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不由得正襟危坐,显得很紧张。
这和井上唯之来的时候一样。
乔装周刊的作家混进来,让大家都按照他的意思开口说话,之前一切都很顺利。好友峠昌彦的生父就在这些人之中。千次尖锐的质问,使得他比预计得还早表明身份,即使如此现在原本也好不容易终于要进入正题了,却出现意料之外的暂停。
井上不动声色地看了老人们的脸。看样子,这个按门铃的来客是无预警的访客,这一点好像不是骗人的。在混乱状态下,每个人脸上都出现不安的表情。不仅如此,他们也还不习惯唯之其实是昌彦的友人兼律师的这个事实。还有千次收到的那封信。就算他们认为这次的来客也是井上搞的鬼也是情有可原。大概只有爱华一个人没有感受到大人们的紧张,蹦蹦跳跳的。
听到车子离去的声音。看样子那是计程车。
没有人移动,只有更科像是下定决心似地微微点头,往门那里挪动脚步。的确,现在这里应该要做出动作的人,除了她之外就没有了。
“来了。请问是哪位?”
更科用一如往常的利落语气对着对讲机说,每个人都竖着耳朵细听。这样说来,我来的时候没有用对讲机耶,井上想着。大概是因为当时是白天的关系吧。
“哎呀,真是的。请问有什么贵事吗?都这个时候了。咦?很好啊。现在在这里唷。”
透过对讲机对话,更科的声音听起来很意外,一方面她似乎也放下心来了。大家彼此互看。
“是羽泽澄子小姐。”
更科关掉对讲机,回头看所有人。大家的脸上都出现“咦”的表情。
“如果说是羽泽……”
井上转向眼神闪闪发亮的少女。
少女跳了起来,大叫着“是妈妈!”就冲向玄关。
“她现在来干什么?”
“为什么要特地在这种时候过来?”
疑问的语气叽叽喳喳地流露出来。每个人都不知不觉地跟在更科后面一起到玄关去,井上他们也跟在后头。
这个少女的母亲。井上看着爱华的侧脸。
家里发生了问题,之前有人这么说。是什么问题啊?母亲也陷入那个问题里了吗?不过,多亏了她引开注意力,他们好像打消了对井上的怀疑。现在应该可以放松才对,但却在一瞬间又感到担心。
有点怪怪的。
这个直觉从来没有失误过。
总觉得,像是有齿轮错位一样地不对劲。在这之前几乎都照着预定进行,由自己操控方向盘来控制局面。可是,他有种感觉,看起来现在操控方向盘的已经不是自己了。这股不安究竟从何而来?如果方向盘不是在他手上,那又是在谁手上?
不经意地看了看周遭,眼神和长田对上了,他也对于情况不受控制而感到不知该如何是好。“冷静点,交给我。”井上用如此的眼神看着他,点点头。长田也微微点头示意。已经不能回头了,井上如此说给自己听。
门喀嚓地开了,一个女人走进来。
总觉得她很拘谨,畏畏缩缩的。
要说年轻也挺年轻的,但有种落魄的感觉。实际上应该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吧,因为光影的关系看起来更老一些。看样子她的确面临难题。仔细瞧的话她身材高挑,不过由于驼背所以看不出来。不止如此,长期累积的精神疲劳似乎也摧残了她。
可是,这些都与爱华无关。看她发出欢呼声飞扑过去的模样,好像有一段时间没看到妈妈了。将女儿抱在怀中的时候,她也放松得面泛微笑。但是,她的眼睛依然不安稳地在周围游移不定,也可以说她有点不知所措。
“怎么啦,阿澄,怎么特地在这种时候过来?”
千卫首先发言,他好像迫不及待想问似的。
“咦?可是,是有人叫我来的。”
澄子迟疑地说了之后,抬起眼睛看着所有老人。她注意到井上和长田一脸惊讶,好像没想到会出现陌生人的样子。他们双方约略招呼示意,不过因为老人们又问说“有人叫你来?”,她又回复到惴惴不安的神情。
“嗯,有电话打到我工作的地方去,跟我说爱华发了高烧,要我赶快过来。”
“那通电话,是澄子接到的吗?”
千次静静地问。
“不是,是有人传话给我。”
“你没有直接跟对方讲话嘛?”
“是的。”
“有问对方是谁吗?”
