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那含糊的铃声为信号,可以得知门的另一边正有人往这里接近。
井上唯之挺直身子,等着门打开。
让人紧张的一瞬间,第一印象是关键所在。
后面还有摄影师长田在。长田身材魁梧,动作却很柔和,十分有耐心且客气,不会为被拍摄者带来压力,是个让人安心的伙伴。
井上对于自己土气的外表,尤其是让老年人对他毫无警戒心这一点感到很有自信。唯独不受年轻女性们的青睐,不过这副不知为何讨人喜欢的外表在工作上还挺有帮助。
好。他吸了一口气。
喀嚓,门发出一个顿音后打开了。
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撞到他的侧腹部后飞奔进屋里去,井上因此而仓皇失措。是一阵小小的疾风。
那是个小孩。
那是一个瘦弱的女孩。她好像是从门口车道附近茂密的山茶花丛中飞奔出来的,头上还粘了一片花瓣。而且,她的脚边跟着一只黑色的小猫。
一名娇小的中年女子从屋内探出头来,看了一眼井上的脸之后,视线很快地转到女孩和猫身上,用利落的声音骂着:
“爱华,你很没礼貌喔。居然把客人推开。你的‘对不起’呢?”
“啊。”少女好像这时候才注意到似地抬头看井上。实际上,以她的角度来看的话,在她以惊人的气势冲过来时正好眼前的门开了所以刚好跑进去,大概是这样的情况。
十岁左右吧?还称不上是所谓的美少女。及肩的头发在太阳穴处旁分,额头上方夹了一个银色的发夹。看到那发夹之后井上心想“咦”。
那个发夹,真让人怀念哪。现在还流行那种发夹吗?在我小时候,记得那个好像叫做“刘海夹”
小小的脸上,宛如铅笔画上去的眉毛轻快地舒展开来。细小的单眼皮眼睛,白皙的脸颊上都是雀斑,加上直挺挺地往上长的鼻子,整张脸给人的感觉一点都不像日本人。但是,那双眼睛里显露出强烈的好奇心与聪颖,该说是长相很有个性吗?总之具有某种魅力。
少女在那一瞬间表情变得呆滞,然后猛地转过头,战战兢兢地抬头看着井上,鼻子嗅了几下之后嘀嘀咕咕地小声说:
“叔叔,你身上有星星的味道。”
“啊?”井上没听懂少女的话,不禁凝视着她的脸。
星星?我刚才听到她说星星吗?
少女微微低下头说“对不起”,然后跑进屋里不见了。
“这孩子真失礼了。请问,您是哪位?”
中年女子低下头的同时,眼神打探似地往上看着井上。
“我是跟您约好今天三点的井上。”
客气地说明之后,女子“啊啊”一声开口说:
“是《K周刊》吗?正恭候光临。请快进屋里来吧,所有人都在里面等着呢。”
穿着草绿色围裙的女子,看样子好像是这间屋子的管家兼佣人。大约五十岁左右吧。不,也许年纪更大。她利落地走在前面,带着井上与长田进入房子里。
井上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往喉咙深处咽了一口唾液。
好,要上了。
多少露出一些紧张与腼腆的感觉会比较好,这是他从过往的经验中学到的。
就像一般人会对口若悬河的推销员敬而远之也是一样的道理。被称为超级业务员的人,出乎意料地,其中有很多不起眼又木讷、让人心想“怎么会是这种人”类型的人。客户需要从业务身上求得的是“这个人不会骗我”、“这个人不会强迫推销”这种安心感。
井上露出经过考虑的表情走进房间中。假装对于占用他们的时间感到惶恐,假装有点笨手笨脚,假装推心置腹地谈过之后会发现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这样做应该多半都会成功。
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光线微暗,感觉挺舒适的,品味也不坏。
高高的天花板是像蛋形的半圆形,屋顶以中央的一点为基准倾斜,垂钓式的照明灯光柔和且明亮,借由白色的天花板反射灯光照亮室内。
木板拼花的地板是像麦芽糖的颜色,焦糖色的地毯宛如地板的一部分。
在地毯上,四名男子仿佛如静物画般与室内融为一体。
他们从外表看起来已经可说是老人了,但每个人的表情与眼神都很鲜明,还不到需要别人帮助的地步。
四人因为听说有名的杂志社记者会来而过度紧张,连姿势都摆好了,不过一看到井上,他们的紧张感很明显地抒解了几分。
哎呀哎呀,说到杂志社记者不就是那样嘛,一被他看到空隙就会马上紧咬住不放,又粘又缠人的,连没有的事都会被他给诱骗着说出来,是个狡猾的男人,可是看看来的这家伙,不就只是一个还挺容易对付的斯文男子嘛。
井上似乎可以听到他们在心里讲的话。
搞定。他在心中悄悄地说。
“各位好,我是《K周刊》的井上。这一位是摄影师长田。今天是各位休息的日子,还肯拨冗接受采访,十分感谢。请各位多多指教。”
井上有些过分殷勤地深深一鞠躬,分别将名片递给四人,也给了带他们进来的女子名片。
哎呀,别多礼了,不要紧的,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要感谢的应该是我们才对。
这样的悄悄话从老人之间泄露出来。看来似乎正中井上的下怀。
“他等一下会帮各位拍照,画面构图由我们规划,所以请各位放轻松。”
把摄影机和器材放在地板上的长田,朝老人们微笑着点头。这笑容也是让人有种虽然寡言但却是好人的感觉。
要拍照耶,真害羞,有多久没给别人拍过照啦。
老人们又再次窃窃私语,热闹的耳语声让井上感到很满意。
“来的路上很冷吧?您二位好像是走过来的嘛?我现在去弄点热的来。要咖啡吗?红茶?还是要绿茶?”
名片的效果从笑容满面的女佣脸上表露出来。平常在交换名片时,做像她这种职业的人仿佛是背景般的存在,因此对于受到与雇主同等地位的对待感到相当高兴。
“谢谢。咖啡就可以了。”
如此回答时,井上暗暗吃了一惊。
您二位好像是走过来的嘛。她的话清楚地在脑中回放。
这个女佣,从远远的就看到我们过来了吗?
“您还真清楚,知道我们是走山坡上来的。”
井上的惊讶老实地渗入他的声音中,他若无其事地询问。难道她真的看到了?
