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搞的是哪套啊?”
深夜,玄微子来到旅馆楼顶,仰望满天星斗,枣红色的笔直长杖横置地面,照影含光鉴倒扣在上缓缓掠过,如同洞窥幽冥的神目法眼,试图看清掩盖之下的真实。
照影含光鉴除了“镜射”、“含象”两项基础妙用,在心灵术士手中也是增强预言系灵能的魔法奇物,可以模拟出“通晓传奇”的效果,从星界之中汲取与施法对象相关的信息流,然后加以汇总,几乎赶得上“不出户、知天下”的程度了。
玄微子的施法对象就是面前这根笔直长杖,破碎的信息流将此物指向同一个答案——宣教之矛。
有时候,馅饼真的从天上掉下来,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就算玄微子化身针对宣教之矛这桩事情,安排了上中下三策,可他真的没料到这件教会神器会直接送到自己手上。没有明争暗斗、厮杀角力,也没有多方人马各显神通,甚至玄微子还没出手,宣教之矛就直接落入自己手中。
这算啥?神迹吗?
至于说那位赖上自己的麻袍老人,玄微子早已看出他的不同寻常,只是对方这副作态,玄微子也懒得直接点破。因为这种不显山不露水的高手,“微服私访”的时候,未必喜欢被人戳穿身份。
说不定人家享受的就是那种被人轻蔑嘲笑过后,摇身一变,现出光耀四灿的本来面目,再配上一帮强力拥趸下跪迎请,令宵小冒犯之辈瑟瑟发抖、惶恐大惊。
既然这位老人家这么喜欢演戏,玄微子也干脆配合。而且麻袍老人可以找到被灵能遮蔽下的自己,说明对方本事高明,绝不是路边寻常的偶遇。
对方没有展现敌意,玄微子也不会无端树敌,更何况麻袍老人的态度好过头了,抬手就把宣教之矛送出去,这算怎么一回事嘛?连玄微子也懵了。
如今化身无法联系上玄微子本尊,他感应到本尊正处于某种甚深定境中,灵台封闭,化身只能凭自己的判断行事。
可即便是化身,那他也是玄微子的化身,才不会因为教会神器忽然落入自己手中就患得患失。
原本安排的下策夺器、中策保器、上策毁器,如今这情况不再适用了。麻袍老人显然是在对玄微子释放善意,宣教之矛是不宜就此摧毁。
可玄微子也确实不打算将宣教之矛据为己有,他并没有弄清楚麻袍老人的态度,最理想的状况就是把神器还给对方。
神器不可轻执,更何况宣教之矛不是一般的神器,而是代表了教会行使暴力的权威。
所谓神器,其实只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这个世界从古至今,流传了不少神器,大多数并没有清晰的划分和辨别,甚至只是对某些传奇人物手中宝剑利刃的赞美之词。
而对于习惯为事物分门别类、划定高低等级的法师,神器基本指代达到传奇能量强度的魔法物品,比如超越了五阶魔化的武器与护甲。
可法师们很快就发现这个分类方式有问题,他们收集了许多历史上出现的神器,发现能量强度未必都达到了传奇级别,神器的制作者也不一定是传奇施法者,甚至有可能是某种自然或魔法现象的特殊产物。
后来法师们对理论进行修正,认为神器属于部分自然与魔法规律的具现化产物,神器的能级不一定非常高,可神器天然与世界本身保持着某种特殊联系,它们的出现往往让大地也为之颤栗,掌握神器的人甚至掌握一个国家、一个文明的兴衰——大伦底纽姆帝国的开国皇帝便是最佳例证。
这种自然与魔法规律具现化的产物,往往被称为高等神器,它们几乎不可能单凭人力就被创造出来,需要难以揣测的机遇和命运,所以每一件基本都是独一无二的。
高等神器也几乎无法被破坏,这是它们的特性注定的。甚至有传言说,高等神器具备某种人类难以理解的智能,它们会在命运与时间的长河中,自动选择主人。而最好的例子仍然是那位开国皇帝,这多少有些像是为了增强皇权合法性的说辞。
即便是被认为无所不能的传奇法师,想要制作出高等神器,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以传奇法师的学识和奥法水平,更多是对自然与魔法规则的临摹比附,加上丰沛的财力物力,他们还是能够制作出次等神器的。
只是次等神器未必就一定比传奇魔法物品强大,这两者概念并不等同。
“或者说,这是仙家法宝?”