“没有。那个,听说好像是上了年纪的男性,所以我以为是你们其中一位打的。”
澄子的声音中带点羞愧,她好像后悔没有确认过就跑来。另一方面,千次像是思考着什么,其它人也看着千次的表情。
“没有人打过那通电话,因为爱华明明就活蹦乱跳的。那通电话会是谁打的呢?恶作剧的话也未免太无耻了。”
协一郎凝视着千次的脸嘟囔着说,好像希望千次说些话似的。
“对不起,我应该要先打电话过来才对,我实在是太惊慌了。”
澄子抱着爱华,不停地低下头。她如此卑微的态度,让井上感到一种类似不愉快的异样感受。
“总之赶快先进来休息,今天可以在这里过夜吧?”
“哇,妈妈,你要住在这里吗?”
更科好像看不过去似地插进来说话之后,爱华高兴地提高了声音。看样子平常没有住在一起。少女高兴的模样,直接表现出对亲情的渴望。
“嗯,先进屋里来再慢慢说吧。”
千次也这么说着点了点头,大家也鱼贯回到里面的房间。
“澄子小姐,要不要把东西先放到房间去?爱华的房间是下面最里面的那间,就在我的房间隔壁。里面的床是大人用的床,足够让你们一起睡了,晚点我会再拿枕头进去。行李放好之后请到这间房间来,我会为你泡热茶。”
更科这么说了之后,澄子感谢似地低下了头,然后牵着爱华一起发出咚咚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总觉得有股让人无所适从的气氛流动着。
“事情好像变得很古怪,连澄子都来了。”
千藏表情僵硬,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似地看着井上。
“是你叫来的吗?”
“叫谁来?”
“澄子啊!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刚刚是第一次见到那个女的,之前我完全不知道她的事。”
如此回答了之后,忽然一个想法闪过井上的脑中。
“她跟昌彦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这么问了之后,千藏畏缩了。
“这样说来,刚才好像有人说爱华是昌彦的远亲嘛?是这样没错吧?她和昌彦之间有血缘关系吧?”
井上趁势逼近千藏,千藏慌了,似乎发觉自己多话引来麻烦。
“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喔。”
千次静静地回答,其它人都用责备的眼神看着千次。井上因此明白这并非他所期待的访客,于是思考接下来是否还是回避一些他们自家私事的话题较好。
“那,他们是什么关系?”
“千次哥,还是不要说太多无关的事比较好喔。要不要叫松冈先生过来呢?”
千卫有些难以启齿地避开井上的视线说道。那个叫松冈的是朝霞家的顾问律师,这件事井上已经从昌彦那边听说过了。像是要表示认同千卫的话似的,老人们都聚集到千卫旁边。千次没有动作,以锐利的眼光看着他的兄弟们。
“我知道谁是‘访客’喔。”
“那么,那个家伙怎样?”
千藏抬起下巴指向井上。
“那寄信给我的又是谁?至少不会是他。”
“我不知道。也可能是他自己送信过来又混进来的。”
“做这种事能得到什么好处吗?如果照他那样乔装成记者,明明就可以从大家这边问出更多消息,搞不好还可以发现峠昌彦的父亲。”
千次从头到尾都很冷静,这个人看样子果然是关键角色。
“而且连澄子都来了,这个人说他不知道澄子应该是真的吧,叫澄子来的是谁?有某个人想把与昌彦有关的关系人都集中起来。”
“并不只是昌彦而已。”
协一郎突然开口。
每个人都看向协一郎的脸。协一郎有点坏心眼地——然后,又用有些胆怯似的表情看了每个人。
“你想说什么?”千次微微侧着头说。
协一郎轻笑起来。
“聚集在这里的,不也都是跟千沙子有关系的人吗?”
一说出千沙子的名字,些许的震撼流窜在这群兄弟之间。千沙子的名字,看样子直到现在也还会引起他们复杂的心情。
“你别再老提旧事了。”
千藏语气焦虑地瞪着协一郎,协一郎缩起肩膀。
“不过啊,你们应该也一直都这么想吧?虽然千沙子的死说是个意外,可是不会总觉得有点奇怪吗?为什么她要在半夜独自搭乘小船呢?”
“那个话题不是已经彻底地讨论过了吗?那时候,千沙姐正为了公司营运的问题而烦恼,所以才独自坐小船出去想要好好思考。”
千卫一副厌烦的表情说道。
“羽泽澄子她啊,是跟昌彦同时期待在‘爱华苑’里的孩子。”
千次看着井上的脸说。井上惊讶地和长田互望。
怎么会有如此偶然的幸运。最适合询问昌彦小时候问题的人,居然大老远地自己跑来。
不,这真的是“偶然的幸运”吗?