“嗯,因为我没有听到车子的声音。计程车在车道前面关门的声音,那在这一带会很大声的。还有就是——您的鞋子。”
“啊?”井上随着女佣的视线看向自己的脚边。现在他穿的是室内拖鞋。
“鞋底有泥巴。今天早上下了约两个小时的雨,那个坡道途中有一个地方,大概是因为以前曾经有个池子毁坏了,所以只要一下雨,那边就一定会积水变得泥泞不堪。不像其它地方很快就干了,真不可思议。刚才在玄关看到鞋子上沾了泥巴,所以我想,啊,是从山下爬坡上来的。”
井上打了个寒颤。这个女的,不可大意。她一定是个处处留心的厉害女佣。不小心一点不行。
“阿更小姐,我也要咖啡。”
“我要奶茶。”
“我也要。”
“给我绿茶。对了,拿杯可可给爱华吧。”
老人们七嘴八舌地说道。仔细一瞧,刚才的少女在老人们的椅子后面,把猫抱在膝上坐在地毯上,一页页地翻着绘本看。
阿更小姐?那是姓还是名啊?真奇怪的名字。
他不禁转头看向女佣,她在门口回头看井上,微微地笑了。
“我姓更科。跟那个荞麦面的老店一样。”
好敏锐的直觉。果然要多留意这个女的。
听到她关门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井上打起精神。
老人们好像很兴奋,用很开心的声音说起话来。看得出来他们有意识到井上在旁,不过还是为了之后几小时的主角都是他们而情绪高涨。在这种气氛下,直到茶水端来之前一直都很难进入正题。
井上随意地在房间内晃来晃去。长田利落地将器材组装起来。在这种时候,摄影师有自己的事可做还挺不错的。
真漂亮的房子。虽然很旧,但很豪华。建材用得很好,因此即使经过这么多年也不显破旧。这是当然的,因为是那位朝霞千沙子所盖的。
井上在刚进入房间时没有空,现在则可以慢慢地看看房间内部。
这个房间是所谓的沙龙吗?空间相当宽敞,沙发、咖啡桌、报刊架、餐具柜、旧式音响等家具摆放其中。
两面墙上有窗户,具开放感。
井上偶然间看向窗外。原来如此,从这里一眼望去就可以看到湖了。
“那个就是那座湖。”
在井上对面,离他最近的一个老人像是要讲什么秘密似地靠近他说。
“那座湖?什么湖?”
“朝霞千沙子就是在那里溺死的——在一个寒冬的早上。”
朝霞千沙子,在那里。忽然好像可以看见白色的小船浮在湖面上似的。
“是吗。我听说她是死于意外,不知道是在这里。没错的话,是大约三年前的事了。”
“不见得是意外身亡的喔。世上有时也会发生那种事的。”
老人从喉咙的深处发出像是痉挛般的笑声之后站了起来。
“呃,您是?”
井上看着老人的脸。
虽然很老,但英俊的脸上依然洋味十足。和那件黑色的高领毛衣很相配。从他没有在朝霞千沙子的名字后面加上称谓看来,这男子大概是……
“我是宫胁协一郎。朝霞千惠子的丈夫。”
原来如此,是千沙子的妹婿。
“喂,阿协,你已经自我介绍啦?你还是老样子,那么急。等茶端来再开始不行吗?”
旁边的男子察觉到偷偷对话的二人,大声地说。这男的从刚才开始就讲话讲得很大声,是谁啊?虽说千沙子的确有一个弟弟。四人之中他的身材最好,戴着黑色粗框眼镜,让人联想到过去风靡一时的电视主持人。眼睛细细的,看起来好像一直面带微笑。
“我不是在自我介绍。我是在跟他说朝霞千沙子就是死在那湖里的。”
“别聊千沙姐的事啦。今天他们是为了峠昌彦的事来的吧?”
“要提到昌彦,就无法回避朝霞千沙子的话题吧?”
“我敬谢不敏。拜老姐所赐,我们才会被困在这个乡下的不是吗?阿协不也一样吗?”
“我是受千惠子所托才过来的。”
“喔?是吗?我第一次听到。”
“我刚才有看到大奶奶喔。”
突然,孩子清澈的高昂声音在房间中响起。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把头转往声音发出的地方。
叫做爱华的少女,不知在什么时候用她充满好奇心的闪亮眼睛看着这里。
“刚才有看到?刚才看到什么?爱华,你真的知道大奶奶是谁吗?”
身材很好的男子以畏缩的表情问说。
少女点点头。
“大奶奶就是大奶奶啊。就是那个,头发在后面绑成一个包包,很大的。跟那边那张照片里的人一样。”
少女很活泼地说着,并指着放在餐具柜上的照片里,坐在正中央的女子。
房间里鸦雀无声。
“——跟那照片里的人一样?你刚才看到她了?”
坐得离井上最远的老人开口问道。他从刚刚就几乎没说什么话。蓄着灰色的胡子,细小的眼睛仿佛拒绝被人看出感情。完全就是一个沉默寡言又难搞的老人。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意外地稳重又年轻。
“对啊,我跟奥赛罗在湖边玩的时候,她就站在远远的地方。跟那照片里穿的衣服一样。”
少女依然清澈的声音毫不犹豫地说。
“跟那个一样的衣服?怎么可能。那件衣服,应该也一起处理掉了才对。”
坐在似乎很难搞的老人旁边,一位看起来很严肃、好像线一般纤细的老人身子微微颤抖着说。他的语气中带着与生俱来的神经质,声音很粗鲁,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让他大动肝火似的。
“爱华,你说的刚才是今天发生的事吗?真的就在刚刚吗?”
协一郎谨慎地问。
少女因为大家都一脸怀疑,也表露出不安的神色。
“嗯。就是刚才啊。在进来之前。因为看到了大奶奶,所以才拼命地跑回来要告诉大家,然后就在玄关撞到这个叔叔了。”
房间里面再次笼罩在冷冷的沉默之中。
之前喧闹的气氛,宛如被泼了一盆冷水似的。
四位老人脸上浮现困惑的表情,每个人都在等别人先开口。
“哈。哈哈。真是的,爱华就是这么爱做梦,净说些梦话似的事。”
戴黑框眼镜的老人很不自然地发出干笑。
“就是啊。在这个年纪,常常会有搞不清楚梦和现实的时候。像我,在这么大的时候,也有只有自己才看得见的朋友。”
紧接着,穿黑色高领毛衣的男子也同意地说。
少女张开嘴要说些什么,但老人们已经没心情去听少女的话了。她有点不满,最后像放弃般又回头去看绘本。猫用脸磨蹭着少女的红色长筒袜。
在湖边看到了朝霞千沙子。
少女所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如果是按字面所述,那就是幽灵了。或者是,跟他们说的一样,只是少女时期的幻想,或只是单纯的看错了而已呢?
井上的脑海中浮现出刚才在玄关时,少女脸上发呆的表情。
“爱华,那时候大奶奶在哪里?”
好不容易拉回来的气氛,被胡子老人毫不在意地破坏了。
其它三人震动了一下。爱华对于自己所说的话受到认真对待而感到开心,跳跃似地站起来,拉着他的手指向窗外。
“那里。那里有两颗樱花树嘛,就在那中间。”
“嗯。那,她有说什么吗?”
“没有。她一直看着湖。”
“原来如此。后来去哪里了呢?”
