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松了口气的是,景岚成功地把蛮横的怪物威慑住了。
怪物的犹豫有它的理由。自从成为“森林一霸”以来,只要它一哼,再没别的生物敢吱声——悉数都被它扎成了怪树的盘中餐。
就算偶尔遇到全副武装的人类,在看到它真面目的时候也没几个能站得住。面前这个人类在躲过它的伏击之后,接连带给它各种惊喜,现在反倒想威胁它了。
怪物本来也不是“怪物”,不嗜杀也不茹毛饮血,只是为了吃点树叶子就已经耗尽心思了。谈条件什么的根本不在怪物的考虑范围之内,只是放弃另一个根本不能吃的人类而已,能换来满足自己的食物本就赚到了。
即便是两个人类之后再联手对抗它也没关系,这里可是它生长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家乡”,谁都不可能在这里战胜它。
“哼。”怪物在短暂的思考过后收回了白丝。景岚见状也是暗自庆幸,还好这怪物是介于“狡猾”和“愚笨”之间的那一类,换做与人类来谈判,肯定不会这样轻松。
头脑简单的怪物能一根筋地理解景岚所讲的话,这个结果让景岚稍稍安下心来。
就在景岚查看艾尔情况的时候,怪物也没闲着,紧盯着那几只瓶子。它知道那里面是“它的”树,而且以它的观察,里面的东西的确有在变大变多。
真的可以长出新的树来吗,怪物不禁有些期待起来。
景岚仔细去看艾尔的状况时才感到有些吃惊。艾尔应该是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被卷进白丝里去的,但被带来的东西显然不只有艾尔——一大堆灌木的断枝也被带了过来,应该就是这些东西让艾尔裸露在外的皮肤几乎满是小口子。
艾尔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动都不敢动一下,就那样僵硬地躺在一堆枝叶里面。伤口小虽小,但被汗液和来历不明的液体沾染后稍一刺激就钻心地痛,这感觉实在是糟透了。
景岚愣了一秒钟才小心地拨开艾尔身上的东西,轻手轻脚地检查过后发现除了屁大点儿的皮外伤嘛事儿没有,不由得失笑。
“你干嘛笑……真的很痛啊!”艾尔讲话还带着哭腔,“有小木刺都扎进肉里了,帮帮我嘛!”
“艾尔殿下,您也太娇贵了。”景岚假装翻着背包,把09里存着的一些药品拿了出来。
“有人怕黑恐高,我就不能怕痛吗?”艾尔吸了吸鼻子,平举着双手让伤口不被其他东西摩擦到。
景岚托着艾尔的手,用酒精一点点消毒。这感觉也很酸爽,吓得艾尔连忙把手抽了回去:“好疼!这是什么东西!”
景岚强硬地把艾尔的手又拽了回来,并牢牢钳住不给他再缩回的机会:“酒,消毒用,请您忍耐。”
艾尔的眼泪哗啦就下来了。
好容易处理完艾尔手上、脚踝、还有脖子和脸上的伤口,艾尔的鼻头和眼眶都肿了。景岚把用于促进恢复的调配溶液在艾尔的伤患处涂抹了一遍,以加快艾尔伤口的愈合速度。可能是因为相较温和,或者艾尔已经疼到麻木,这个过程里他就很安静老实了。
“景岚,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丢人?”艾尔讲话都带着鼻音。
景岚专注地用棉棒涂着艾尔的脚脖子:“您想听实话吗?”
艾尔瘪着嘴:“我也不想啊,但这就好像是生理反应,擦破皮了会流血,眼泪也会不受控制地流……”
“您已经是男子汉了,我想您应该学着忍耐。今天只是一点小伤,往后要是断胳膊缺腿了呢?”景岚把艾尔上过药的腿的裤管放下,又牵起艾尔的手。
艾尔听着景岚的话直皱眉:“且不说路上有没有这么危险,如果真的受了那么严重,岂不是连路都走不成了?”
“所以那时您会放弃吗?”景岚抬眼看向艾尔。
艾尔盯着自己正在被涂药的手:“我不知道那个时候还能不能坚持的下去……”
这个话题可能对于一个死人都很少见的城邦来说有些过于骇人听闻,景岚猜想艾尔这辈子或许都没见过受伤那么严重的人,更别提带入自己了。
“我会尽全力保护您的,但也请您做好心理和身体上的准备。”景岚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上药上,“或者您实在厌恶伤痛,就请在平日里加强对自己的锻炼,好在危机时靠自己也能有方法应对。”
艾尔听完景岚的忠告后就一直沉默,直到景岚的手伸到他的下颚检查他的脖颈:“……景岚,为什么你总能想到这么深刻的事情?”