玄微子捧着枣红色的笔直长杖,顶端并没有尖锐矛头,而是一块质地坚硬的木瘤,或者说待放的花苞。
“左看右看,宣教之矛都算得上是高等神器,而且与仙家法宝颇有几分近似啊。”
眼前这柄笔直长杖,显然不是宣教之矛本来的形态,不知是否被施加了封印,玄微子只能感应到内中一片静滞,锋芒与神迹之力被收敛到了极致。
“怎么了?大半夜不睡觉,爬到上面来吹风。”这时小黑猫模样的罗莎莲迈步走到玄微子身旁。
“白天那个老头不是一般人物。”玄微子说道。
“看得出来。”罗莎莲舔舔爪子,问道:“他是教会的什么重要人物吗?我感觉艾比利特主教都没他厉害。”
“也许他就是抄经院院首。”
罗莎莲耳朵一竖:“抄经院院首不是刚从船上下来吗?众目睽睽之下那一个,还能是假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教会神迹或许另有独特之处吧。”玄微子说道:“明天我就是要去跟那位院首会面,看看他究竟在搞什么鬼。”
……
“奥兰索医师!您是什么时候来的?!”
新卡美洛城的大礼拜堂外,艾比利特主教连忙迎接从马车下来的玄微子。如今玄微子变回原貌,换了一袭羊绒披风,手持枣红长杖,倒更像是正统的法师。
“呵呵,刚到没多久。”玄微子回身敲了敲马车,连马带车厢骤然变成一团星辉流质,缩进袖子内中。
艾比利特主教刚刚才收到玄微子发来的讯息,匆忙在大礼拜堂外迎接,在他身后还有另外几位主教,教区都位于互保同盟境内。
“院首已经等待许久了……抱歉,按说我们应该要给医师您准备欢迎仪式的。”艾比利特主教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说道。
“欢迎仪式?是两边各站一排牧师,然后捧着号角吹奏,教士们高声念诵圣典,引来漫天光耀飘落,好显得我是深受教会重视的地上圣人?”玄微子问道。
艾比利特主教一时语滞,只得赔笑带路,玄微子走进高大巍峨的礼拜堂,抬头望见穹顶内壁,居然是神迹塑造的动态壁画,画中多是教会历史上的各种事迹,背生羽翼的神使、头顶光轮的先知、麻袍赤足的圣人,一个个惟妙惟肖,画中人物既是彼此顾盼,也好像在俯瞰世间信众,注视着一切善行与罪行。
相比起在常青城那座规模不大的礼拜堂,新卡美洛城的大礼拜堂内,“圣居术”的效力堂皇强烈,甚至此地无需烛火照明,便可亮如白昼,而且有“忍受环境”笼罩,无论外界是焦热酷暑还是暴雪封山,礼拜堂中都能如春日般温暖舒适。
实际上,神圣之主教会在很多时候,确实充当着救助贫苦民众的角色。死灵之灾时期,教会在各地的礼拜堂几乎全都用来救治伤员和难民。
就算是和平时日,各地礼拜堂也会定期举行布施救济,哪怕只是派发寡淡无味的粗面饼与麦糊,或者是活动的毛毯与旧衣物,却总是能吸引贫苦民众,这些人毫无疑问也是教会最主要的信众基础。
即便是新大陆这片被人认为是发财生金的土地,殖民开拓以来也集聚了大量失地失业的贫民,大多数地方领主或总督并不愿意费钱费力去处理,放任教会收拢流民,新大陆各地教会组织自然拥有大量信众。
“我原本以为,礼拜堂中会挤满了人群,难道院首亲临新卡美洛城,本地信众就不准来进行礼拜祈祷吗?”玄微子放眼四周,发现礼拜堂内空荡荡,只有零星十来名信众。
艾比利特主教说道:“院首昨天刚上岸,就临时为围观民众进行祝福。并且对大家说,只有认真诚恳地完成各自工作,才能更好地获取吾主的祝福,那些平日里偷懒奸诈的人,挤到礼拜堂中祈祷再多,也不会得到吾主的回应。”
玄微子眼神略带好奇地问道:“你们那位院首真是这么说的?大家还真就听了?”
