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岚本就失血,在剑上吹了大半时辰的凉风,耳朵和脸颊都是冰的,连掌心也冒出冷汗来。离师兄一瞥嘴唇发白却依旧一声不吭的景岚,心里想了些什么,却还是没说出口。一直被抱着的九歌也有些不好意思,问他:“离师兄,你累吗,不如放我下来吧。”
“无碍。”离师兄笑着摇头,“待你入了门,首先便要练体,是时你会知道只举一个你并非什么难事。”
九歌乖巧地点点头:“辛苦师兄了。”
景岚几乎没听见他们的对话,他现在只觉得浑身发冷,裹着的破布因为过于陈旧而发干发硬,被风吹的扑啦啦直响。明明还是站着,景岚就忍不住困意开始打哈欠,膝盖也不听使唤地打颤。
这身体实在太弱,要不是景岚意志坚定早就跪了。
“倘若着实坚持不住,靠在我身上也无妨。”
耳畔忽然传来温热的气流,景岚扭头看去,见离师兄俯身凑近了他耳语。九歌听见,探出手一摸景岚的额头,惊讶道:“好烫!”
景岚现在也对自己的体温没个数,有了离师兄这句话也没挣扎:“谢谢道长,失礼了。”
让景岚感到惭愧的是,自己刚一放松就没了意识,昏迷前好像听到人哭笑不得的叹气。
再醒来时,景岚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竹制的平板床上,发黄的褥子上传来太阳的味道。再环视四周,支起的窗屉外余晖洒进室内,在青石板上烙下烫金的印记。
嘴里不知为何有点麻,但是身上却没什么感觉,景岚尝试着起身,却发现使不上力,这才明白可能是用了麻药。干瞪着眼躺了一会儿,景岚听见旁边有响动,侧过头去看,隔着素色屏风看见一纤细的人影推门而入,一会功夫就出现在了景岚眼前。
来人是个看着不过二九的女孩子,和那离师兄一样也是白衣长袍,头发随男子那样梳成一髻,靛青发带绑了发髻后被牵到额角,编入两股细辫耷在鬓边。一张小巧的鹅蛋脸上面容素净,不施粉黛却也眉目如画,如水双眸中沉淀的是能抚平人心中躁火的宁静。她腰间佩剑细长,应该是专给女士用的,蓝色的条纹在通体银白的剑鞘上显得尤为柔美。女子手上端着一只铜盆,端正平稳地走到床头的架子上放好,用一旁搭着的白毛巾擦了擦手后,用纤纤玉手摸着景岚的额头:
“烧是退下了,但郎中说还有几日静养……”
她这么嘟囔着,好像没在跟景岚说话,但景岚不能什么都不表示,刚想说声谢谢,口水卡在喉咙里,不住地咳嗽起来。
“呀……”
女子被景岚吓了一跳,忙扶他直起身子。景岚单手撑着床,一手捂嘴,见女子又端水给他,艰难地点头接过。
女子安静地等他喝完,又把杯子收了去,从盆里拎出毛巾拧干,擦了擦景岚咳出的虚汗。
“谢谢姑娘,我自己来吧。”景岚的嗓音很奇怪,艰涩又不成调,可以说是是“哑中带尖”。女子也没阻拦,任他把毛巾拿了去,只是默默地盯着他。
到手的毛巾几乎没什么水分,这女人手劲够大的。景岚被盯着是有点别扭,但也没提意见,打算敷衍地擦下拉倒。结果刚摸上左脸就觉得擦着了异物,上手一碰却是一张油纸贴在脸上。
“是膏药。”女子这才出声提醒。她的声音轻轻软软的,景岚这时才觉得她刚刚的嘟囔不是自言自语,应该也是在同自己说话。
景岚点头,将毛巾下移到脖子,又觉被什么阻塞了。
“是麻布。”女子又说。
……所以到底要擦什么?景岚无言的眼神对上女子,女子目光闪烁了一下,好像不好开口,于是直接上手:“我来吧。”
然后就见女子将毛巾搭在水盆边缘,两只手解起景岚胸前的排扣。
“懂了懂了,我来我来。”景岚忙不迭按住她的手,这也太尴尬了,还不如自己不醒呢。
女子与景岚一触碰,脸刷地就红了,收回手去抓着衣摆,抿唇不语。