“不知道。我心想是大奶奶、是大奶奶,要赶快去跟大家说才行,所以我就跑走了。”
老人仍然面无表情,凝视着窗户外面。完全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是,也许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顽固,井上这样想着。
其它三人,一边假装不在意,却留心二人的对话。
更科拿着一个很大的托盘进来,井上为她开门。
然后又有一个人进来了,是一名娇小且穿着华丽的老太太。她一边肆无忌惮地盯着井上和长田看,一边像在找东西似地走进房间。
“我打扰一下。你啊,有没有看到我的收音机?抱歉哪,真讨厌,老是忘记放在哪里。”
四名老人脸上略微出现模糊的表情。
“抱歉哪,麻烦帮我找一下。我想想,是在哪里呢?最近的收音机做得又小又轻是不错啦,可是一下子就不见了。”
“你没有带收音机进来啦。都看到大家的脸了还听收音机实在很没礼貌,你不是常这么说的吗?”
协一郎有点焦躁地回答说。这么说来,这个女的就是朝霞千惠子了。看样子她好像也想参加这场茶会,然后其它四人似乎不太想让她加入的样子。自己好不容易能成为主角,这乐趣不想被更多人瓜分掉。
但是,她棋高一着。
“我有说过那种话吗——哎呀,好香的味道。这个是从高部先生那里收到的宇治茶吧?是吗?更科小姐,我猜中了吧?真不可思议哪,到这把年纪了只有鼻子变敏感了。我也可以喝杯茶吗?为了找收音机走来走去累死我了。”
她装作不知道其它老人们以一脸厌恶的表情面面相觑,看见沙发有空位就坐上去。
“好好。”
更科好像习惯了,等到把每个人的茶都分配完之后就很快地走出房间。
“哎呀。这一位是谁呢?是谁的朋友啊?”
女子的手一边玩着头发一边对井上送秋波。她的相貌不差,以前八成长得很漂亮吧。
“啧,真扫兴。从早上就对我们的采访兴致勃勃的,一直在我们周遭转来转去。”
“咦,采访?什么采访?”
老太太很刻意地对着井上眨眼。
“抱歉这么慢才问候。我是《K周刊》的井上。今天是来对峠昌彦先生事进行采访。”
在说话时顺便递出名片。对井上来说,加上千惠子也无不妥。反正,他本来就打算借着某个契机来引她出场。
“哎,昌彦的事。那孩子也很可怜呢。好不容易,都到这时候了却突然那样。”
老太太夸张地摇着头。
“嗯。我个人对这件事很有兴趣,亲自谈过好几次,这一次虽说是为了周刊的追悼报导,但我反正也想将之整理成一本书。因此,希望不管是多么微小的事都能告诉我。也许会花上很多时间也不一定,请问各位都没问题吗?”
井上尽最大努力展现诚意,并做出一副借用各位时间十分惶恐的表情,环视着在场的老人们。不过,他深深知道他们是不会拒绝这个请求的。
毕竟待在这种乡下地方的老人家一定很无聊。自己的采访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大事,井上甚至可以用项上人头来打赌,他们一定从好几天前开始就不厌其烦地一再重复谈论这个话题。
“我的法文课要请一次假,不过没关系。”协一郎大方地回答。
“我也是,本来要做同学会的名册,不过今天不去也可以。”戴黑框眼镜的男子不认输地回答。
“今天日落得早,山路很危险。既然如此,要不要住下来呢?也许晚一点会想起别的事情也不一定。喏,今天客房不是空着吗?”
千惠子闪闪发亮的眼神征求其它人的同意。四人本来也很想大加认同,但不知是否不甘心附和千惠子的提议,只有微微地表示赞成而已。可是,从他们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他们是打从心底如此希望的。现在就算是井上开口说请让我在这里过夜,他们也一定会点头。
“但是我还是无法如此厚颜地请求,视情况而定,若有需要我日后会再来拜访。到时候,还请再多多指教。”
井上假装犹豫不决地低下头。
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
井上重新在椅子上坐好,把背挺得直直的。老人们也跟着挺起胸膛坐着。
“那么,这话原本应该在一开始就说的,今天各位在百忙之中肯抽空出来,实在非常感谢。今天我来是想要请教各位,关于前阵子过世的峠昌彦导演的事情。请恕我失礼,我要先把录音机打开。”
井上从很大的皮质包包里将随身录音机拿出来,放在咖啡桌上。虽然有声音记录器,但用录音机比较容易让人有采访的实际感觉。五人点点头,一脸严肃。按下录音机之后,不论是谁都会紧张。千惠子咳了一下。
“如各位所知,峠昌彦导演这几年在国外的电影奖项中陆续获奖,在正要受到全球关注时发生了意外。当时他才三十九岁,我感到十分惋惜。现在,我手上有一本原本应该是导演最新作品的脚本《摸大象》,这次的报导打算以这脚本为主来写。等会儿会逐步触及这脚本的内容,今天,对于熟知他的幼年时代的各位,我采访的目的是要针对他的幼儿时期做重点式的询问。”
听了井上的开场白,老人们的眼中浮现出夸张的期待。你的回忆具有相当大的价值,被这么一说,应该没有人的自尊心不会被挑起来吧。
“对了。”
千惠子唐突地开口。就像是在为了等会儿的访问而兴致高昂的老人们头上泼了一盆冷水一样,她的语气很扫兴。每个人都用“搞什么啊”的眼神看着她。比起大家责难的眼神,她似乎觉得受到众人的注目比较重要。
“昌彦他,是死于意外吗?不过我听说过他是被杀的。”
不见得是意外身亡。
井上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刚才在哪里听过跟这句话很像的台词——
不见得是意外身亡的喔。世上有时也会发生那种事的。
井上忽然看了协一郎的脸。协一郎应该也想起来,刚才自己曾说过那种话了吧。那一瞬间他用有些难为情的眼神看了井上一眼,然后很快地把视线别开。
“喂喂,你为什么要说那种会引起骚动的话啊?”
戴黑框眼镜的男子这次一副生气的样子责问她。
千惠子的表情很平静。与其反省自己的不当发言,她反而对自己的话在众人间激起涟漪感到高兴。
“哎呀,我是那样听说的嘛。”
“你哪里听来的?不管是新闻还是什么的,我都从来没有看到也没听到过这种事。”
神经质的老人用沙哑的声音说。
“呃,关于导演去世的事,我稍微有些问题想请教,不好意思,首先可以请各位告诉我姓名吗?”
