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虫。”
“疟疾?”景岚刚脱口而出立即自我否认,“不对,我确认过不是疟原虫……你是如何知道的?”
“其实我刚才骗了你……我在最早以为是普通风寒的时候靠近过病人。”巫皎皎说这话时有些心虚,偷偷观察景岚的脸色,看见景岚刚要发作,立刻继续道,“我只是跟他们呆过一个帐子,没有更密切的接触了!而且事情已经过去快一周,我也没有症状出现,所以没事的!”
“呼……”景岚压下自己的火气,耐心地继续问道,“为何是蚊虫?”
“你看这个,”巫皎皎递给景岚一个小荷包,“这里面是我自己配的驱虫药包,带着它方圆一丈内都不会有虫子靠近。”
“能驱哪些虫?”景岚拿起布包观察,没有很刺激的香味,甚至一般人都可能闻不到。
“一般常见的虫蚁都有些效果。”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医学不太好的地方了,对症不够明确。
“这里面都有哪几种草药,有固定配比吗?”景岚问,他打算拿去分析。
“我稍后再给你配一份。”
景岚点点头:“你继续说,这个驱虫包怎么了?”
“那队商人里有个年纪小的,也是最后几个没有出现症状的,在我给其他人诊断后私底下找过我,问有没有驱虫的药粉,他们好久没洗过澡,臭得招苍蝇。”
真是个有味道的故事,景岚都难过地皱了皱鼻子,替曾在他们帐子里待过的巫皎皎心疼。
“然后我就给他配了个这个小包的简版,效力没那么强,只有谁戴着才对谁有用。那些人在绿洲歇息的三天里,唯有那个找我的家伙没出现症状。”
听完后,景岚有些赞成巫皎皎的说法了:“你那里的药材还能配多少份?”
“再来三份应该还够。”巫皎皎将布包放在桌上,“我这次也就只带了驱虫草药和一些贵重药品,需注意的是,这药包的效力也就维持一周左右,再长就说不准了。”
“你把需要的药草写出来,我去找。”景岚把纸笔递给巫皎皎。
巫皎皎想了想,点点头接过笔:“也好,不算特别稀有的药材,寻常药铺里都能寻到。”
等着巫皎皎写好,景岚拿着纸就往外走:“有什么事你就寻一个叫贺大郎的,他是我的副官,侧颈有一片三角形紫色斑块是我做的记号。他同时也是甲子门的人,信得过。”
给人做记号这种事,巫皎皎还是第一次听说。
“哎等等,这药囤起来还是有些破财的,你带够钱了吗?”
景岚脚步一顿:“……我刷脸。”
于是当天,堪比江洋大盗的“霸王餐选手”裕王横空出世,将金昌内所有城镇的药铺洗劫一空。
看着堆满半个帐篷的纸包,巫皎皎瞠目结舌:“你这刚走没一会儿就扔回来一堆的,不知道还以为你出门地上捡的呢。”
因为09还在蔡云那里做检测,景岚没办法一次性运大量的东西,只能自己一趟趟地搬。
景岚摸了一把额头:“整个金昌我都跑遍了,若还是不够我就向其他国家抢……买去。”
“这些量能撑一个月了。”巫皎皎赶紧阻止景岚,“我刚才问过贺副官这军营的规模了,够用的。只是保存起来有些麻烦……”
“等我一下。”景岚跑出去,不一会儿穿着防护服走进来,“给你盒子。”
巫皎皎围着景岚拿来的硕大保鲜盒看了半天,眼睛滴溜溜地转:“这是什么质地?”
景岚忍不住笑:“不愧是兄妹,关注点都一样。这器皿我消过毒了,你直接装便是,你要是好奇事后送给你就是。”
“我早就想问了,你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是从何处来的?”巫皎皎又开始围着景岚转圈,目不转睛地盯着景看身上的防护服。
“这衣服虽然刚消过毒,你最好不要碰。”景岚认真叮嘱巫皎皎。
“你快说,还有你口中的‘消毒’又是什么?”
“这些都是我从别的地方弄来的,现在就别问了,挺过这一遭再说不迟。”景岚敷衍解释完,把一只喷壶递给巫皎皎,“这里面是酒,度数很高的那种,用这个喷洒就是‘消毒’。”
“我可是听说还有紫色的光……”
景岚从来没有这么嫌弃屠九多嘴:“好啦,别想了,这方面就听我的吧,好吗?”
“嘁,不说就不说。”巫皎皎气鼓鼓地嘟起嘴,“我配药去了,别烦我。”
景岚被巫皎皎从自己的帐子里赶了出来,喊来屠九去看那些被隔离的士兵。
这一天,患者中出现了第一例死亡。
这份大家心中早有料想的死讯,无可避免地在所有人心中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巫皎皎加入的第二日,在景岚的协助下,二人彻夜不眠,赶制出了第一批药囊,并分发给状况良好的士兵们作为预防。接下来三天,景岚带着巫皎皎再次逐一排查各军帐,又找出一千多例疑似病例。
“治疗区5346人,观察区12769人,这个数据应该可以稳定下来了。”景岚舒了口气,“皎皎,还好有你。”
“先别急着安心。”巫皎皎难得没有被景岚捧得找不到北,“那些病患,你打算怎么办?”
