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九月十一日,星期三。
第一节是三年级C班的课,这是个升学班。进入第二学期后,就业班的学生开始心猿意马,而升学班的学生多多少少会认真听讲。
我推门进去,响起一阵拉椅子的哗啦声,几秒钟后,学生们全坐了下来。
“起立!”随着班长的口令,清一色穿着白衬衫的学生们站起行礼,随后坐下,教室里又是一阵响动。
我立刻翻开教科书。有的教师在正式讲课之前会说说题外话,但我根本学不会。连循规蹈矩讲课都觉得痛苦,怎么还能说出多余的话来?我想,能在数十人的注视下说话而不觉得痛苦,应该是一种才能。
“从五十二页开始。”我的声音干巴巴的。
学生们最近似乎也明白了我是怎样的教师,不再期待什么了。我还知道,因为除了和数学课有关的事之外我什么话都不说,学生们给我取了个绰号——“机器”,大概是“上课机器”的简称。
我左手教材,右手粉笔,开始上课。三角函数、微分、积分……不清楚她们当中有百分之几的人能听懂我的课,别看她们不时点头、勤快地做笔记,却并不意味着她们听明白了。每次考试总让我有上当的感觉。
课大约上到三分之一时,教室的后门突然打开了。所有学生都回头去看,我也停住拿粉笔的手,望向那里。
进来的是高原阳子。她迎着所有人的视线,慢慢走进来,眼睛始终看着她那张位于左侧最里边的桌子。她根本没往我这边看,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
“接下来讲用代入法计算不定积分……”见高原阳子坐下,我接着讲课。我明白此时教室里气氛紧张。
阳子受了处分,被学校勒令停课三天,听说是抽烟时被发现了,详细情形我不知道。听三年级C班的班主任长谷说过,她今天起恢复上学。第一节课开始之前,长谷对我说:“刚才我点过名,高原没来,我想她大概又旷课了。要是你的课她迟到了,就狠狠训她一顿。”
“我最不会训学生了。”我实话实说。
“你可别这么说,你是她二年级时的班主任吧?”
“没错。”
“那还不好办?”
“真没办法。”
我模棱两可地回答,丝毫没打算照他说的去做。理由之一正如自己所说,我不会教训学生,更主要的原因是我实在不会应付高原阳子这样的学生。
没错,去年她是我任班主任的二年级B班的学生,但那时她并非像现在这样令人感到棘手,只是精神和身体都有些“早熟”。
那是今年三月,结业典礼结束之后的事。
我回到办公室,打算收拾一下回家,看到书包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请到二年级B班教室”。纸条上没有写姓名,字迹很工整。我实在猜不出究竟是谁找我,有什么事,便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来到教室,推开门。
等在那儿的是阳子。她靠讲台站着,脸朝着我。
“阳子,你找我?”
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什么事?对数学成绩不满意?”我不太习惯地开着玩笑。
阳子置若罔闻:“我想请老师帮个忙。”她伸出右手,递过一个白色信封。
“什么?信?”
“不是。自己看。”
我瞥了一眼信封里面,好像是车票,拿出来一看,是三月二十五日九点发车的特快列车车票,去长野。
“我要去信州,想让老师陪我。”
“信州?还有谁?”
“没了,就我们俩。”她语调轻松得像是在聊家常,神情却严肃得让我吃惊。
“真令人惊讶!”我故意夸张地说,“为什么找我?”
“这个……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去信州?”
“只是……想去那儿。你会陪我去吧?”她说得很肯定。
我摇摇头。
“为什么?”她好像很意外。
“学校有规定,不能和某个学生单独出行。”
“和某个女人呢?”
“啊?”我看着她,不知所措。
“就这样吧。三月二十五日我会在M车站等你。”
“不行,我不能去。”
“你得来,我等你。”阳子不等我再开口就匆匆向外走去,在教室门口回过头来说,“否则,我恨你一辈子。”她说完就沿走廊跑了出去。我手拿装着车票的信封,呆立在讲台。
三月二十五日到来之前,我非常困惑。当然,我丝毫没有和她一起旅行的念头,只是对该怎么办犹豫不决——是不管不顾、让她傻等,还是去车站说服她?考虑到阳子的个性,我不认为当天她会听从我的劝说,既然如此,我决定还是不去车站。我低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以为她只要等上一个钟头,就会死心回家。
那天我终究无法平静,从早上开始不停地看时间。时针指向九点时,不知为何,我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一天真是漫长。
当晚八点左右,电话铃响了。我拿起话筒:“喂,我是前岛。”
“……”
直觉告诉我,电话那头是阳子。
“是阳子吗?”