艾比利特主教笑道:“院首也说了,不要占用大家工作劳动的时间,晚间再来礼拜堂也是可以的。吾主的光耀不会因为黑夜而失色。”
两人说话间便来到一处会客厅外,几名新大陆主教走了出来,向艾比利特主教投来并不友好的眼神,两伙人擦肩而过。
玄微子也没有多问,艾比利特主教通报之后,便将玄微子迎入会客厅中。
“哦,想必这位就是奥兰索医师了。”
会客厅的圆桌后面,是一名身披白金牧师袍的老人,长长的白胡子挂在胸前,如果换上道袍、顶冠披簪,倒是能扮成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士。
老人看见玄微子,表情和蔼地说道:“请坐请坐,辛苦你长途跋涉来到新卡美洛城。”
玄微子坐下说道:“如果说长途跋涉,恐怕比不过院首大人。乘船横跨大海,并不是什么舒适经历。”
“还好,虽然教会没有自己的船只,可是也有热心的信众为我们提供资助。”老院首说道。
“哦?听起来帝国本土的信众也很热情嘛。”玄微子问道。
玄微子与这位老院首说说笑笑,仿佛是老朋友之间的寒暄,实际上他一直在暗中感应对方,可除了是满眼次等神器的刺目灵光外,无法辨识更细致的情况。
如果说那位在城外遇见的那位麻袍老人才是抄经院院首,那眼前这位满身神器又是谁呢?难道他也跟玄微子一样,靠着化身行走?
这时有一名侍从端来两杯酒,听老院首介绍说:“这是我们大圣堂窖藏了数十年的美酒,来让奥兰索医师品尝一下。”
玄微子轻晃杯子,抬眸扫了那名侍从一眼,轻抿一口之后,老院首示意让其他人离开会客厅,只剩下两人对坐。
“院首大人邀请我前来新卡美洛城,想来不是为了请我品鉴美酒吧?”玄微子放下杯子。
老院首点头道:“确实,艾比利特主教将奥兰索医师你尊奉为地上圣人这件事,其实很早就传回本土教会了。这件事引起了强烈争论,不少人认为艾比利特主教是违反了教义的异端,奥兰索医师你更是被视作蛊惑圣职者的邪魔,需要被审判净化。”
玄微子只是从容浅笑:“既然如此,院首大人为何还没有动作?”
老院首摇头道:“是不是异端,是不是邪魔,不能仅凭本土教会的争辩来下定论。其实这也是我们抄经院的老毛病了,永远只懂得从古老陈旧的圣典中,扣出几句话来审判和苛责他人。”
玄微子眼眉一挑,这位老院首这话倒是颇有见地,并非迂腐之辈。
“那院首大人现在已经见到我了,你认为我是教会的地上圣人吗?”玄微子问道。
“你不是。”老院首坦率言道:“地上圣人并不是单纯指代能力的强大,与法师对传奇等级的判断不是同一类概念。也不是仅靠虔诚祈祷来取悦吾主,而是要践行吾主的教诲、发扬吾主的光耀,帮助他人、救助贫苦乃至于自我牺牲,这样才能被称为地上圣人。”
玄微子笑容略带深意:“院首大人是要我做出某种牺牲,才能认可我为地上圣人吗?”
“如果我这么要求,你这就不叫牺牲奉献了。”老院首说道:“但凡唆使他人去牺牲奉献的,都是罪恶行径。若谈牺牲奉献,必需以身作则。”
“这话说得没错。”玄微子言道:“善良如果不是出于自愿自觉,而是受人诱导唆使、乃至于强迫勒令,往往就是狡诈与诡计的萌芽。”
“看来奥兰索医师对我们教会圣典也颇有研究。”老院首满意地问道:“既然如此,你是否愿意皈依神圣之主?”
方外志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