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兹教授摘下白色乳胶手套,扔在水池里,转身走进盥洗室。几分钟后,他揉着酸痛的眼睛来到办公室。
“教授,您还有一个预约,是琳达小姐……”秘书翻看记录。
“谢谢你,翠西,我马上过去。”格雷兹抬腕看看表,已经十点出头了,“你也赶紧回家吧,都这么晚了,要不要打个电话叫皮特来接?”
“他已经在外面等了。”
“哈哈,我还真是多虑了。”教授对他的秘书笑笑。
他们一起走到楼口,她的丈夫正等在那里。
“要不要我送您一段?”她发出邀请。
“不了,我走着过去,顺便散散心,”教授撑起一把老式大雨伞,“有备无患嘛。”
尽管有伞的庇护,雨水还是沾湿了裤脚和鞋子。在那次的事故之后,格雷兹教授就再也没有开过车子,到现在已有十多年了。他永远无法抹去那个恐怖的记忆,她在那里等他,手里捧着一大袋爆米花,他冲她跑过去,倒不是因为他那么急切地想要拥抱她。
他连一声叫喊都没来得及发出,那辆该死的汽车就撞到了她。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看到车子接触她的身体,他看到爆米花从她的手里飞了出去,他看到她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抛到远处,他看见……散落的爆米花覆盖了她血肉模糊的身体……他们的孩子也因此没了……那一年,格雷兹四十岁。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开过车子,除非迫不得已,他也不会搭乘任何交通工具。他的好友——一位心理学家对他使用了各种方法,包括催眠,也没能改变什么。他没有恐惧症,只是厌恶。
三年后,他又结了婚,不完全是出于感情,他想要找个借口别让愤恨迷离了双眼。现在,他的生活可以用幸福来形容,他的妻子也感悟着他对她的爱。不过,生活中总有一些小事堪称美中不足,比如说,格雷兹教授再也没有开过车子。
要走的路不远,他还是多花了一些时间,因为他想起爱徒一定还没有吃晚饭,便买了一份蔬菜沙拉、两客三明治和一些热饮。雨下得最大的时候,他走进警局。每个人都认识这位著名的人类学家,他向他们微笑致意,而后快步走向目的地。在停尸房,他见到了琳达·罗莎丽。
他想起了某个朋友的玩笑:“停尸房常常是法医和朋友们的聚会场所。”不禁哑然失笑。
琳达闻声回过头来,眼神充满了惊喜。在那之前,她给他的办公室去过电话,得知他正在处理一个棘手的鉴定,她以为他今天晚上不会过来了。
他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父亲般的拥抱,“你还好吗?我的孩子。”他觉得她又瘦了些。
“是的,你能来我真高兴,”她抱着他呆了一会儿才松开,“怎么样,你手头的工作?”
“一个晚上搞不定,他们从遥远的墓穴找来了一具腐烂的女尸。拜已逝先师梅普尔斯博士的威名所赐,他们经常给我看一些干尸,然后问我它是谁,生活在几世纪或是公元前几世纪,我差不多成为考古学者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你一定还没有吃饭吧。”教授晃晃手里的大纸袋。
“谢谢,格雷兹教授,你总是那么体贴。”琳达开始收拾停尸房的办公桌。
“等等!”教授瞪圆了眼睛,“你不会说在这里吃吧?”
“没有关系吧,我都习惯了。好吧,我们去办公室。”
“你养成了这种生活习惯吗?”
“至少比饿着强!”
教授不说话了,跟着琳达走进办公室。
“很丰盛。”琳达夸张地搓搓双手,随即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不住地点头。
教授很诧异地看着她,“你平时都吃些什么?”