井上插进来维持秩序。跟老年人讲话的时候,首要之务是顾好重点环节。说话时一定要有来有往,话题才能继续,所以非得适时插话补充才行。眼前的老人们看样子头脑还没生锈,本来以为井上应该没有插嘴接话的必要,但是反而每个人都擅自发言,你一言我一语的,危险性看起来不小。
虽说原本就期望他们能够多说点话,可是井上有预感他们不会朝着期望的方向去,而是既迂回又脱离主题。在逼近核心之前,大概不多忍耐点不行了。井上有了长期抗战的觉悟,想想之前的准备,再忍耐一天根本不算什么,他对自己这么说。
“说得也是。我们都还没有正式自我介绍。失礼了。我是朝霞大治郎的长子千藏。千万的千宝藏的藏。现在在大治郎所持有的财团法人担任理事长。”
纤瘦又好像很神经质的老人开口说。
原来如此,这个人就是长子啊。
井上的脸上依然挂着绅士的表情,而在心中审慎地观察对方。
也难怪朝霞大治郎让千沙子当继承人。大概是把长子分配在不太需要决断力和经营手腕的地方吧。身体病弱又器量狭小,无法将家族事业交托给他。不过,看样子他自己应该也略微发觉到自己不是那块料,可是好像又对于千沙子继承了户长一事怀恨在心。
没错的话,千藏的妻子应该已经过世了。
“我是千次,千万的千,次数的次。看我的名字,就知道我是次男。现在我个人在写历史的书。只是单纯消遣而已。”
一开始给人难搞印象的胡子男,自嘲地微微耸肩。
朝霞千次。这个男的以前应该在大学教过历史,曾经到英国留学,在英国文学上造诣很深,已经出过好几本相关的书。虽然著作不有名,但在圈内的评价好像很高。一直都未婚。
“我是千卫。千万的千,防卫的卫。我之前也是一样,因为老爸事业的缘故,在流通相关的公司工作。现在偶尔还会去说说话。”
身材很好的黑眼镜男子是三男。完全就是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在撑的少爷样。
“我是宫胁千惠子。是么女喔。”
千惠子趁机插嘴说,说“是么女喔”的时候还微露娇态。
协一郎瞪了抢先自我介绍的千惠子一眼。不过他像是要表现出很宽大似的,故作姿态地说:
“我刚才有跟你聊过一些嘛。宫胁协一郎。现在做的是摄影。明年预计要在法国开个展。”
原来如此。的确,这边调查到的资料显示,这个男的流转于商业摄影师和艺术摄影师之间,两边都想沾一点的结果就是两边都当不好,印象中只是普通的无数艺术家模仿者中的一人。工作总是草草了事,虽然在美术学校担任讲师,但是应该称不上是一流的摄影师。以前跟现在一定都是依靠千惠子家的资产过活。
井上瞄了少女一眼。她现在全身躺卧在地毯上,沉浸在书中世界。
“那孩子是羽泽爱华。她会在这里是有原因的——总之,她就像是我们的孙女一样。她家里有点问题,所以常常到这里来,几乎是住在这里了。啊,不过仔细想想,那孩子和昌彦应该有远亲关系。”
协一郎悄悄地对井上耳语。这个男的,好像就是一般人所说的喜欢讲“悄悄话”类型的人。少女丝毫没有发觉协一郎在说她的事。好强的集中力,大概是已经习惯在有很多大人的地方,自己一个人玩了吧。
“和峠昌彦……?”
“唔,这些事会慢慢说给你听。毕竟整个家族的历史是很长的嘛。”
协一郎像是把井上当成共犯一样地使了个眼色。这样的停顿点还真适合他,应该说真不愧是艺术家吗。
更科端着盛放千惠子的绿茶、爱华的可可,以及茶点的托盘进来。这次是由长田帮她开门。
“然后,那位是更科裕子,是很厉害的女性。看护师、厨师,什么都能做,能力很强。早年丧父,独自养育二名子女。别看她这样,已经六十好几了呢。看起来还很年轻吧?她从很久以前就在这里工作了。从千沙子掌权开始。千沙子非常器重她。”
众人自我介绍过一轮之后,是一小段静默。井上叫住正想走出去的更科。
“方便的话,更科小姐可以一起来吗?你也很清楚峠昌彦小时候的事吧?”
“嗯,没错没错,阿更小姐也一起听嘛。实际上照顾那小子的就是阿更小姐吧?”
千卫用力地点头。他们似乎每个人都很信赖她,其它的老人们这次一点都不犹豫地表达赞成。更科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
“可是,就算我在场,也不知道帮不帮得上忙。”
“请务必留下来。”
井上再次拜托她,其它的成员也同意。更科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那,我在这里听就好了。”
更科坐在离门口最近的沙发一角,有些敷衍的样子。她只是微微坐在沙发上,好像随时都会站起来似的,并将手放在膝头上。从她的态度,可以知道她绝不会公私不分,由此可窥见她一丝不苟的个性。虽然对她不可大意,但也可以知道为何朝霞千沙子会如此信任她。
“那么,我想请教一下,峠昌彦跟你们应该没有特别的血缘关系吧?”
井上眼神扫视了老人们一圈。
终于,要开始了。
“他一开始是千沙子带回来的。”千藏像是代表四人回答似地说。
“她把昌彦——或是该说把他的母亲带回来。千沙子把峠晶子和她所哺喂的孩子昌彦一起带回来,当时这里是我们家的别墅,在休假以外的时间无人使用,到千沙子掌权的时候,她非常喜欢这里,为了方便使用就纳入自己名下,即使一个人也常来这里。面临困难的协商、想要慢慢地思考某些事、或是要做某些决定时她都会到这里来。峠晶子是千沙子在高中女校时的学妹,千沙子好像很疼爱她。晶子好像惹了什么麻烦,没有办法独自养育昌彦,所以才来投靠学姐的样子。实际上,就是看上千沙子充裕的经济而来麻烦她的。”
歇口气时,他脸上出现些许的嘲讽与嫉妒的表情。
“然后,晶子就在这里养育昌彦。因为晶子有保姆的执照,有一段时间千沙子在这里开了小型的育幼中心。我是这样想的,她搞不好认为可能发展成事业,所以想尝试经营成像托儿所之类的东西。自治团体的补助和缴税这些事,她都一一去确认过了。可是大概是觉得实际上赚不到什么钱吧,在昌彦上小学时就收起来了,结果也只收了大约十个孩子而已。那时候以常驻的形式管理这里的就是更科小姐,当时她也有来中心帮忙。就是那时候的工作态度得到器重,从那之后这里就是一直都由更科小姐负责。”
大家不约而同地看了看更科。更科有点坐立不安,微微低下头。
“已经过了四十年了呢?”她低声自语说。
“那,大家应该都知道昌彦小时候的事吧?”井上若无其事地导回话题。
“算是吧。因为当时我们想去玩也没钱,每一季都会到这里来。至少在昌彦上小学之前,每年都会见上几次面。最常跟昌彦玩的应该就是千次哥了吧。千次哥乍看之下很冷漠,但却意外地受小孩喜欢。像爱华,我们里面她最喜欢的就是千次。虽然有人说她应该也满喜欢我的吧,可是完全没这回事喔。小孩就是这样。完全搞不懂他们。”
千卫若有所思地看了千次一眼。的确,小孩的喜好难以捉摸,但是从刚才千次的态度看来,千次这男的不管是对小孩或是对其它人,态度都是一样的。别人都对爱华的幻想(?)不理不睬时,只有他淡淡地接受了她的话。也许就是像那样,不因为对方是小孩就改变态度,所以反而让小孩接受他也不一定。
“哎呀。一年见上几次面,这种说法会不会太保守了啊?”
千惠子凝视着千卫的脸,用坏心眼的语气说道。千卫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变了。
“好像有一段时间,大家很常到这里来嘛,到爱华苑来。”
“爱华苑?”
井上又问了一次,千惠子故弄玄虚地点点头。
“对。爱华的名字就是从那里来的。哎,大概是爱华的母亲也有点感念爱华苑的恩情的关系吧?”
