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琳上午上班一进放疗科大门,看见的第一个人是曾老太太的儿子。
没法不看见这个中年男人,他站的位置正对着门口,空调风也正好对着他吹,沃琳要进直加操作室,还得绕过他才行。
中年男人神情冷漠,视线没有在进门的任何人身上做任何停留,甚至还因进门的人挡住了他看向门外的视线而皱眉。
沃琳问候坐在大厅长椅上的曾老太太:“阿姨,您今天感觉怎么样?”
然而,曾老太太似乎没有听到一样,神情呆木,双眼虽看着电视,视线却根本没有焦距。
沃琳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操作室。
她第一次见到曾老太太母子一起来放疗科时,这母子俩就是这种状态。
沃琳还记得那次的情形,那次是下午。
当时放疗科才开科没多久,患者还不多,上午基本可以给患者做完治疗,下午时间给新患者定位,有新患者就给患者做治疗,没有新患者可以做点自己的事。
那天下午的曾老太太也是这样安静地坐在长椅上,表情呆木,眼睛看似盯着电视,其实眼神空洞,视线根本没有焦距,和上午的时候判若两人。
那天上午曾老太太独自一人来过,不止表情灵动,还缠着沃琳车轱辘话说了老半天。
当时中年男人在大厅走来走去,不时看向大门外,偶尔在曾老太太身边坐下,又马上站起来,盯一眼曾老太太,盯一眼电视,又看向大门外,神情焦躁。
沃琳问中年男人:“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中年男人只是瞟了她一眼,如同无意瞟了一眼别处的空气,似乎整个空间除了中年男人自己,根本没有别的人,就是他看曾老太太的眼神,都不带丝毫感情,像是看一个物件。
沃琳心里感觉很不舒服,也觉得莫名其妙,她看向比她先到的李博。
李博保持他一贯的姿态,扮雕像,不言不动,双眼看向大门外,不知在想什么,即使中年男人走来走去挡了他的视线,也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要是仔细看,沃琳看得出,平时的李博是木雕脸,当时是冰雕脸,一脸冷意,可见李博对中年男人没有好感。
除了这一点,她从李博那里没得到更多信息。
人家这么不待见自己,沃琳自然不会再去自讨没趣,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沃琳也进操作室坐着。
她倒是想学李博那样八方不动,可惜她没有李博那样深的功夫,没过多久,沃琳就被中年男人的来回走动扰得心烦。
中年男人那皮鞋踩踏地板的声音,单调而频繁,在寂静的大厅里往复回旋,将中年男人的焦躁向空气里散播。
沃琳不是没见过男人穿皮鞋,也不是没听男人穿着皮鞋走路的声音,可像这位中年男人的皮鞋声比女人踩着高跟鞋的声音还刺激耳朵的情况,她还真是第一次遇到。
这什么鬼人呀,沃琳心里腹诽,干脆上楼去了会议室看书。
眼不见心不烦,就让中年男人自个儿溜自个儿玩吧。
下午的上班时间大概过了一半的时候,沃琳听到楼下彭主任和别人说话的声音。
“不好意思啊,我找院领导办了点事,花的时间有点多,所以来晚了,让你们久等了。”这是彭主任的声音。
“是我来早了,住院部的中央空调效果太差,我是早早过来蹭你们的空调的,哈哈哈哈。”听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爽朗又风趣。
会议室的门正对着楼梯,沃琳好奇地朝门外看,彭主任和男人上到楼梯的一半,她已经看清,说话的这个男人,正是曾老太太的儿子,那个中年男人。
不过当时中年男人的态度和之前已然完全不同,客气中带着亲热,有着对专家的尊重,又不失晚辈爱戴长辈的熟稔,说话不卑不亢且分寸得宜。
沃琳腹诽,一人千面呢,自己这种小人物不被中年男人看在眼里,倒能理解了。
彭主任和中年男人进了医生办公室,沃琳随后也进去,她是想跟着彭主任学习。
从事放疗工作几十年的彭主任,不仅成了放疗医学专家,也熟悉物理师的工作,沃琳跟着彭主任学到了不少东西。
中年男人说他母亲因疼痛住院,诊断是肺癌多处骨转移,早上母亲听医生说放疗机器能止痛,就自己跑来了,怕他知道后受责备,才对彭主任什么有用的消息都不说。
“哦,怪不得呢,”彭主任笑着摇头,“你妈妈真的不是一般精明,我们的物理师和你妈妈聊了半天,硬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物理师?”中年男人满口的佩服语气,“您是说物理治疗师吗,没想到你们给肿瘤病人还配备了理疗师,真是想得周到啊!”
彭主任看了一眼沃琳,对中年男人打了个哈哈,转移话题:“我看看你都带了哪些资料。”
然后吩咐沃琳:“你先上楼开模拟定位机。”
“好。”沃琳去了三楼模拟定位室。
模拟定位机,顾名思义,是模拟直线加速器的机器,但它不用于放射治疗,而是X光透视机,透视出肿瘤所在位置,用特制药水在皮肤表面标出放疗照射范围,即为定位。
彭主任给患者定位时,一般不亲自操作模拟定位机之后简称模拟机。
沃琳将模拟机开机,做过安全检查,彭主任和中年男人也上了楼。
彭主任问中年男人:“你妈妈说她全身痛,骨转移也确实会痛,持续的钝痛,可我看她没有一点疼痛的样子,她是用了止痛药,还是硬扛?”
中年男人脸上闪过冷漠:“我母亲的特质就是能吃苦。”
沃琳当时对中年男人的这个回答很是震惊,彭主任以眼神制止她说话,让她下楼去带曾老太太到模拟定位室来。
当沃琳扶着曾老太太到了模拟定位室,彭主任更是一反常态,没有让沃琳操作模拟机,又把沃琳支开,彭主任亲自操作模拟机。
后来,彭主任解释过,他两次支开沃琳,都是有原因的。
第一次支开,是因为中年男人对“物理师”的歪解。
彭主任说,不止很少人知道物理师,就单只“物理师”这个词的字面,都难被人理解。
物理师,物理治疗师,理疗师,中年男人用看似关联性非常紧密的三个词,把物理师给歪楼到牛头不对马嘴的地方,彭主任怕沃琳年轻气盛和中年男人较真,所以故意支开她。
第二次支开,是沃琳亲耳听到了中年男人对母亲癌痛的冷漠。
他怕沃琳忍不住去责备中年男人,而沃琳对中年男人的不喜,怕是最后会被中年男人反馈到曾老太太身上,或者,换一种方式反弹回到沃琳自己身上。
所以,他才再次支开沃琳。
至于是以什么方式反弹回到沃琳自己身上,彭主任没有做过多解释。
有了那天下午的深刻印象,此时的沃琳自然不会冲动,她虽没和李博交流,但和李博多次配合形成的默契告诉她,李博的想法和她一样,静观其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