景岚沉默不语。
“最保险的举措是直接将他们火焚或者掩埋,你知道的。”巫皎皎的态度很平静,一如他们初见那次她下令烧掉那个院落一样。
那些在战场上经历殊死搏斗,为胜利尽了不可磨灭贡献、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同胞,即将因为一场疫病而被自己人烧死、活埋,一想到这里,景岚的内心就泛起一丝苦涩。
“……不可。”景岚还是开口,“若是让其他人知道病情无解,不但瞒报会变多,对整个国家的心理摧残都是巨大的。”
“你多虑了。无法医治的病症很多,大家心知肚明。这次疫情严重,我想众将士都有预感。”巫皎皎直视景岚的目光清澈得仿佛能将景岚的内心映照出来,“你狠不下心,我可以理解。但为了避免疫病殃及整个金昌,你务必再斟酌一番,裕王。”
巫皎皎走出景岚的帐子,披着星光消失在夜色里。景岚盯着台面上摇曳的烛光,不知是否是这几日都没怎么合眼,眼眶干涩极了。
“殿下。”屠九打过招呼后进来,递上一叠纸,“这是今天新登记的名单,请您过目。”
“辛苦了,去歇着吧。”景岚接过屠九给的名录,翻开桌上的汇总册子开始誊写。
屠九望着景岚,知道他这几天都在忙,几经犹豫后出声劝道:“殿下,您数日未寝,再熬下去即便是您也会吃不消的。您的身体……”
“咔。”
突然传来的木头炸裂声打断了屠九,屠九疑惑地向景岚面前看去,只见景岚死死盯着昏黄灯火下的几张薄纸,右手上的木质笔杆竟被生生捏断。
“裕王殿下!”屠九连忙上前,“您没事吧?”
“……怎么会……”景岚低声喃道,继而加大的嗓音中带着几丝颤抖,“说,这名字当真是他本人报上的?”
“您说的是哪位?”屠九慌忙蹲下查看,发现景岚手指之处后顿了一下,“……是,确实是本人。”
“——是任轻鸿任将军亲自上报的。”
新搭好的帐子用的是备用的皮子,帐内有种微妙的气味,很像是刚从地窖里拿出的的羊皮纸。地上打着八个铺盖,黑夜中借着夜光可以看到熟睡的士兵们腹部因呼吸而起伏。耳边传来轻微的鼾声和时而粗重的呼吸,景岚默默地伫立在一个床位旁,低头注视着床上那人的睡颜。
看见任轻鸿不知是梦到什么而紧皱的眉头,景岚轻轻地蹲下,伸手探向他的额头。
“……谁?”任轻鸿突然睁眼,继而又有些痛苦地扭曲起了面容,好不容易看清景岚的模样,开口说话时的嗓音有些沙哑,“搞什么……若樱,是你啊。”
“喝水。”景岚将水壶递给任轻鸿。
任轻鸿揉着太阳穴坐起身,接过水壶时感受到灼手的温度,嫌弃地推开:“现在可是夏天,你不嫌热我还觉得烫呢。”
“叫你喝你就喝。”景岚强硬地将即将躺下的任轻鸿拎起来,把壶口对着他轻微干裂的嘴唇,“难不成非要我喂你?”
任轻鸿拗不过景岚,只得慢吞吞地一口口抿着。景岚就坐在旁边,安静地看着任轻鸿喝。
喝下去半瓶热水的任轻鸿精神比刚醒时要好些,将水壶还给景岚后,还有心情开玩笑:“前些日子我还说自己身体好……如今可轮到你笑话我了。”
“一点都不好笑。”景岚双手搭在膝盖上挡住低垂的脑袋,耷拉下来的发丝遮盖在脸上,他低声重复着同样的话语,“一点都不。”
看出景岚明显低落的情绪,任轻鸿露出苦笑:“……对不起啊。”
“你道什么歉。就算一定要道歉,那也是我……”
“裕王。”任轻鸿很少这样称呼景岚,然而一旦这样叫出口,便一定是正经的谈话,“我们出去说。”
荒漠的夜晚寒冷异常,任轻鸿披挂着毛皮与景岚在沙上行走,平和的氛围下仿佛之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梦境。
“我也不拐弯抹角了,这疫病该是无药可医吧?”任轻鸿的平日里有几分刚硬的面部,在月光下竟平添些许柔和,更像是坦然面对未来的平静安详。
“你瞎说什么,我和巫皎皎还在努力,你怎么敢现在就跟我谈放弃?”景岚情绪有些激动,他瞪着任轻鸿,眼里又涩又痛,让他忍不住揉了揉。
“好,我瞎说。”任轻鸿无所谓地笑了两声,“你口中的巫皎皎姑娘就是五公主吧,想不到我也有幸见上一面,很俊俏的姑娘。”
景岚知道任轻鸿是在安抚他,只得牵强地扯出笑脸:“你要是想提亲还得先过我这一关。”
“哪敢啊,我这癞蛤蟆就不馋天鹅肉咯。”
“……就算是为了喜欢的姑娘,你也必须活下来。”
见景岚又绕回来钻牛角尖,任轻鸿本想拍拍肩宽慰他,刚抬起手又缩了回来:“我知道你不愿意面对这个结果,那时候一看你我就知道,你比我们这些人都要温柔……但是我必须提醒你,无论做出怎样的决定,你都应该是站在你裕王的立场,为了金昌。”
任轻鸿还在发热,景岚让畏寒的他先回去了。景岚孤独的影子被月光打在地上,拉得老长,与影子为伴的只有沙地上的一趟不属于景岚的脚印。
“景岚。”
再次听人叫去这个名字恍若隔世,景岚反应了半晌才转过头去。巫皎皎披着毛毯,手里拿着给景岚的披风站在他身后。
“别靠近我,没消毒。”景岚轻声道,“我方才与任将军待了一会儿。”
“嗯。”巫皎皎仿佛早已知道这一切,只站在景岚身后默然不语。
如同立场反转,昔日景岚以玩世不恭的态度等待巫皎皎的选择,如今伊人却站在他身边静候他的决意。
“……皎皎。”景岚的声音清冷而单薄,“明日随我一同看诊吧。”
巫皎皎细密如扇的睫毛微微一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