“阿姐。”门口又有人,一边推门一边叫人。绕过屏风看见女子坐在床边脸发红,背对着的景岚又正在解扣子,一瞬间来人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叫师姐。”好像看到救星,女子松了口气,连忙起身走向刚进来的男孩,连说话的声音都大了几分。
“你没事吧?”男孩皱着眉打量着女子,又看了看景岚。景岚没空牵扯到他们的纠纷之中,自顾自脱着衣服。男孩突然瞪大眼睛,捂着女子的眼睛把她推到屏风后,气势汹汹地朝景岚来了。
“干什么呢你,没见屋里还有姑娘吗!”男孩的语气更像是责问,朝脸就来。
景岚无奈地看他一眼,又沉默地把衣服穿回去。
“小寒,他要擦身……”女子从屏风后探出头,见景岚望过来又马上缩回头去。
“我知道,所以我不就来了吗。”被称作小寒的男孩催促道,“师姐你快忙你的去吧。”
女子轻轻嗯了一声,在屏风后停留了片刻,终是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
女子一走,小寒的表情也不再激动,对景岚的态度称得上是冷漠:“脱吧,我帮你。”
景岚清了清嗓子,轻声道:“多谢,请问小道长怎么称呼?”
“许寒。”许寒看着也不大,估计十四、五岁。打扮与那女子和离师兄类似,应该是乾首门门里的服装。只是这许寒的头发削得极短,只到下巴,在头顶扎了个揪就缠上靛蓝带子,所以余下的部分被拖的很长。他灵巧地避开景岚身上的绷带小心擦拭,稚气未脱的脸上,一双乌亮的眼睛与那女子有几分神似,同样专注而认真。可能是年纪小,许寒没有带佩剑,挂剑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一块玉佩,雕的是大圆套小圆,青白中隐约透着蓝光。
“我要擦后背,你往前挪点儿。”
许寒对景岚虽然冷淡但绝不敷衍,手上擦拭一点不马虎。景岚感觉嗓子好像没一醒来那么难受了,开始跟许寒搭话。
“许道长,请问这里是乾首门吗?”
“不然呢?”许寒手上用着劲,声音听起来有点咬牙切齿,“哪还有好心的地方收留你。”
“道长们都是好人,我先谢过了。”景岚说,“我欲报答乾首门救命之恩,愿帮各位打扫院落,端茶送水,跑腿打杂,什么都行,还望道长成全。”
“大可不必,门内事务都是我们自己打理的,从未想过雇佣外人。”许寒直接断了景岚的希望,“我们救人不求你报恩,也不会收你钱财,你就安心休养吧。”
这人太好了也麻烦啊。景岚为难地皱眉,许寒注意到后问他:“我弄疼你了?”
“没有,许道长照顾的周到,我感激还来不及。只是我是逃出来的,除这贱命一条已是身无分文、走投无路。乾首门要是不收,一想到前路未卜,我就不禁忧心……”
“何人追你?”到底还是孩子,许寒被景岚勾起了同情和好奇心,忍不住追问。
“是这样的……”既然乾首门不问世事,那景岚的身份他们也不太可能知道,于是景岚就先给自己编了个无依无靠的出身,一段苦难的童年,然后因为相貌被卖到大户人家,却是替他们的女儿嫁与山贼云云。故事讲的绘声绘色,许寒听得手中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凡世历练果然艰辛……”和景岚的预料有一点出入的是,许寒并没有感动或者心软,只对他有一种从高俯视的同情,“世人皆苦,你不怨不恨已是难得。这样吧,我替你与副掌门说道说道,兴许能允你一个外门弟子之席。但你也不要太期待,门主刚说过不再招收弟子的。”
这种感觉有点微妙,好像这个乾首门与景岚完全是两个世界,拥有全然不同的三观似的。但景岚也说不上具体哪里怪,只是先感谢了他。许寒帮景岚擦完就端着水走了,留景岚一个人在屋里。
静养静养,的确是够静的。景岚身上比前些天不知好受多少,趁着痛觉还未恢复就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