千卫的心情变得很糟。
“你为什么要把没有的事说得好像真的一样?你自己的妄加臆测会给别人带来什么样的印象,你没有想过这一点吗?”
“什么嘛,阿藏真是的,你不是有一段时间很喜欢她吗?就那个晶子啊。”
“啥?”
千藏既忿怒又羞耻地红了脸,惊慌失措。
千惠子啜饮着绿茶。
“真是的,为什么男人对那种类型的女人都无法招架呢。那种柔弱纤细、没什么精神、看起来很不幸的女人。看起来非常懦弱,却突然跑到像千沙姐这种有钱的人身边来,连昌彦都要人家照顾,而且还一个个地诱惑这些弟弟们,根本一点都不会不幸嘛,简直比我还要有活力呢。”
“够了。”千次简短地说。
千惠子一脸不悦地瞪着千次,她这一点简直就像是青少女似的,实际上看来不禁让人觉得:他们从小时候开始应该就像这样一直斗嘴斗到大的吧。
这样一想,最初看到时只觉得他们是老人而已,但他们过去也曾是看起来皮肤光滑的少年少女,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哎呀,为什么?那个女的最后怎么样了,难道你们都忘了吗?她可是把昌彦丢在爱华苑,不知道跟哪个酒店的男人私奔了唷。‘昌彦就拜托你了’只留下这个自私到极点的字条。大家惊慌失措的样子,我可记得很清楚呢。还有,你们之前原本把她捧在手掌心上,在知道她跟男人逃走了之后态度大转变,说她丑女人啦、毒妇人啦之类的说她一堆坏话喔。而且,说什么昌彦好可怜,孩子毕竟是需要母亲的,我们为了昌彦去把那个女的带回来吧,居然还团结一致呢。然后说要有钱才行,就从千沙姐那里拿了很多经费,你猜,这些人做什么去了?”
千惠子大概愈说愈起劲,突然看向井上。睫毛膏涂得有点太浓的眼睛因兴奋而充血,却又带点不知所措的样子。
“真是的,居然两个星期都不回来。我还以为他们是认真在找人,结果他们在闹区分头去找的时候,都忘记自己是去干嘛的了,喝酒啦、赌博啦、买东西啦,乐不思蜀咧。最重要的是,还用找妈妈当借口,全部跑道东京游山玩水去了,把钱都花个精光才回来。那时候他们的借口是这样的,说是只有这点时间没办法找人,得雇个什么人来才行。每个人都烂醉如泥,全身都被剥个精光,买给我们的唯一一个土产就是浅草的爆米香。那一天说来有点可怜,千沙姐那时候茫然若失地抱着昌彦,真心地在哭呢。真是的,男人喔。”
在回忆的时候千惠子好像真的生气起来似的。相反的,和一开始进入房间时所看见的、完全就是个老人样的千惠子比起来(那时候,为了要混进来,她的演技还真不错),现在这样连珠炮似说话的她还比较精彩,井上觉得很有意思。
这回忆果然让人无法回嘴,但兄弟决定沉默到底。他们的沉默使人如坐针毡,应该要把偏离的话题给拉回来了,井上尽量冷静地发问。
“那,最后,没有找到晶子小姐吗?”
千惠子的表情突然变得很疲倦,她微微摇头。
“找到了。”
“喔,那么,现在她在哪里?”
“找到的是尸体。在浅草的路上,被发现的时候只穿了一件无袖内衫,被乱刀刺杀。你应该知道那种跟男人跑了的女人会有什么下场吧。最后好像是情夫叫她去工作,她要分手又分不掉,狠狠地大吵一架之后就变这样了。至于那个男人,听说被发现在公寓里刎颈自尽。那时她从爱华苑逃走之后大概过了一年左右吧。即使如此,千沙姐还是为她举行了葬礼。就连对昌彦,好像也说她是为了昌彦的缘故到远方去工作,然后出意外身亡的样子。”
她的态度忽然变得很平静。然后,井上注意到了某件事。
“那一幕——又出现喔,在《摸大象》里。”
“你说什么?”
千次皱起眉头。
“跟刚才说的场面很像。与孩子分开到东京工作的女子,在下雨的夜路上被年轻男子胡乱刺杀,只穿着一件贴身内衣就倒地死了的场景。他会不会是从谁那里听到母亲最后所发生的事呢?”
井上一问,每个人都用惊讶的表情面面相觑。
“怎么会。”
“不是我喔。”
“我也没有。”
“讨厌,也不是我喔。”
在大家怀疑的目光下,千惠子急忙否认。
“搞不好是千沙子。”
协一郎一本正经地插嘴进来说。大家都噤声不语。
“若是千沙子不就会讲吗?等到再长大一点之后,就对昌彦说明清楚。虽然很痛苦,但还是让他知道真相比较好。我觉得千沙子应该会这样想。”
“也许是这样吧。不擅长保密的话还是别做的好,千沙子也许是这样想的。”
“可能是昌彦自己调查出来的。他可能记得自己大约是几岁的时候出席葬礼,只要再调查当时的新闻报导,应该就可以知道母亲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千次生硬地说。
“嗯,一定是那样的啦。毕竟他是电影的导演。一变得有名了之后,常常就会有以前的朋友还是什么人的来跟他联络。有可能是偶然间从不知道谁那里听到的。‘峠’并不是到处都看得见,是很稀少的姓氏。喏,只要到酒店那种地方去打听一下以前的事,大概就会意外地碰到认识的人吧。”
千卫频频点头。
“那,之后也是千沙子小姐抚养昌彦长大的吗?”
井上再把话题拉回来。
“不是。”千藏摇头。
“千沙子放弃了爱华苑,打算迟早要把它关了。她好像一直在烦恼到底要不要自己来养育昌彦的样子,但因为正值事业的重要时期,所以她判断自己无法抚养他。她和晶子的父母取得联系,要让他们把昌彦领回去。”
“在那之前,一直都无法联络上晶子小姐的父母吗?”
井上询问这个他想不透的问题。
“大概是因为晶子惹上的麻烦,让她们处于断绝亲子关系的状态吧。当时她也已经死了,把孩子当成她的遗物的话父母也不会拒绝。不过千沙子应该也给了她父母养育费用才对。给了钱的话就更难断了,我想那金额是恐怕除了抚养昌彦之外还够他们用吧。”
“那么,你们从那之后就没有再见过他了嘛。”
“嗯。不过千沙子有时还会去看。”
“在他成年之后还有人去看过他的吗?”
没有人回答。
“他当上导演之后也没有?”
“没有去看他。我记得有一次,那小子得到什么大奖的时候,大家知道那就是那个昌彦之后都很兴奋,联名送花过去,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啊啊,有喔有喔。还满久之前的。是他最早得奖的时候,是意大利还是法国的。他应该有写感谢函来才对。”
“你们看过他的电影吗?”
“看过早期的,大家一起去看的。是叫什么啊?”