井上的心中,不对劲的感觉再度萌芽。
把话接过去继续说明的是协一郎。
“她是个认真的孩子。虽然有一点点阴郁又朴实,不过是个认真的女孩。千沙子扶养她到高中毕业,好不容易开始工作了,但是很遗憾的,她的男人运不是很好。婚是结了,可是丈夫又是一个坏男人。最近听她说,他是一个有家庭暴力的家伙。成天不工作光是喝酒,还施以暴力,非常差劲的男人。可是,那种男人也和其它大多数人一样,无法离开妻子独自生活,非常依赖妻子。如果妻子不在了,他就不酗酒,哭着说他会重新做人的,拜托妻子回去,一回去之后又再走回酗酒家暴的路子,一直重复这样的行为。所以,她把孩子寄在别处,逃离丈夫去上班。她拜托更科小姐,偶尔也会把女儿寄放在这里。”
原来如此,所以她才会有那副疲累且怯懦的表情。
井上了解了。因为是在“爱华苑”长大的,所以应该没有其它亲戚,除了更科之外没有人能够依赖了。反过来说,更科这个管家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一般来说,应该没有人会照顾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到这种地步吧。
“说到底,把澄子叫来这里的那个某人,会不会是对千沙子的死因抱持其它意见的人呢?因为千沙子死的时候,羽泽母女也在。”
协一郎又说了一次。
“那还不都是因为你的关系?”
千藏用神经质的眼神看着协一郎,协一郎吃了一惊。
“我?我的确是有兴趣啦。可是,我先说了不是我,我是不干那种复杂的事的。”
他强作鎭定地否认了,但内心好像还是对于自己被怀疑感到震惊。
“哼,是吗。”
千藏冷冷地瞄了协一郎一眼,噗通坐在椅子上。
“现在到底是怎么样,到底是谁想干嘛!”
千藏发着牢骚说。
“我说啊——”
突然传来一个黏腻的声音。是一直沉默着的千惠子。
“干嘛?”
千藏用厌烦的眼神看着妹妹,千惠子用指尖慢慢地摸着桌子边缘。
“不要太把阿澄的话当一回事会不会比较好呢?”
她说的话中似乎别有含意,其它人不禁注视着她。
“为什么?”
千藏虽然依旧一脸不耐烦,但还是有些感兴趣地问说。
“你们虽然说阿澄很朴实又认真,可是我倒不那么想喔。”
“说清楚一点。”
千惠子低着头用一种年幼少女撒娇般的眼神往上看着其它人。
“那女人,一到玄关之后,马上就叫出租车回去了喔。”
千藏摊开双手表示“你到底想说什么”。
“天色都这么暗了,出租车肯来就谢天谢地了。”
“所以才更奇怪了呀。爱华可是发高烧唷?如果是我,就会想要搭那台出租车带她到医院去。这附近是不太叫得到车的,阿澄应该很清楚这一点才对。但是,她却在见到爱华之前就先叫出租车回去了。”
千惠子好像看准了她的话一定会渗入大家脑中似地慢慢说着。大家开始思索千惠子话中的意思。
“你会不会想太多了?她也有可能是因为太过惊慌了,头脑一下子转不过来,没想到要叫出租车在原地等她。”千卫说。
千惠子意有所指地凝视着千卫的脸。
“她啊,可是个很谨慎的孩子呢。不做无谓的事,充分思考过后才会行动。我不太相信这样的孩子会和那种丈夫纠缠不清,搞不好反倒是因为那种丈夫对她有利所以才在一起。总之,我就是不能理解她为何不叫出租车等她。尤其,如果只是传话说一个不认识的年长男人来电,她应该第一个要怀疑的是她丈夫才对。我无法想象她会没有确认就飞也似地过来。这样说有点不好意思,赚钱应该也是很辛苦的吧。从车站到这里,你们觉得搭出租车要花多少钱?”
千惠子不是笨蛋,井上心想,她说的话中是有点道理。她的兄弟们好像也这样认为,每个人都在等千惠子继续说下去。
“她知道爱华根本就没有发什么高烧,那通电话搞不好也是她胡诌的,只是为了来这里所想出的一个最像样的借口而已。”
“她为什么得这么做才行?”
协一郎瞇起眼睛问道。千惠子歪着头,她这举动看起来也像是个年幼的少女。
“这个嘛,会不会是想来这里啊。”
“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啦。我也有想过,该不会是跟那边那位律师先生说好来碰头的吧。”
千惠子用有点缠人的视线看着井上。
“有一就有二。我很明白一旦说了谎,就再也得不到你们的信任了,但是这不一样,澄子小姐的出现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过因为机会难得,我也有问题想问她。”
“为了要找昌彦的父亲嘛。”
千次想起了似地看着井上。
“对了对了,不是说要宣读那小子的遗嘱吗?怎么样,是不是还是要请松冈先生来比较好啊?”