“不一定,要是忙了就什么也不吃。”琳达又咬了两口,然后抬头,正迎上他的目光。她的两腮鼓鼓地充满食物活像一只小松鼠,但是,教授却笑不出来,他有些不是滋味。
他盯着她的小腿肚看了足有半分钟,然后又把视线移到她的大臂、小臂直到指尖。
“别像看猪排一样的盯着我看,真叫人不舒服。”琳达轻微抗议着。
“听我说,琳达,你应该找一个男人,也许……”
“算了吧,教授,到头来还是我照顾他,我从男人身上什么也得不到,而且我也不愿意这样了,”她说这话的时候低着头,不愿意让他看到她的脸色,“当然,你是一个例外。你对我的帮助远远超过你应尽的职责,对此我很感激。”
“但是,你也从来没有把我看成是男人,对吗?”
“是的,没有,你是教授,我的老师,这就是你的身份。”
“琳达,听我说,你需要有个家可以呆着而不是一所房子。男人里也有温柔体贴的那一类,他可能……你明白我在说什么,琳达,你看起来又瘦了。”
“那不可能,我记得你上次看到我时候的腰围,我没发现有什么变化。”
“那么,请你告诉我你现在的腰围是多少……琳达,不要自欺欺人,你回答不上来。”
琳达不说话,坐在那里插起一些沙拉水果。
“过去的总要过去,我们都要面对自己,而不是别的什么。纵然你不是明显的消瘦,我也见过一些人,他们的体形看起来没有太大变化,体重却在不断减轻。我还能清楚地记起你在大学时代练跆拳道的模样。你现在正消耗你的肌肉和你的精力。”
他的话却让她想起男友,她总是斗不过他,这让她很生气,也让她对他十分好奇……
“你该出去度个假,那也许能让你认识个好男人。”教授提出建议。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反驳。
“你知道自己掉进一个死圈子了吗?你为了忘记过去的伤心经历而选择拼命工作,到头来是在用新的压力来应付旧的压力,这早晚有一天会毁了你。”
教授想起了庭审的时候,他为琳达作为妻子和母亲的“失职”进行的辩护,却被法庭认为是不必要的对法医工作的冗长陈述而强行中止。普通人对法医有着不可理喻的歧视,认为他们整天和人类最邪恶、最阴暗的一面打交道,说他们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怪物。他们曾经成功地为冤屈的嫌疑犯做过至关重要的辩护,却丧失了为自己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利说两句公平话的资格……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琳达,你去过迈阿密吗?”
“……没有……”
“那么,就去一趟吧。艾尔米订了迈阿密双人机票,我却因为临时通知的学术会议不能陪她了,正打算退票呢。正好你们两个一起去,路上也好做个伴儿。别想错,琳达,我可不是因为省事儿不去退票,你们这次的往返费用我都包下了。”
艾尔米是格雷兹教授的妻子,与琳达关系交好。
“可是这边的工作……”
“琳达,任何人都需要休息和放松。你们到那里可以联系我的朋友,他会照顾你们。去国家公园转转,啊,还有美丽的海滩,我可是神往不已呀。怎么样,琳达,你一定还有假期吧?”
“是的,还有……”
“那就行了,好好收拾一下,后天下午的飞机。第一天晚上就住在斯皮德家,以后是不是住宾馆就随你们喜欢了。”
琳达沉默了一会儿,微笑着点点头,“谢谢,我想我会去的,明天给你电话。”
格雷兹哈哈大笑,“马上就是明天了!来吧,让我看看是什么样的问题困扰着你。”
尸体解剖是一件极为复杂的技术活儿,需要经过专门的训练才行。一般的医院也可以进行验尸工作,除了查明死因外,还要清楚病理过程。
相比之下,法医的工作就多得多了,包括:对尸体的身份作出鉴定并贴上标签;对尸体进行拍照,既有穿衣服的,也要有裸体照片;既有正面照片,也有侧面照片;记录身高和体重,并拍摄X光片;检查尸体的外部;对伤痕、绑扎标记、枪伤或刺伤等作详细的描述;解剖内脏就行检查;对身体的器官和体内的流体进行化验,以判断是否存在毒品或药品;最后,在死亡证明书上,写明“死因”。