“《冬季的摩天轮》。”
“老实说,对我来说很难懂。虽然我知道那是艺术电影。”
“那种东西,只有欧洲人才会接受啦。说是禅之类的。”
“我全部都看过了呢,和美术学校的学生一起去的。”
因为是协一郎得意的领域,他趾高气昂地抬起下巴说。
“最后,昌彦拍了几部电影啊?”
“他当上导演之后好像拍了五部的样子。当副导演的时候就很多了。其它还有拍一些短片和纪录片。”
“不愧是艺术家,就是不一样。哪部片比较好啊?”
“嗯。还是《冬季的摩天轮》比较新鲜。主题严肃这一点是很不错,但总觉得有点晦暗。愈到后期愈是沉重。虽然我不觉得要像好莱坞那种浮华的娱乐片才好,但我对日本年轻人的自我探索已经有点厌烦了。”
“没那回事。”千次的语气很客气,却说得斩钉截铁。
从协一郎开始,每个人都惊讶地看向千次的脸。
“他的主题的确很沉重,不过他的电影里也有淡淡的幽默和轻松的乐观态度。我很喜欢他的电影。”
“什么嘛,你也全部都看过了?我怎么不知道?”
协一郎询问他,但千次没有特别表示肯定或否定。
“他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呢?从以前就有蛛丝马迹显示他将来会当上电影导演吗?”
“什么样的孩子——总之是个很安静听话的孩子。我对他这一点有很深的印象。”
千藏一边想一边回答。
“虽然很安静,但并没有在发呆的样子。”
千惠子点头说。
“没错。他常常一直盯着某样东西看,或是留心周遭的动静,应该是个观察力很敏锐的孩子。”
“嗯。他很会写生。虽然图不是画得很好,但他可以重现当时的状况。”
原来如此,井上心想。人家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原来是真的。
“他的听力很好喔。歌只要听过一次就可以记住,让人大吃一惊。”
“对了,那小子是不是喜欢电话?”
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协一郎精神振奋地问。
“啊啊,没错他很喜欢。”
井上问:
“你们说他喜欢电话——是喜欢打电话吗?”
“不,不是。”
协一郎摇头。
“是他喜欢听别人打电话。在电话室里——当时只有一台电话而已——只要有人去打电话,他就马上跑过来听电话。”
“是说他偷听别人讲电话吗?”
协一郎歪着头说。
“也不是那么说。那该怎么讲才好?”
“那个啊,他是在听声音啦。”
千惠子说。
“声音?”
“我啊,记得很清楚。电话室的电话一响,那孩子就会抢先冲进来把电话拿起来唷。不过,那孩子非常讨厌用电话讲话。他是听对方的声音,然后放下电话筒,再去找附近的大人。那个时候,正好是我和你订婚的时候吧——那孩子,记得之前曾打电话来的你的声音喔!那真的让我好惊讶。他飞奔到我这里来,对我说‘是协一郎先生打来的电话喔’。”
“咦?真的吗?不是因为他听我报上姓名的缘故吗?”
“不是。那时候,我一拿起电话听筒,你就说‘刚才那是谁啊,我才刚说喂喂而已就把电话放下来’。我直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有多惊讶。”
“咦——。竟然有这种事。”
“他跟他母亲长得像吗?”
“这个嘛。我是不觉得长得很像啦,只有表情都很忧郁这一点一样而已。他毕竟是男孩子,小孩的长相也和大人不同。”
千卫耸耸肩说。
“对了,最新的作品是怎么样的故事啊?刚才你说,里面有和晶子临终一样的场景。”
千惠子像是忽然想起似地问说。气氛又被她破坏了。
“啊,您是指《摸大象》这一部嘛?”
井上点点头。
“既然叫《摸大象》,应该就是那个吧,‘瞎子摸象’。”
千次小声地说。
“嗯,就是那个。细节我不记得了,不过是有几个盲人摸着大象的身体。一个人摸到大象的尾巴,就想‘大象像蛇一样’。另一个人摸到大象的身体,就想‘大象像墙壁一样’。每个人都只摸到大象的一部分,就以为自己知道大象是怎么样的动物,就是这样的故事。”
“这原本的意思,是说凡夫俗子不了解大人物的所做所为嘛。”
“是的,就是如此。不过,峠昌彦表达的意思有一点不太一样。之前他的作品特征是里面有很多长镜头,这次他似乎打算多用一些蒙太奇手法。脚本里也没有什么说明的场景,是一个女人一生中的各种场景,没有按照时间顺序地排列在一起,他之前说他的目的是要让观众想象一下各场景与其背后关系之间的联系。”
“喔。跟之前的比起来,这部片感觉上好像比较有意思。”
协一郎很遗憾似地喃喃自语。
“也就是说,那个女人本身就是那头‘大象’啰。如果要了解一个人,却只接触到他的一部分,是无法了解那个人的。”
千次说得特别慢。
“是的,我认为他所要表达的主题就是那样。”
一面圆滑地点着头,井上对于千次一直看着自己这一点感到心神不定。
他想干什么。总觉得无法忽视他的眼神。
想起了刚才说的话。昌彦常常在观察,一直留心周遭——
突然,脚边碰到了柔软的东西,井上吓得心脏噗通一跳,低头往下看。
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只黑色的小猫,闻着他的袜子。
这么说来,在玄关时那孩子说了奇怪的话。
叔叔,你有星星的味道。
星星的味道?星星的味道究竟是怎么样的味道啊?
这只猫挺不怕生的,大概是大家都很疼爱它的缘故吧。细细的喵喵叫声也很谄媚。
“不可以尿在客人脚上喔。”
千次瞪着猫。
“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那家伙虽然长得一脸可爱,但是却以为拖鞋是厕所。还没有教它要去哪里大小便。”
千卫把脚缩回来。
井上轻轻地把小猫抱起来。好温暖。透过皮毛可以感觉到骨头的触感,真是奇妙的生物。
中场休息。不知为何流露出这种气氛,老人们叽叽喳喳地开始自己聊起天来,更科为了替大家泡茶而站起来。井上注意到自己不禁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看来他相当紧张。
“啊,原来是这样。”
井上喃喃地自语说。
“奥赛罗这名字,不是取自莎士比亚,而是从这里来的啊。”
猫全身上下都是黑色的,只有脸的一部分和脚掌,宛如穿着白袜子一样都是白色的。
“天色已经变得好暗了——”
少女在窗边叫着。
目光不禁跟着移过去,可以看见少女的脸映在窗户上。反射性地看了看时钟,还没五点。
不久之前直到晚上七点都还很亮,没想到白天这么快就变短了,每年这时候都让他感到惊讶。这里位处深山这一点不知是否也有影响。
“看,已经都暗下来了。计程车都不想在晚上开这种山路。你就住下来吧。也有你们二人份的食物。就算一个月不离开这里也没有问题。”
千惠子仿佛读出井上脸上表情似的说。
“嗯——的确,有点不太想回去了。”
看起来很犹豫似地喃喃说。
井上瞄了长田一眼。他从刚才就像个影子般跟在后头,尽量不破坏大家的休息气氛下开始喀嚓喀嚓地拍照。大家不一会儿就意识到这件事,变得有点不自然。
“那样就好,那样就好。跟平常一样。”
长田的脸上浮现亲切的笑容,敏捷地在房间中穿梭。像这种时候他利落得就像猫一样没有多余的动作。现在,他一边拍照时心中在想些什么呢?不过,他说其实他在面对被拍照者时只是依本能行事而已。
少女朝这里晃过来。长田的照相机对她来说好像很稀奇。
该说有家教吗,她绝不会伸手去摸摸看。但是,她却像要吞掉摄影器材似的,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照相机的袋子和照明器具。
“昌彦以前就像那样子吧。”
井上开口说,打算跟千次闲话家常。也有一部分是想要消除刚才不舒坦的感觉。
“嗯。不过他不像爱华那么可爱。他总是很认真地在观察喔。像是周遭的争吵啦,或是被母亲抛弃这件事,他其实应该都隐约感觉到了吧,幸好没有走入歧途。”
“女孩子的名字华丽一点也不错。”
“不过也有点名不符实啦。”
“没那回事唷。没错,她的长相算不上是所谓的美少女,但是现在的女孩子最重要的是格调,总觉得那孩子身上有股时尚的格调。也许我这么说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怎么样,写得出好文章来吗?会不会因为我们不太了解小学以后的昌彦,而让内容有点贫弱啊?”