千卫看着千藏说。千藏犹豫着。真要说起来,看样子他还是倾向找顾问律师过来。
井上在心里啧了一下,他可是好不容易才混进来的。
“只是问点问题而已不要紧吧,毕竟他也是代表昌彦的遗志过来钓。如果遗嘱的内容对我们的利益有影响,到时再叫松冈先生来就好了。”
千次淡淡地说,井上心中很感谢他。
千藏他们很勉强地点了头,与其说他们赞成千次的说法,不如说是对昌彦遗嘱的好奇心赢了。
正要准备取出遗嘱时,更科说今天早点用晚餐,所以希望大家再一会儿之后就到餐厅去。
长田提议说要帮忙。他在拍摄现场的做饭经验,让他有处理多人餐点的能力。更科以她已习惯为由拒绝了,不过毕竟多了三个大人,还是让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如果真的不麻烦的话请过来,很抱歉似地带着长田过去。
总觉得气氛减弱了,遗嘱还是决定在吃过饭后再公开。
所有的事情都只做到一半,这段时间让人闲得发慌。
亲切的聊天会让人疑神疑鬼,先前如此融洽,后来却视若无睹,情况实在很糟。每个人都不看其它人的脸,冷淡地默默坐在椅子上。
井上也重新摆好姿势靠着椅背。
总觉得已经背离了当初的预期。送信给千次的到底是谁?“访客”指的是谁?澄子为什么会出现?
整理疑点时,敲门声响起了。
每个人的视线都放在门上。
羽泽澄子与爱华一起进来,她的表情比刚才在玄关见到时要冷静。她问候过大家之后,在角落的沙发坐下。爱华紧紧地跟着不离开她。本以为她已经习惯一个人玩,是个老成的女孩,但毕竟母亲是特别的。应该说,就因为她与孤独如此亲密,所以对母亲的需求才会更加强烈吧。
现在一看,她身材苗条,是个还不错的女子。虽然的确很憔悴,但与最初的印象相当不同。灰色的毛衣和黑色的裤子也显示出她的品味不差。
井上想起了千惠子的话。
她说,澄子是以女儿生病为借口特地来此。是真的吗?
他一直观察着澄子的脸。
但是,刚才在玄关见到的表情他认为是真的。听到孩子身体不适,没有父母会不紧张的,如果孩子不在身边更是如此。难道真的不是由于单纯的惊慌失措的缘故吗?
井上站起来走向窗户。
外面已经变得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就算不是出租车,开车到这种地方来也应该很恐怖吧。把脸靠近窗户,可以感觉到外面的寒气悄悄潜入。
忽然,他察觉到开始下雨了。墙壁和玻璃都很厚所以不容易发现,但竖耳细听就可以听到好像开始刮风了,啪啦啪啦地打着窗户的雨声也混杂其中。他想起昌彦曾说过,这一带在夜晚和黎明时会下雨。
黑暗的窗户玻璃上,映着房间中人们的影子。
井上注意到,澄子虽然在和孩子玩,却一直瞄向他这里。
她的眼神好像想说什么似的,有种奇怪的感觉。
是想要知道这个陌生人的身份吗?这样的话,她的眼神还真奇妙,简直就像是知道井上的事情似的——
“——请问。”
这个情况下正打算回头自我介绍,却被对方抢先一步开口。
“是的。”
面对澄子一直目不转睛看着这里的眼神,井上有点招架不住。她的眼神锐利且聪明,一开始战战兢兢的印象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你是不是参加了峠昌彦的葬礼呢?”
澄子意想不到的台词,让井上吓了一跳。
“你也去了吗?”
“嗯,因为我们是青梅竹马的朋友,虽然长大之后变得比较疏远,听到他突然身故也吓了一跳。”
澄子委婉地说,大概对于一起待在育幼院这件事感到难以启齿吧。
“这样啊。我是峠昌彦的朋友,也是他的律师,我姓井上。”
井上拿出印有本职的名片。他知道其它的老人们正拉长耳朵在听。
“你也有在周刊写作嘛。”
千惠子从背后说了一句。看样子她好像对于井上给澄子本职的名片感到不满,老年人总是在奇怪的地方有所坚持。
澄子对千惠子的话感到茫然,井上没理睬她,与澄子对话。
“方便的话,我可以请教一些关于昌彦的问题吗?”
“请问,你今天为什么会在这里?”