“……”
“你一直等到现在?”
她仍沉默不语。我脑中浮现出她的表情——有话想说,却咬住下唇忍着。
“没事的话我要挂了。”
她还是没回答,我放下电话,觉得心底像压了一块巨石。
春假结束,她们升上三年级之后,有一段时间我尽量不和她打照面,在走廊上见她走过来我会马上折回,上课时也尽量不把目光投向她。最近虽然没再那么神经质地躲她,可那件事之后,我确实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也正是从那段时期开始,阳子因着装和上课态度被校方视为问题学生,这也成了我的心结。
直到上完课,我也没对她的迟到说上一句。平时偶有学生迟到,我从不加批评,学生们好像也不觉得奇怪。
回到办公室对长谷提起此事,他皱紧眉头唠叨起来。
“这可不好办。恢复上课第一天就迟到,她这是无视学校,这种时候若不狠狠教训一通……好吧,中午休息时把她叫出来,我来训她。”长谷一边擦着鼻尖上的汗珠一边说。他只比我大两三岁,但看起来显得苍老,大概是早生华发、身材又胖的缘故。
这时,坐在旁边的村桥搭话了:“高原阳子来上学了?”
他总是话里有话,我讨厌这种人。
见我点头,他不屑地骂了句“不像话”,接着数落:“真不知她来学校干什么!她难道不明白这里不是她这种害虫该来的地方?只停课三天真是对她太客气了,得停上一星期,不,一个月。不过,即使这样也改变不了什么。”他一边说一边把金边眼镜往鼻梁上推。
我没觉得自己有多少正义感,但村桥挂在嘴上的“害虫”、“垃圾”之类的说法,总是让我不舒服。
“她二年级时也没怎么出格呀。”
“就是有这样的学生,在关键时期变坏,算是一种逃避吧。做父母的也有问题,没尽到监督的责任。她父亲是干什么的?”
“好像是K糕点公司的高管吧?”我看看长谷,他点头称是。
村桥皱皱眉,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这种情况不奇怪。父亲工作太忙,没时间关心女儿的教育,零用钱却给得太多,这种环境最容易堕落。”
“哦。”
村桥是训导主任。他不停高谈阔论,我和长谷只是偶尔附和。
阳子的父亲很忙,这好像是事实。在我记忆里,她说过她母亲于三年前去世,家务事完全由女佣负责,她几乎是在和女佣过着两个人的日子。记得她说这些时,脸上丝毫未显黯然。她内心也许痛苦,表情却是开朗的。
“那她母亲呢?”村桥问。
长谷作了回答。他连阳子母亲的死因都知道,好像是胃癌。
“没有母亲?那可真是糟糕,无可救药了。”
村桥摇了好几下头站起来。铃声响了,第二节课开始。我和长谷各自回桌前准备了一下,走出办公室。
去教室的路上,我和长谷在走廊上边走边聊。
“村桥老师还是那么严厉呀。”
“因为他在训导处嘛。”我附和着。
“那倒是……其实,高原抽烟那件事,好像是在洗手间偷偷干的,却被村桥老师发现了。”
“啊?村桥老师?”
此事我第一次听说。难怪他看阳子那么不顺眼。
“学校决定罚她停课三天时,只有他主张要停一星期,最后是校长拍板的。”
“哦。”
“高原的确是个问题学生,但她也挺可怜。一个学生告诉我,她今年三月底才开始变成现在的模样。”
“三月底?”
我心头一震。那正是她约我去信州旅行的时候。
“你也知道,自从那孩子的母亲死后,女佣就一直住在家里做家务,可今年三月那女佣走了,新来了一个年轻女佣。要单是这样还没什么,事实上好像是她父亲赶走了前任女佣,带了个年轻女子住在家里。我觉得,这才是让她产生叛逆心理的原因。”
“原来是这样……”
长谷走后,我想起阳子那张倔犟的脸。正因为单纯,绝望时的反抗才会更激烈。我不擅长指导学生,但知道好几个学生都是因为同样的情形而自暴自弃。
我忽然想起阳子约我去信州旅行时的情形。她会不会是因为家庭环境起了变化而困惑,才想要出门旅行呢?当然,她大概不会打算在旅途中和我商量、征求建议,只是想找个人聆听自己面临的问题。
可我没有回应,而且根本没去理睬。
我想起阳子她们升上三年级后第一次上课时的情景。我终究放心不下,朝她望去,视线正和抬起头来的她撞到一起。我至今忘不了她那时的眼神。
那眼神犹如针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