千藏很担心似地凝视着井上的脸。果然,他和外表看起来一样容易担心。
“不会,没那回事。从大家的言谈之间我已经确信,他的根就是在这里。实在非常有意思。我认为他幼儿时期的模样,和他的电影之间有很大的关系。”
“那真是太好了。”
井上再三保证之后,千藏好像有点放心了。
“可是,刚才说的那些还不够吧——就是跟昌彦有关的事。如果能再多聊一下,也许会想起更多唷,是吧。”
他明白千惠子是在暗示他留下来。
就趁这机会吧。
井上下了决定。
“嗯,我还想再多问一些事呢。像是住在这里时的样子之类的——还有,不管怎么说,我觉得那位叫朝霞千沙子的人给他很大的影响。等一下我想慢慢请教一下关于她的事情——那个,刚才虽然您很亲切地提议了,但是我真的可以考虑在这里过夜的可能性吗?毕竟好不容易才聊开来,我也还有事情想向各位请教。”
他很努力地用胆怯的态度问了之后,老人们很高兴。
“当然可以。我也还有很多话想说。千沙子的相簿应该在某个地方。等一下去找找。”
“也有好酒喔。你啊,喝威士忌没问题吧?”
老人们喧闹成一团。千惠子她们几乎要跳起舞来。
井上本来就认为自己的提案会被接受,到目前为止都照着他预期的进行,让他感到安心。
“对了,更科小姐。客人决定要留下来了。你去准备客房吧。要把房间给弄暖才行。”
千惠子用喜不自胜的声音,对着端着刚泡好的咖啡和茶走进来的更科说。
“唉呀,果然还是决定了啊。”
更科也笑了。没有被她阻止,这让井上吁了一口气。
“你打麻将吗?那个摄影师也打吗?偶尔加入生面孔会更有意思呢。你们很会打吗?因为现在很多三十岁以下的男人都不太打麻将了。”
协一郎的心好像很快就被拉过去了。
“等一下。在那之前……”
千次突然大声说。
在那一瞬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每个人都愣愣地看着他。
“在那之前,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房间里一片安静。
每个人都惊愕地看着千次和井上。井上也吓了一跳,他几乎没有注意到,千次所说的话是冲着自己来的。
“是要问我吗?”
井上用连自己都糊涂的声音问道。
“没错,井上先生,就是你。”
千次依然面无表情地点头说。
“你差不多也该告诉我们了吧,你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才特地过来的。”
“咦?”
这次换大家发出胡涂的声音。
“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不就是为了给过世的昌彦写追悼报导吗?”
千惠子用“你是笨蛋吗”的眼神瞪着千次看。好不容易井上他们才决定要留下来过夜,她大概觉得欢乐的气氛被泼了一盆冷水吧。
“不,我不认为是那样。”
千次淡淡地说。他的眼睛一直紧紧地看着井上。井上心中一阵混乱,只能等待千次继续说下去。他知道,长田正在身后提心吊胆地注视着事态发展。
就这样别动。别说话。
井上在心中对长田说道。
“我觉得你和昌彦相当亲密的样子。”
井上更加地语塞。
“嗯,因为我曾在他生前采访过好几次。”
“只是这样吗?你应该在事前充分调查过我们的事吧。”
井上摆出一副困惑的表情。实际上,他也相当不知所措。
“那是当然的啊,毕竟朝霞家是名门,事先调查访问的对象也是一种礼貌。不能这样做吗?”
“你知道那只小猫的名字吧。”
突然转换问题,井上压抑住他心中的混乱与焦虑。
“那是因为她刚才说‘和奥塞罗在湖边玩’的关系。”
“但是,就在不久之前,你这么说:‘奥赛罗这名字,不是取自莎士比亚,而是从这里来的啊’。”
井上很快地思考着。他惊讶于千次一字不漏地记住他的话,不过现在不是惊讶的时候。
“嗯,我是这么说过。那句话哪里有问题吗?”
“在她说和奥塞罗在湖边玩的时候,你应该已经见过奥塞罗的模样了才对。可是,你之前只听过名字,所以才会以为是莎士比亚。我想,那是因为你以为奥塞罗是我的猫,而且也知道我写过英国文学相关的书吧?你看到猫本身之后,才知道你搞错了。所以才会说出那种话。”
千次有条不紊地说,让大家更为吃惊。
“你会不会想太多啦,阿次。”
千卫插嘴进来想打圆场。说起来,他好像只是不希望他的酒伴回家的样子。
“被如此深入解读,真是我的荣幸。”
井上举起双手苦笑着。内心其实相当焦虑。
“那么,爱华的事又怎么说?”
“啊?”
千次的下一个问题,让井上仓惶失措。
“刚才,你的确这么说了:‘女孩子的名字华丽一点也不错’。”
“嗯,我是这么说。”
一边点头,井上一边拼命追溯记忆,不知道哪边出了问题。
“你今天应该是第一次见到她吧?”
“是的。”井上疑惑着回答。不安愈发扩大,到底是哪边搞砸了?