澄子小心翼翼地问。
真不可思议的女子,井上观察着语调怯懦的澄子,印象又变了。一下看起来像是胆小又受到欺凌的女子,一下看起来是稳重大方的文雅女子,一下子看起来敏锐聪明,现在看起来又是一个懦弱的朴实女子。
“我吗?事实上,我带了昌彦的遗嘱过来。因为他没有别的亲人,最亲近的家人就在这里。”
澄子一脸惊讶地——其实她的表情更像是生气,不知是否为心理作用——小声叫说:
“遗嘱?他竟然有留下那种东西吗?”
那种东西,井上虽然对于她说这话的意思耿耿于怀,却表情不变地点点头。
“是的。正因为没有亲人,所以他好像从平常就在思考万一发生意外的话怎么办。”
“啊,原来如此。也是,说得也是。”
光芒再次从澄子的眼中消失。态度有落差的女人,这句话浮现在井上的脑中。果然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子,外表和内在到目前为止都不一致。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井上问了之后,她脸上的表情陷入沉思。
“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我想不起来。那时还在他当上电影导演之前,应该有五年以上了。”
“原来如此。”
井上还没跟她提到他父亲的事,总觉得还是不要提比较好。一来是不知道她会不会参与公布遗嘱的过程(是指千藏他们会不会让她参加),二来是也想知道她听到遗嘱的内容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爱华长得跟爸爸像吗?”
井上一边看着乖乖坐在沙发上的爱华一边问。
“啊?”
澄子一脸吃惊的表情。那一瞬间,井上想到这话题真糟,而感到后悔,也许她不喜欢提到家暴的丈夫。
“别人都说不太像我。”
澄子重振了心情后虚弱地笑着说。
“不过,她和外子也不太像,我想会不会是隔代遗传。”
澄子的眼神朝向爱华,含糊地说。在育幼院长大的她,因为不知道父母的长相,所以在这点上无法判断吧。“咦,是喔。”井上以无关痛痒的响应终止了话题。
“差不多该到餐厅去了。”
千藏以长男的口吻宣布之后站了起来,其它人也陆陆续续起来。
“更科小姐早就把晚餐准备好了喔,手艺也挺不赖的。”
千惠子对井上嫣然一笑。
不知道该如何解读这个微笑,井上响应她一个暧昧的笑容。
千惠子悄悄地走到井上旁边小声地说:“真正的名片,等一下也给我一张。”
餐厅没有想象中大,不过也可以容纳相当多的人用餐,是个宽敞舒适的空间。有两张用一整片木板做成的坚固餐桌并列在餐厅中,靠内侧的餐桌坐着千藏、千次、千卫、千惠子和协一郎,井上、长田、澄子和爱华则坐在另一张桌边。因为长田帮忙更科上菜,所以最后才入座。
千藏有点不自然地带头干杯。众人响应了之后,开始用晚餐。
餐厅有两面大窗户,窗外好像是广阔的黑暗湖面。
雨势好像变大了,侧耳静听的话可以听到雨声变得比刚才还激烈。那不知为何让人觉得险恶的雨声,和千藏神经质的声音互相配合,使得用餐的气氛十分郁闷。
也是情有可原,井上心里想着。这实在是一顿危险的晚餐。
每个人都宛如迎接一个目的不明的夜晚似的。
将装满啤酒的玻璃杯拿到嘴边,唔,事情会变成怎么样呢,他又想着。
搞不好,策划了今晚这状况的人就在这些人里面。
“昌彦也是在这样的夜晚去世的嘛。”
默默地吃了一会儿的饭,千惠子像是忍不住似地开口说。
大家都默不作声,都在等着听千惠子接下来到底要说什么。
“喂,那时候也有下雨吧?”
千惠子寻求协一郎的认同。
“啊,也是喔。不过,我是看了第二天的晚报才知道昌彦发生意外的,不记得确切的时间。”
“是因为车子下雨打滑,掉到河里去的吧?那附近一片黑暗,又是冬天晚上,一定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吧。”
千惠子劈哩啪啦地说着,把话题丢给井上。
井上不禁苦笑,这个阿姨还真厉害。
“是的。意外发生的地点,是不容易看到前方的单线道。解剖的结果,很明显是当场死亡。没有痛苦是不幸中的大幸。”
井上简略回答。
“昌彦当时要去哪儿啊?”
协一郎不知在问谁,无意中发问道。
“就是那个啊,喏,是叫外景吗?应该是去找他下一部电影的拍摄地点吧?”
千惠子再度看着井上的脸。
井上点头。
“那,也就是你刚才所说的那个啰,《摸大象》。是去找那部片的外景地点吗?”
