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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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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放大生活
一向尊崇视作启蒙导师的意大利导演米开朗琪罗?安东尼奥尼于1966年完成的经典电影《BlowUp》,来到中文世界有三个译名——
一是直译作《放大》,另两个分别是《春光乍现》和《春光乍泄》,又现又泄,像加了盐,又再下醋。
把我们生活在其中的现实,放大再放大,竟是春光无限。
电影中男主角是个摄影师,无聊而又好事的他在阳光明媚的公园中遇到一对神色异常的男女。出于好奇,摄影师偷拍了这对男女的一些亲热照片,想不到却引来那位女子找上门来百般纠缠,甚至不惜献身以索回菲林。由此生疑的摄影师马上把这照片放大数倍,终于被他发现照片里树丛中竟躺着一具男尸,而不远的树旁更有一个持枪男人。
当天晚上摄影师独自来到公园,静寂当中果然在树丛深处发现了那具男尸,又惊又怕的他急急离开现场,第二天再回去的时候,男尸却又不见了。
影评人会说,这是一部探讨现实与塑造现实之间关系的电影,也挑战了照片(以及一切记录)的真实性。我们试图用种种方法对美丽的未知世界进行探索:用文字,用图像,用活动的光影,以便把握这个物质世界,但往往也就只是把表象当做现实,而现实常常也只是暂时的局部的。
因为好奇,我们常常在生活中发现这样好玩那样不寻常。开始的时候兴致勃勃地跟踪追寻,以为有能力追根究底,但走不了多远就发觉太复杂太麻烦,结果不了了之。我们面前的生活中有如此招摇吸引人的一项“实物”叫意大利,一直在散发一种比官方旅游广告小册还要精彩万倍的魅力。无论是我们向意大利走过去,还是意大利向我们走过来,我们都不得不承认,意大利,太厉害。
是她的地道美食她的经典电影她的历史建筑她的前卫家具设计,她的华丽歌剧她的优雅时装她的实验文学她的传统绘画与雕塑,还有她的醉人风景她的最值得谈恋爱的男人女人,只要有了意大利这个标签,一切都变得有了身份有了地位,好像都得另眼相看。
也就是因为意大利这三个字名气太大分量太重,叫我们这些经过的观赏的消费的不禁会问,我面前这一盘carpaccioconparmigiano生牛肉薄片配帕马基诺乳酪真的是地道的意大利口味吗?这一套DOLCE&GABBANA贴身薄绒黑西装穿起来会像意大利西西里男人吗?这一座由AchilleCastiglioni于1962年设计的、由灯饰厂商FLOS生产的Arco地灯,又是如何为我这个在台北在香港在北京上海的家,营造出一点意大利氛围?还有的是,每天反复百次听的Pavarotti的《我的太阳》(osolemio),会有机会学懂意大利文变成拉丁情人吗?托斯卡尼(Toscana)的艳阳下,费里尼会不会跟帕索里尼在午餐?邻桌坐的会是自斟自饮的卡尔维诺吗?远渡重洋来到我们面前展出的圣堂教父乔托(Giotto)的国宝级壁画,跟在意大利北部名镇Padova的Scrovegni教堂看到的原作有何不同?
为了亲近意大利,我们隆重地穿上她,亲昵地咬她一口,温柔地坐进去,仔细地阅读,用心地聆听,来回反复地重播……我们比一向爱国的意大利人更爱意大利,为这地中海里的一只长靴倾出前所未有的热情,我们眼中的耳边的口里的想像中的意大利,究竟是不是我们理想中的意大利?究竟有多真实?
就像安东尼奥尼的电影《放大》里的摄影师,我在这里尝试把我所热爱的我所触摸感受得到的意大利放大,再放大。
我很清楚知道我没有在意大利住上十年八载,我只是十三年来每年到意大利一趟或两趟,每次逗留不到两个星期。我得承认我曾经两次学意大利文,两次都以这个那个时间或者工作的借口而喊停,到如今依然要用手点菜。我知道我除了有一衣柜的意大利服装之外,衣橱暗处暂时没有位置多藏一个意大利情人(那个勉强有个意大利姓氏的,也是在美国出生的,对意大利比我还陌生的),而意大利众多的美丽山川景物,至今于我还只是一张一张犹如在梦中的明信片。但我还是满怀期待把这一切来自意大利的事物,用心地放大再放大,企图看出一个更真确更实在更仔细的意大利。
当然,越是想靠近真实,却发觉这放大了的意大利就像那张反复放大了的照片,实质已变为光斑与彩点的结合,由具体物件变异为抽象意识:意大利不再是一碟意大利面一张意大利椅子一袭意大利裙子,意大利是颜色是光影是形体是味道是声音,或隐或现,若即若离——不断地追寻也许是一种先天的悲剧,因此经历了更多的模糊和不安定,最终发现的是生活的混沌和神秘,“任何的解释都不及神秘本身有趣”,“在我们内心当中,事物都以雾或影子为背景的光点出现。我们具体的真实世界有鬼魅般抽象的本质”,安东尼奥尼曾经这样说过。
即使如此,我依然愿意继续这不一定有目的地的旅途,依然兴高采烈地把捡拾到的这些意大利生活碎片拼贴出属于我的意大利,更乐于和大家分享这寻寻觅觅过程中发生的一切——也就是说,当你阅读我的意大利,你看到的只是别人的意大利,如果要认识这真正的意大利,接近这原来神秘的事物核心,还是得亲自上路,展开你的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