在解剖尸体时,法医需要先在尸体的胸腔和腹腔切开一个大口子,呈Y形,从腋窝开始,穿过胸腔下面,向胸骨下端延伸,然后继续向下,穿过腹部终端向趾骨延伸。至此,肋骨和胸骨的前面部分作为一个整体被打开了,大部分的器官暴露出来。接着,心和肺,连同气管和食道,顺序地或整体地拿出来。先对腹腔进行全面检查,然后再取出各个器官。抽出流体也用于分析。称量每个器官的重量,查看一下外部,而后解剖,观察内部。还要抽取胸膜腔的流体,作为日后的后续分析样品。最后,把器官的组织部分放在显微镜的玻璃片上,制成样品,研究细胞的变化和必要的毒素分析。
骨盆区域的检查需要详尽而仔细,首先是查看生殖器,是否有损伤或异物。在进行外部检查时,用镊子取下阴道和肛门的化验标本。收集血液、精子的样品,进行化验。摘下膀胱之后,要收集尿样,然后呈交毒理学家,他们可能从中发现某些药品痕迹,比如安定类药剂和巴比妥类药物。
人们有一个常见的误解,可能是受到了媒体的影响,认为法医通常是先检查头部。并以为法医割开尸体发迹下的头皮,把它拉下来盖上死者的眼睛是出于对死者的尊敬。实际上,法医在最后,才会检查头部,从眼睛开始。为了取出脑髓,首先要在头部的顶端切开口子,推开头皮,颅骨就暴露出来;然后用锯子锯开颅骨顶部,初步检查脑髓;把各种神经、血管和其他附属物切掉以后,把脑髓取出来,称一下分量,解剖成小块,以便以后用显微镜观察。基本上,到此为止,一个比较完整的解剖过程才算告一段落。
当然,一个必要的善后工作是:缝好尸体身上大的切口,作为法医,你不能把一堆支离破碎的肉块还给死者家属……
女法医琳达详细地讲述这具尸体的解剖和鉴定工作,没有耗费多长时间,毕竟那具科德角发现的女尸已经是衣服包着骨头了。
教授在一边认真地听,不时插嘴问些问题。他忽然觉得这很像大学毕业时候的答辩……
现在的问题是,死者的年龄缺乏准确的判定。琳达在之前根据“骨化中心”——颅骨缝(所谓“骨化中心”,就是钙和其他矿物质沉淀形成骨骼的地方,通过一系列公式,可以相当精确地对年龄作出估计。)已经做了初步估算。不过,由于尸体陈尸地点和可能遭受生物侵害的影响,这个估算值并不一定足够精准。还有一个有助于判断的地方就是骨盆,因为骨盆的骨骼连续变化,时间间隔为5年,但就因为这5年的区间,造成了需要查找人群数量的大大增加。
格雷兹教授先是按部就班地检验了尸体,这是每一个接手人员所必须做的。他没有发现什么出入,他预先也知道不会有,因为他相信琳达的出色解剖能力和推理能力(法医需要很好的推理力,才可以根据肌体的小小变异判断出原因)。
人类学教授格雷兹把大大小小的骨头按照解剖顺序罗列好,开始了他最擅长的工作。说起来简单的工作(跟照相差不多)一直进行入夜,中间教授停下来一次。
“看看这里,”他指着片子给她看,“这里,死者左前臂,在桡骨的两寸左右的位置,有一个接合的痕迹。”
“您的意思是说,”琳达想起那个时候汉考克侦探长正好在她的房间里,“这里曾经骨折。”
“是的,我们可以着手查查,一定会有医疗记录的。”
又过了一个小时,格雷兹教授终于干完了,他对死者年龄的判断是27~28岁之间。他伸了个懒腰,跟着琳达走出放射室。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谈论着,突然被楼下一阵吵闹声惊动。
琳达正在发愣的时候,看见“菜鸟侦探”杨克·拉尔夫匆匆跑过身边。
“发生了什么?”她向他的背影大喊。我为什么会关心他的去向?她很奇怪自己这种不经大脑的冲动。
“刚刚接到报案,可能和我今天发现的尸体有关联……”杨克头也不回地说,急冲冲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