协一郎也看着井上。不知不觉间,每个人的眼光都在井上身上。
虽然想等到吃完饭再说,不过井上感觉差不多到他该说点话的时候了,每个人也都如此期待着。
“我在意外发生前一天和他通过电话。”
井上开门见山地进入正题,大家都停止用餐。
端汤上来的更科瞄了井上一眼,去拿啤酒的长田也看着他。
“他一直都在找要拍摄《摸大象》的地点。刚才我也有提过一些,《摸大象》应该是一部含有大量自传性要素的作品,所以他自然常常造访一些幼儿时期与青少年时期所待过的地方。”
澄子抬起头看着井上。
“那一天他跟我说,他预计要来这里。”
井上淡淡地继续说道。说到这里,每个人仍然停下手边的动作听井上说话。
“你是说他在来这里的途中发生意外吗?”
千次低声说道。井上简洁地点头。
“或者是来过这里之后发生的。他说因为有点事想先确认一下,所以希望能在黎明之前到湖那里去。我一直认为那应该是和他的电影有关的事。”
井上停止说话。把在场所有人都看过一遍。应该没有人猜得到他到底想说什么。
“可是我来到这里听到宫胁先生的话之后便改变了想法。也许,他是想到了什么与朝霞千沙子的意外有关的事。”
“喂,你。”
协一郎声音慌张地朝着井上微微摇手。
“你该不会是想说,杀害千沙子的凶手也杀了昌彦吧?”
“一派胡言!”
千藏大喝一声。
“协一郎,都是你的错才会冒出这种无聊的话来。千沙子和昌彦都是遭到了不幸的意外。事已至此,你还要把它说成是像电视剧那种庸俗无聊的犯罪情节!”
“你说无聊?”
这次换协一郎生气了。
“那是因为千沙子死了之后你很高兴,才会认为事情到此为止就好了,不然不管是谁,只要稍微想一下就应该会觉得不对劲才是。千沙子居然会那样死去,大家不是都觉得不可思议吗?”
“哪有高兴?”
千藏的脸涨红起来。
“话别乱说,我什么时候高兴了?我的确认为她不容易亲近,是个难相处的人,但是她可是我姐。你别太过分了。”
协一郎似乎也发觉自己失言了,急忙道歉。
“没有啦,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一时口快。抱歉喔,因为刚才被你不由分说地否定的关系。”
“哥,别气了,他没有恶意。可是,你总该承认你和千沙姐水火不容吧?不过这并不是说千沙姐是你杀的。就算千沙姐是被杀的好了,在公司内外都有不少人视千沙姐为眼中钉,所以我并不是很惊讶。”
千惠子劝解般地对千藏说,不过语气一样尖酸刻薄。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感觉上她还是在指桑骂槐。当然,身处产业界的名门,统领很多企业集团的人难免会招惹上恩怨。
“昌彦在想些什么呢?那小子应该在长大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这种情况下,会想起什么事呢?”
千次咕哝着说。
井上也想知道那个答案。
昌彦是他的好友,他到现在也如此认为。可是,昌彦也是个秘密主义者。
那个难以理解的声音。他是个绝不会把臆测阶段的事情说出来的人,事实上也是这一点吸引了井上。
可是,不管是臆测也好什么都好,如果他能够将所想的事多告诉井上一些就好了。像是父亲的名字和黎明前的湖边。这样一来,就应该能对现在的情况做一些提示才对。
忽然有一阵激烈的焦躁朝井上袭来。
千次抬起头看井上。
“你刚才曾经说过,昌彦感觉到自己死期将至嘛。他是从哪里感觉到的?”
井上点头,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
一个让人感到沉重的信封。
“这是他的遗嘱,我来宣读一部分。”
餐厅里一片静默,只有雨声与风声,忽远忽近仿佛震撼大地般地响着。
宛如世界上只剩下这个房间。
“我,峠昌彦在发生意外横祸死亡时,我的电影、影像、著作等等的著作权继承者是我的亲生父亲。我的生父是朝霞千藏、朝霞千次、朝霞千卫、宫胁协一郎其中一人。这四人皆在场时再宣读本文。但是,生父若在峠昌彦的顾问律师井上唯之宣读了本遗嘱的内容之后,三日内没有告诉井上唯之他的名字,井上唯之即为峠昌彦的著作权继承者。”
每个人为了不听漏任何一句话,都绷紧了神经。
井上暂时停下来。
“真奇怪的遗言。”
千藏皱起眉头。
“刚才说,宣读遗嘱之后的三日内,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的三天之内吗?”
千卫确认地问。
井上点头。
“是的。”
“可是,不是说不知道我们其中到底有没有他的生父吗?”
