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屠九听了景岚的决定,脸色变得铁青。
“裕王殿下,您不仅做出如此荒唐的决定,还要拉上五公主与您一起?”屠九第一次如此直白尖锐地批判景岚,“下官认为您的确是太累了,今日您便好好休息,不要出门了。”
“贺大郎,我再说一遍,救下他们的可能性并不是0!”景岚眯着眼,语气逐渐焦躁起来,“我做决定我去冒险,不需要你多嘴!”
“您当真觉得这是您一个人的决定?”屠九的话如同冰锥,狠狠地扎进景岚的心里,“为了区区几万人赔上一个王爷和一个公主,您知道这是多大的损失吗!”
“区区几万人?即便他们是护国功臣,是金昌的子民,我也得亲手送他们去死?”
“是!”屠九几乎是怒吼出声,“就算他们功劳再大,就算全部都是您和我如手足的弟兄,您也断然不可因徇私而让整个金昌承受风险!”
喊完话的屠九好似用尽全身力气,整个人一下子垮下来,再健硕的身形此刻都像一只泄气的皮球。
“……苏九与我还没入门前就是兄弟,同生死共患难的那种。”屠九突然仿佛自言自语地开口,“我们一起乞讨、偷盗、挨打……进甲子门后又一同被安排参了军。他现在正躺在那些跟坟墓没差的帐子里,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每次我路过,我都清楚地知道他在里面,我很想进去看,却又很想逃……”
景岚看着平常莽得跟熊似的屠九眼角溢出的泪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屠九费了些时间稳定自己的情绪,大声地吸了吸鼻子,开口说话时还带着些鼻音:“裕王殿下,下官恳请您三思。”
屠九走了,景岚一个人站在原地,眼睛似盯着自己帐面上那个缝补过的十字形的裂口,又似乎穿过了它看向更远方。
景岚终于回过神时,巫皎皎已经到他帐里了。察觉到景岚看她,巫皎皎拍了拍裙摆从地上站起来:“你可真厉害,站着都能睡着。”
他睡着了?景岚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刚刚神游的维度有那么深。
“你别是一天都没合过眼吧?”巫皎皎有些担忧道。
景岚看向巫皎皎,注意到她深色的眼窝和发红的眼角,布满血丝的眼睛已失去了往常那样灵动的光芒。
“……对不起。”景岚的声音哽在喉头,让他自己差点儿干呕起来。
巫皎皎干嘛扶住他:“别急,你坐下喝口水,我们歇一下再去。”
景岚握住搀在他胳膊上的素手,仅是轻柔地将手心覆盖在巫皎皎的手背上的动作就让巫皎皎心惊,条件反射地抽走自己的手。
谁知景岚并没有放她走的意思,强硬地拽住她的手,将手心翻过来。巫皎皎本来洁白细嫩的手指因不停地碾制草药而红肿起泡,掌心也干燥蜕皮了。
“别看……丑死了。”巫皎皎红着脸,还没放弃抽回手的欲望而继续努力着。
景岚一言不发地看了好一会儿,慢慢地低下头,将脸埋于巫皎皎的掌中。
巫皎皎的睫毛急剧颤动,整个人都僵直了,直到掌心处传来温湿的触感。许久,巫皎皎也低下头,轻轻把自己的额头抵在景岚的头顶上。
“皎皎……不去了,烧了吧……全都,烧了吧……”
待两人都平静下来,气氛稍微有点尴尬。景岚继在茹君面前大哭一场,又在巫皎皎这里落了泪,他觉得自己真的是好没出息一个哭包。清了清嗓子,景岚站起身来:“我回趟都城,把情况向夏子遇汇报一下。”
巫皎皎红着脸目送景岚出去,两只手捧在脸上,热度久久不能褪去。
御书房。
“你要是再晚一天,朕就要派兵去寻了。”夏子遇的脸色比景岚刚见他时缓和不少,“归期在即,几万人连动身的动静都没有;每每传信都被原封不动送还,回声也没有一个;这些日子本应到都城的别国商人离奇失踪,朕为了让那些蠢蠢欲动的老家伙们闭嘴真是费了不少心思……不谈也罢,你再与我详细讲讲这疫情。”
景岚将他统计的资料一字不漏地被给夏子遇听,夏子遇执笔记录,边写神情逐渐严肃。放下笔,夏子遇双手交叠支着下巴看向景岚:“你确定源头是那座死城?”
“不能确定,但是味道极为相似。”景岚当时没留着样本去检验,所以没办法敲定结果。
“其实朕在你那个水淹战策执行前就派人去那座城看过,”夏子遇的语气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味道,“为防大水冲城而将尸毒扩散,整座城朕都让人烧了。”
这还是当时那个保守的夏子遇吗,景岚干巴巴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用水淹……”
“那么明显地修堤坝,甚至还与上游村落通气,朕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是生怕敌军看不出来吗,得亏你运气好,对方还那么大意。”
夏子遇都这么说了,那他对眼前这件事的决断也就呼之欲出了。
“烧。”夏子遇平静地开口,“病患和疑似,所有人悉数处理掉。剩下的士兵继续观察,一旦有病症发作一律如此。”
景岚在这一瞬间犹如被重锤击中,双耳一阵嗡鸣。他明知道夏子遇会比他果断千万倍而做出那个最优的选择,却还是抱着一丝期待。
“若樱。”夏子遇走近景岚,如亲兄弟那样揽住景岚的肩膀,用力地搂了几下,“辛苦你了,谢谢。”
景岚的眼眶再次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等景岚到军营,巫皎皎还在景岚帐内,说屠九刚来找过。景岚没有停留,立即去寻屠九。找到人时,他正在治疗区处理突发事件。
“裕王殿下。”看见景岚,屠九带着身着防护服的人纷纷向景岚行礼。一旁的地上趴着一个人,正大口地喘息着,身下的沙地被血染成黑红色,场面看起来十分骇人。
“这是怎么回事儿?”