“这很深刻吗?”景岚把艾尔的头歪向一边,顺手拍掉藏在衣领褶子里的碎叶片,“我觉得这应该是一种自觉。”
正常生活的人会有这种自觉吗?艾尔本来想问,但终于还是没说出口,安静地等景岚上完药后帮他整理好衣服,这才在景岚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经历了一回被拖在车尾乱飙的感觉,艾尔本来也不太舒服,在看到那堆和泥土混合的尸骨后还是没忍住,跪在地上呕吐了起来。
景岚叹了口气,在一旁调配了葡萄糖和淡盐水,等着艾尔吐完给他稍微补充一下。
五分钟后,艾尔脸色苍白地喘着气,有气无力地坐在地上。漱过口后他稍微回过神,在看向自己身下的土地时,眼睛里出现了几丝恐惧和厌恶。
“艾尔殿下,您要知道,无数的昆虫动物,甚至连人死后也会归土。”景岚生怕艾尔因噎废食。
艾尔好像没有听到景岚的话,只是用有些失神的双眼盯了他半晌才开口:“你为什么,好像很熟悉这种东西?”
这种东西,指的是人的残骸吗?景岚也看了一眼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无意识地扯了下嘴角:“熟悉倒也算不上,只是,见过,而已。”
好像确定了什么似的,艾尔的目光躲闪了一下:“你伤害过人,对吧?”
“您不必这么委婉。我只是有些惊讶,您现在才知道吗?”那之前还说让景岚不要伤人什么的,在开玩笑吗?景岚也不知道为什么变得突然幼稚,因为心中的堵塞感而尖酸了起来。
好像没有听出景岚话中的讽刺,艾尔重新把目光投在了景岚的脸上:“景岚……你是‘战士’吗?”
这不禁让他想起蔡大将军的话,景岚的手不由得握起了拳头:“……是又如何?”
景岚不知道艾尔想要说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艾尔问起这个话题的意义何在。倒是斯林特拉的战士们,他们不被允许夺取他人生命的话,景岚真不知道他们上战场了以后要干嘛,敲着战鼓跟对面玩击鼓传花吗?
不知道是不是心有灵犀,艾尔居然真的将景岚脑内所想的问题讲了出来:
“斯林特拉的战士,或者说在他们成为战士的那一刻,就要抛弃对生之神的信仰。我曾经见过一次他们的仪式,佩剑开锋,在掌心划出一道伤痕,再将血洒在地上……最后,朝着死之神坛的方向,献上一拜。”
艾尔的声音很轻,景岚听得有一时恍惚,猛地转头看过去,发现艾尔的表情里竟然带着笑意,但难掩的还是那份伤感。景岚知道,艾尔是在笑给景岚看。
“我看得出来,那种痛……而在他们成为战士的那一刻,他们的眼神就变了。”
景岚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在当初被折磨到精神衰弱的极限,在拆开那副不属于人类的躯体捏住那颗红色的心脏的时候,他也能感受到自己的体内有什么东西变了。
……哈哈,当时自己的眼神一定有点诡异吧,不然赫布也不会那样激动地冲过来把自己按到墙上。
在景岚陷入记忆之中时,他感受到有人试图想要碰他的手。他下意识躲闪,竟然没有躲掉。抑制住想要挥开的念头,景岚看向那个握住他的手的人。
是艾尔,顶着红肿眼睛还在吸鼻子的小鬼,明明前一刻还在忌讳景岚如同厌恶脚下这块被血肉浸染的土地,现在却紧紧地抓着他的手。
“所以,景岚,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骑士,而不是战士。”
“如何,让我变成为您所用的利剑?”景岚自嘲道。
艾尔没有丝毫退缩,他认真而努力地向景岚解释道:“我的骑士跟随我的信仰,生之神的信仰。我不希望你杀戮,我希望你能‘守护’。”
景岚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本来想再打着马虎眼把这次的邀请也一笔带过,却是说不出口:“……我配不上您的守护之名,对我来说,除掉所有威胁就是我的守护。”
“我会教你另一种方法,或者说,我们一起找寻更好的方法,好吗?”艾尔把景岚的手拉到自己身前,这个举动让景岚不得不跪着俯身,艾尔的脸就这样清晰地填满了景岚的所有视线,“伤害和被伤害,都太累了啊。”
这句如叹息般的话语戳进了景岚的心,好像许久以来支撑的柱子上被人钻了个小孔,让胸口有些瘙痒起来。
“你的手不会再脏了,我会把所有东西都接受的。”艾尔轻轻握着景岚的双手,微弯的眸子里漾着难以抗拒的温柔,“你忘了你说的吗,我是你的殿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