“他确信他的生父就在这里。反过来说,如果生父并不在你们之中的话那也没办法。他是基于确信生父就在你们之中的这个信念才写下这封遗嘱的。”
井上清楚地回答之后,恶劣的气氛又再次流窜于餐桌上。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想要继承他的著作权吗?”
井上半放弃似地看了在场的男人们。可是,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没有改变。
还是不禁感到沮丧与焦虑。
昌彦的直觉错了吗?
井上一面感到焦躁,一面回想起昌彦的脸。
澄子和爱华也一直盯着井上的脸看。
井上没有隐藏他的失望,再度开口。
“还有时间。从今天开始的三天之内,要私下跟我说也可以,麻烦你们了。”
井上轻轻低下头,但没有人行动。
井上微微地咳了一声。
“下面还有——我,峠昌彦也将会把从朝霞千沙子处继承的原本‘朝霞之丘儿童苑’的湖,转让给生父。如果生父没有出面,则卖给以下所记之National Trust运动团体,由井上唯之进行交涉。”
僵持的气氛松开了。
“湖?你说湖吗?”
千卫突然发疯似地提高了声音。
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一片黑暗的窗外。这遗嘱的内容,连他们都感到惊讶。
“是的。”
井上若无其事地点头。
“峠昌彦好像从朝霞千沙子那里继承了这个湖的样子。好像因为几乎不値什么钱,所以没什么人注意到。”
“你听过这件事吗?”
“没有,第一次听到。”
“这间别墅是曾经成为话题,湖倒没有。”
“为什么是湖?”
大家开始一起七嘴八舌地讲话。井上让他们讲。会不会出现线索呢,井上绷紧了神经观察他们说话的表情与内容。
“假设——我只是举例而已。”
千卫用小心的语气说。
“假设,有某样东西沉在这座湖里——那个东西也归昌彦所有吗?”
所有人都一齐看向千卫。
井上假装没在注意他们的表情,点点头。
“是的。我想应该是那样没错吧。”
“可是啊,像石油这种东西不是应该有开采权吗?还有,在路上捡到东西不也是归捡到的人所有吗?那如果有人要在湖里打捞的话呢?”
千卫的眼神变得很热心。
井上想了一下。
“说得也是——石油先姑且不论——呃,反过来说,说到打捞物品,如果没办法证明那个物品是从这个湖里打捞出来的话,应该很难主张那是峠昌彦的湖里的物品吧。”
“啊啊,啊啊。那样说来也是。”
千卫满意似地大大点头。
“你在想什么啊?”
千惠子凝视着千卫的脸。
“不,没什么。不过,千沙姐也很难懂呢,居然把那个湖给人。”
千卫装傻地说。
有种浑浊但又热热的空气飘了过来,井上注视着老人们的表情。
突然,房间变得一片亮白。
“哇!”
才一会儿的工夫,地面就发出声响。仿佛在那一瞬间,整个建筑物都震动了一下。
好像是有雷落在很近的地方的样子。
“打雷了。”
“怎么在这种冬天的晚上。”
“这附近常打雷唷。”
喀答,爱华拉开椅子站起来,椅子摩擦地板发出声音。
她的样子有种微妙的引人注目之处。
大家都看着爱华。
爱华张着大眼睛,一直盯着窗外瞧。
看见她瞳孔的颜色,井上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那是看见了不属于这世界之物的眼睛。
爱华的眼睛眨也不眨,一直凝视着窗户外面的黑暗。
“怎么了,爱华?”
澄子不安地看着爱华的脸。
“是大奶奶。”
“啊?”
“她刚才在窗户外面。”
“你说什么?”
“刚才,变亮的时候,我看见了大奶奶的头发。”
因为爱华的表情很认真,所以白天说她“做梦”的大人们都没办法插嘴说话。
“爱华,你知道大奶奶是谁吗?”
因为女儿突然说出奇怪的话,澄子一边在意周围的视线,一边责备似地说。
然后爱华生气地看着母亲的脸,大概是因为跟白天一样又被哈了,所以才生气的样子。
“大奶奶就是大奶奶呀,不会错的。”
“你说她站在外面?”
千次站起来,走到窗户边用手撑着玻璃往外看。
周围一户人家都没有,所以窗帘也没有拉上。
不知是否因为室内很亮而看不见,千次换了一个位置再看一次,但是还是什么都没有看见的样子。
“有看到吗?”