“回殿下,此人被发现试图用鸟禽传信。只是信没能抢下被他吞进了肚子,下官正准备审他。”
“血怎么回事?”
“据说是看守发现后出声制止,那人见事情败露干脆直接向看守扑去,看守慌乱之间用矛抵挡,失手将他划伤了。”
“看守呢?”
“下官让他消毒去了,鸟射杀了,连同长矛已经烧了。”
“做得好。”景岚称赞道。屠九在这件事上十分严谨,甚至比景岚还要拎得清。
“殿下,这个人该如何处置,下官接着审吗?”
“不用了。”景岚吸了口气,企图让自己的声音不因颤抖而有失威严,“直接火葬。”
那躺着的人闻言,突然大声笑起来。他边笑边咳,血花在他的头前绽开;他咳嗽的声音越来越大,几欲榨尽自己最后的生命力。
“咳……都出来看看,这就是你们的裕王,狼心狗肺的东西!”那人嘴角洋溢着疯狂的笑容,屠九要上前阻止却被景岚制止。
“我告诉你们,你们打仗赢了又怎样,到头来还是逃不过死!还是被你们的裕王亲手烧死,感激涕零吧!”
“哼哼……说话啊,心虚了?”那人费力地扭过脸看着景岚,满是挑衅的意味,“有本事也给我一脚让我闭嘴啊?咳……对了,我现在带着你害怕的病,你不敢靠近我,哈……咳咳……”
“……即便是死,也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一个人扶着军帐出现在众人不远处,他的现身让屠九直接红了眼眶。
苏九瘦小的身子如今只剩下了皮包骨,本来就乏力的他这几日仅靠稀粥窝头果腹,能撑至如今已是奇迹。
“裕王殿下……这可是我最后一次给您做内应啦。”苏九转着他那因眼眶凹陷而异常鼓起的眼珠,在低声与景岚说完这句话后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道,“小的无才无能,多亏裕王和蔡大将军才在战场上捡回一条命。能用小的一条贱命换金昌安宁,真他娘的值!”
说罢,苏九倏地跪在地上,朝着都城的方向,重重地把头磕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
“咚”地一声,苏九就那样跪在那里,再也没有起来。
在场的人,缩在帐子里的人,就连躺在地上的奸细,所有人无不为此震惊。
不知过了多久,窸窣的响声传来,一名,两名,三名……一个个士兵拖着疲乏无力的身体挣扎着走出帐篷,来到景岚面前。
“裕王殿下,小人真的很敬佩您!到如今这个地步,小人不怪您,不是您的错!”
什么叫不怪他,什么叫不是他的错……
“裕王殿下,俺们都知道这不是您的本意,这些天也就只有您进过帐子来看俺们……俺们真的很感谢您!”
为什么要谢他啊……
“殿下,我能不能有个请求……我想拜托您给我婆娘捎句话……”
“哈哈哈你小子,怎么好意思让裕王殿下替你捎话,你好大的脸哦!”
为什么你们笑得出来啊……
“殿、殿下,俺叫大石,俺也想麻烦您给俺们村的乡亲说,让他们把俺的家当分了吧,搁着发霉怪浪费的,还有块狼皮呢!对了,俺家在……”
“裕王殿下,我同一帐里的二狗子和铁蛋儿没力气出来了,他们让我转告您,没法儿见您最后一面特别遗憾,就先走一步了。”
“裕王殿下……”
景岚面对着自发聚集起来,却始终与他保持着三丈远的士兵们,不知道该露出怎样的表情。
“裕王。”
士兵们的吵嚷声安静下来,人群让开一条路,使任轻鸿走到了最前面。
“你为什么在这儿……”景岚迷茫地看着任轻鸿,他的病症不算严重,明明应该在观察区,为什么要过来?他应该知道这些人聚集在这里都是为了……
“有什么关系。”任轻鸿顺手揽过身边一个人的脖子,嬉皮笑脸的,“大家伙都是我的兄弟,你也是我朋友,跟你们在一起有什么不好吗?”
众人笑起来,只是声音越来越小——他们连笑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裕王……若樱,认识你这个朋友,不亏。”任轻鸿抽出剑,利落地向自己的脖颈抹去。
血珠溅落在黄沙之上,却如同落叶归根一般,去的安详。
继任轻鸿之后,士兵们纷纷拔出自己的佩剑,举剑自刎。
一时间,血树红花在黄色沙漠里竞相怒放,讴歌着死的厚重与生的倔强。
有风将沙粒划入景岚的眼睛里,景岚费力地眨眼,却是越挣扎越痛,越眨越模糊。伫立良久后,他松开握住自己右手腕的左手。手腕上是几道清晰的紫色掐痕,那是他遏止自己抢剑的冲动时留下的。
“备油。”景岚开口,嗓音沙哑地快要咳出血来。
“……是!”在面具下,屠九和其他几人早已泪流满面。
再看向脚下那个细作时,他早已咽气,只是眼睛还不可置信地瞪着,仿佛在死前最后一刻还在迷茫着,以致难以瞑目。
“看到了吗,这就是金昌的子民,”景岚低声自语,“你们永远也打不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