“你为什么知道爱华名字的汉字怎么写?我推测你是联想到华丽的‘华’才那么说的。她今天会来这里完全是偶然。”
“啊,原来是这样。”井上松了一口气。
“那是因为,刚才千惠子小姐说过这名字是取自爱华苑。而我知道那个名字。”
“‘爱华苑’这名字,是只有入园者和我们知道的通称。对外的正式称呼是‘朝霞之丘儿童苑’。为什么会叫‘爱华苑’,是因为当时这里养的狗叫做‘Love’和‘Flower’。很老派的名字吧?是把那两个英文翻译过来叫好玩的。就我所知,这个名字应该并没有对外发布过。对外只有使用过‘朝霞之丘儿童苑’这名称而已。所以说,你是从知道那名称的入园者那里听来的——除了昌彦之外不作他想。然后,昌彦只会跟相当亲近的人说这种事吧。那孩子不太信任别人。”
大家眨了眨眼,交互看着千次和井上。
不妙。
井上在心中啧了一声。他的谎言居然在这种无聊的地方露出破绽。
在很短的时间内,井上犹豫着,管他三七二十一,他豁出去了。
虽然有点早,但是现在非摊开来讲不可了。
“——果然,看样子最了解昌彦的就是你了。”
长田好像想说些什么,井上制止他,转头对千次说:
“各位,十分抱歉。我说谎了。我不是《K周刊》的记者。”
井上一这么说,引发老人们之间的震撼。
没办法。这个男的在不久之前还让他们感到亲切与期待,突然间却成为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闯入者。感受到充满疑惑与不安的视线投射过来,井上轻轻地叹了口气。
“但是,我绝对不是什么可疑的人。我对欺骗各位一事感到十分抱歉,请原谅我。因为昌彦曾经说过,朝霞家的顾问律师非常厉害,绝对不会让你们在我面前说一句话。我无论如何,都想亲自跟你们谈谈。”“咦?”
震撼再次流转在他们之间,但这次兴趣胜过了疑惑。
井上殷勤地低下头。
“我是律师井上。我高中和大学都跟昌彦在一起,和他感情很好。”
井上等待着自己的话引发回响。
“他的遗嘱寄放在我这里。是满久之前就已经放在我这里的。他有预感自己的死期将至。”
吵吵嚷嚷的,与先前不同的紧迫感蔓延开来。
千次好像也大吃一惊。怎么可能,他应该想不到井上居然会是昌彦的律师吧。
井上的声音中加入了威严。既然向他们坦白了,现在他必须要制住全场才行。
“长田是真的摄影师。不过,虽然说是摄影师,其实他的正职是摄影监制。他是昌彦从副导演的时候就一直一起工作的战友。”
房间中的注意力转移到长田身上,长田也静静地低下头。
他学生时代参加摄影社。拍电影的时候一面在报社当约聘员工,因此也很擅长拍照。
“老实说,我们对昌彦的死因感到怀疑。社会上以意外死亡来处理这件事,但我们不觉得是那样。”
“总觉得好像多少可以了解。”
与其它毫不隐瞒惊讶神情的老人们比起来,千次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似的。
“我本来一直觉得奇怪,你怎么会没有问那个问题。如果要问关于昌彦童年时代的事,一定都会问那个问题才对。”
真厉害。这个男的很清楚。
井上点头。
“看样子你已经明白了。”
井上用眼神催促千次继续说下去。
“没错。就是昌彦的父亲到底是谁。”
房间中的人们,在那一瞬间停止了动作。那一瞬间,仿佛连空气的颜色都变了。
“是的,这一点我也坦白说吧。昌彦确信,现在在场的某一位就是他的父亲。”
“咦?”
这句话让大家打从心底感到惊愕。但是,井上将所有人的反应很快地确认了一遍。演技很不错,不过其中有一个人说谎。
“那好像是他的母亲——晶子曾经一度不小心对他说溜嘴才知道的。她说,父亲就在附近所以才来这里的。千沙子也知道这件事,所以才把他们母子给带到爱华苑来。”
“咦?这又是一件不得了的事了。”
协一郎一脸兴奋,左右摇晃着头。听他说话的语气,似乎认为自己不是当事人。
井上对他投以冷漠的视线。
“我对于千惠子小姐在场这点感到抱歉,宫胁先生,你也在昌彦怀疑的名单之中。”
协一郎立刻现出狼狈的神色。
“啊?为什么有我?”
“这个问题请你扪心自问。”
井上简洁地抛下这句话,环视在场所有人的脸。
“他从孩童时代,就非常努力在观察你们,想要找出自己的父亲。其中,他很重视声音。据说是因为千沙子说,儿子的声音都会很像爸爸。他当时还没到变声期,所以不太了解自己的声音会和父亲的声音相似到何种程度。因此,他拼命地要记住周遭大人的声音,等到以后再来比较。虽然这件事似乎不太成功,但是好像还是有一个人让他怀疑是否就是他的生父。尽管如此,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之前无法断言,所以连我都不知道他怀疑的人是谁。”
“那,昌彦的遗嘱里有写到吗?”千藏小声地问。
“这一点恕我无可奉告。可以的话,我希望在宣读他的遗嘱之前,可以请他的父亲站出来承认,因为这是他最大的愿望。”
复杂的沉默笼罩下来。
每个人都紧张地注视别人的脸色。并且,期待会有哪一个人率先开口。
可是,这片沉默一直没有被打破。
井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看样子他不想站出来。那么,我宣读遗嘱之后还希望可以再跟各位聊聊。”
“井上先生。”
千次再度打断。
井上很诧异地看着千次。
“什么事?”
这次又怎么了?已经没有隐瞒的事情了。
“你就是访客吗?”
“啊?”
井上这次完全摸不着头绪。
“你刚才问的是什么?”
千次缓慢地重复了一次。他的脸上没有显示情感,但还是可以知道他是非常认真的。
“你,是访客吗?”
“访客?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千次微微地吁了一口气,静静地从开襟毛衣的口袋中拿出一个信封。
“在这周的一开始,我收到了一封署名给我的信。”
千次取出一张白色的纸。
“上面是用字处理机打的——
“‘马上就会有访客来了。要小心访客。’
“我本来怀疑这封信一定是你送来的。所以才会从一开始就警戒,仔细地在你的话里找蛛丝马迹。我再问一次,你就是这上面写的‘访客’吗?”
井上皱起眉头,用力地摇着头。
“不是。不是我。我没有送那种信来给你。”
“是吗。”
千次低声回答,环视房间里面。
“有没有其它人知道这封信的事?”
不过,果然还是没有人开口,只有令人发窘的沉重静默,深深地把房间埋起来。
“有人来了喔——”
忽然,少女嚷嚷的声音响起,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转头往声音的来源看去。
“咦?在这种时间。”
“是谁?”
“还有跟别的人约时间吗?”
每个人都七嘴八舌地说着,望向更科,更科只是摇头。
“没有,我什么都没听说过。这个季节,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人会约好在五点过后才来到这里。”
“好亮喔。”
少女一脸天真的笑靥,回头看着正要站起来的大人们。
“那个。”
大家都注视着窗户。
外面一片黑暗,远远地可以看见有车灯接近。
两道光线,飘浮在漆黑的暗夜中。
“真的耶。”
“有人来了。”
每个人都反射性地站了起来。不过他们没有离开现场,只是一直盯着外面看而已。
“是这个吗?”
千次小声地自言自语,视线转向自己手上的信封。
“那就是‘访客’吗?”
车子停在一个距离外,就算听到车门啪地关上的声音,也没有人移动。
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什么事将要在这里发生吗?
事情出乎意料的发展,让井上感到困惑。
本来以为是自己主动过来的,结果却是被设计了吗?
眉心依然深锁,他静静地等着那个瞬间。
在门的另一边,走廊尽头的玄关上的铃声,静静地告知有访客到来的那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