“没有,没看到。”
其它的成员也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
井上也站起来去看窗户外面。
然后,白色的闪光再次出现。
“哇,好大。”
“很近喔。”
大家不知不觉举起手的瞬间,井上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有某种感觉从脊椎窜上来。
只有一剎那间而已,就在被光照得发白的湖边。
有人影站在那里。一个穿着长裙的女子。
是背影。头的后面,看得到有一个发髻小包。
感觉到颤栗与冲击,井上不禁跑到窗边。
咚——,地面发出沉重的声响。
“有!有人,在那里!”
“你说什么?”
“我也看见了!”
很稀奇地,千次用兴奋的声音叫着说。他和井上互望了对方。
“是女的,穿着长裙。”
“头发绑在后面。”
两人同时开始说话,餐厅中忽然骚动起来。
“雨衣在哪?还有手电筒。”
“要小心落雷。”
“不要啦,你们打算出门吗?”
“当然!”
女人们拼命阻止为了出门而穿衣服的男人们,但男人们势在必行无法阻止。之前停滞的气氛被一扫而空,转变为兴奋与高昂。
晚餐也草草吃完,男人们穿上外衣之后就争先恐后地出门去了。
但是,兴奋转瞬间就萎靡了。激烈的风雨拍打着脸和身体,强风寒雨让他们连想要好好前进都无法如愿,大家都胆怯了。
更何况,手电筒这样的灯光,在巨大的黑暗之中根本一点作用都没有。即使想用来照周遭,光线也只是模糊地渗入无法照亮的千篇一律风景之中。
男人们在黑暗中东跑西窜地乱走,黑暗的湖边到处都没看到人影。
井上也试着往他所看到有女子站立的那附近去到处走,可是一个人都没看见。这是当然的,在这样的风雨之中,只要稍微离开,不管是脚步声还是人影都会混入黑暗里。
雨打在身上好痛,凶暴的风拍打着脸颊,缠住身体,阻挡去路。
他们在洋房周围转来转去,试着在房屋用地范围内到处找,不过都没有看到那个可疑的女子。
男人们左奔右跑之后会合了。
“我真的看见了。”
“我也是。”
井上和千次在黑暗中大声叫喊,打动了其它的男人们。
可是,才到处跑了几十分钟而已身体就湿透冻僵了,大家都无心再找下去。
“你们两个该不会一起看到幻觉了吧。”
“明明就没喝多少酒。”
协一郎和千卫发牢骚挖苦他们,走入玄关。
“不,不可能的。”
井上喃喃自语说着,看向千次。从千次的表情看来,他也正回想自己所见到的景象。
的确看到了。闪光之中的背影,白色的人影。那是人,就连绑在后面的发髻也想得起来。
就在这时。
长长的尖叫声划破了黑暗。
每个人都吓了一跳,停下动作。
下个瞬间,慌慌张张地环视周遭。
“刚才那个是什么啊?”
“是尖叫吧。”
“听起来像是男人的声音。”
“难道屋里出事了。”
他们一齐拥入玄关,四名女性紧挨在一起从餐厅里走出来。
“刚才有怪声。”
“是外面传来的。”
千惠子和澄子脸色苍白地看着玄关的男人们。
“外面?”
“嗯,不是屋里发出来的。”
更科斩钉截铁地回答。
男人们再次外出。
漆黑的黑暗,狂暴的雨。与其说正在下雨,还更像是在洗衣机里面,被雨水从上下左右一起拍打。
“到院子里去看看吧。”
千次手拿着手电筒走在前头。
“总觉得,听起来像是从上面传来的。”
全身湿透的男人们,排成一列绕着屋子走了半圈。
闪电再度落下。
“啊!”
所有人几乎同时叫了起来。
他们看到在餐厅的窗户外面有一个躺卧的影子。
他们减慢步调,警戒着前进。
“是谁?”
“是个男的。”
手电筒微弱的灯光,照出一个穿着奇怪衣服倒卧在窗户下方的男子背影。是个挺健壮的男子。
“是从那里掉下来的吧。”
千次抬头看着天空,大家也跟着一起往上看。
雨水吹进眼睛里,让井上不禁皱起眉来,不过一条从屋顶上垂吊下来的绳子映入眼帘。
“他在那种地方干什么啊?”
“是小偷吗?”
你一言我一语的,男人们害怕地往下看着横躺在地的男子。
“不行了,已经死了。”
长田摸了摸男子的颈部,撑开他的眼睑用手电筒照着看了一下,最后摇了摇头。
“对这个男的有印象吗?”
长田看了看每个人,大家都彼此互看,摇摇头。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千藏不悦地咕哝着说。
“我只知道一点。”
千次瞄了井上一眼。
“就是又有新的访客来了。这个男的也许就是信上所指的‘访客’。”
大家在短短的时间内看了彼此的眼睛,但没有一个人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