就坐在这里,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接下来你就发现星期五快到了,我只要撑到那天就行了。”
“我该走了,”他说,从那张白色塑料椅子上起身,“我占用你太多时间了,何况你已经说过你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跟你谈话很愉快,阿尼。”
“是吗?”
“这是我第一次碰到有人认为我是无辜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形容那有多么特别。”
“真的吗?”
“哦,绝对是。自从警方给我上了手铐、宣读了我的权利后,每次谈话都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因为每一个人,甚至想帮我的人,都相信我就是个恶魔。那种压力始终存在,你懂吗?而今天这种压力头一回不见了,我可以没有戒心地跟人谈话,和另一个人好好相处。我已经想不出有多久没有这样谈过活了。自从我被逮捕以后吧,但说不定更久。很高兴你来看我,而且很遗憾你要走了。”
他犹豫着,然后试探地说:“我明天可以再来。”
“可以吗?”
“接下来几天我没有什么事。我明天会再来,如果你欢迎的话,接下来几天我都可以来。”
“哦,耶稣啊,”阿普尔怀特说,“是的,我欢迎,当然欢迎。你随时来,我反正都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