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醒着,却仿佛仍在睡梦中。他的脚停泊在地板上,如梦一般轻飘飘的;然而,头痛欲裂的苦楚是那么真实,脸面紧绷地像是上了一层亮光漆。他将快变灵敷在脸上,然后擦掉。完全没有感觉,显然亮光漆是无法渗透的,但下巴周遭的胡渣却神奇地消失了。土司烤了就吃,咖啡煮了就喝,对他而言,同样是食之无臭无味。他宛若机器人似的,把食物和饮料塞入口中。
麻木的感觉持续到上班途中。公共汽车在街上无声无息地跑过,他看得到却听不到车掌手上剪票机的喀擦声。他站在两个人中间,其中一个是呼吸起伏深长但安静无声的胖女人,另一个人手持着报纸。这个人颇耐人寻味。两只细致可见的手分握报纸两侧,报纸挡在安德森前面,偶而报纸边缘会轻拂他的脸。安德森非要看见这个拿报纸的真面目不可。那双手像是女人的手,他往下一瞧,那裤子是给男人穿的。一个穿着男休闲裤的女人?安德森摇摇晃晃地朝报纸趋近,但它却顽固地举高。旁边有人下车,他说道——对他而言,这句话仍然是听不见的——这儿有空位。那个人坐了下去,报纸却没有随着放低下来。当这个雌雄莫辨的人坐下来时,另一个家伙令人恼怒地挤向安德森,害他的视线还是无法突破报纸的屏障。
那人站直了身,报纸仍拿在手中遮住脸——在那电光石火的瞬间,报纸折叠了起来,那人转身背朝安德森,然后往车门走去。抱歉,安德森说道,借过,他赶到车尾的时候,那个穿着有风帽的粗呢大衣而隐藏性别特征的人已经下了车,并且正快步穿越马路。安德森跳下公车。有部计程车挡住了他一下子,随即歪向一边,他看到计程车司机气得朝他挥拳。
快跑,跑过宽阔的马路,他看见前面那个人进入一栋办公大楼。他跟着进去,赫然发现自己正置身威森广告公司的会客厅。那个人背对他坐在服务台,等他走近柜台时才转身过来。仍遮住脸的报纸缓慢地放下,在那后面,他看到的是笑嘻嘻的茉莉·欧洛奇。他呆若木鸡怔怔站着。而她嘲弄似的点头答礼,笑容中露出一口犹如编贝的美齿,然后伸手指向通往他办公室的回廊。他跑向回廊,并且在第一个转角处转身望着茉莉。除了一双细致的手抓着报纸边缘之外,他什么也没看到。
安德森走到自己办公室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夸张地打开门,并让它粗暴地撞在室内墙上(依旧无声无息,听不到的)。他突然发现自己被人耍得团团转,因为有个人站在桌子旁,背对着他,而且这个人也穿着有风帽的粗呢大衣。慢慢的,非常缓慢的,这个人转过身来面对他,安德森一瞧,心头一惊却没有感到意外地看见查理·赖森的圆脸。赖森也是笑咪咪的,他手上拿着一封小薇的信,带着嘲弄意味,温吞吞地前后来回挥手。即使是隔着房间,安德森还是可以清楚辨识出蓝色信纸和草率的笔迹。
“你!”安德森怒吼着,他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你,你,你!”赖森站在桌子旁边,一边挥动手中的信,一边面带笑容。当安德森大步一跃,越过房间,一把抓住他喉咙之际,赖森的笑容依然灿烂坚定。安德森迫使那张讨厌的脸直往桌子后面退去,他越抓越紧,那柔软圆胖的脖子上方的齿龈仍摆出一副恐怖的笑容,而桃红色的食道猛烈地挣扎着发出哀号,此时眼球向上凸起,喉咙放声尖叫,脸色变得通红,喉咙不断尖叫、尖叫、尖叫……
尖叫声在他脑海里回荡良久之后,他才苏醒过来,在清晨晦暗的光线中,他躺着让目光停留在天花板上。梦魇,他心里想着,这只是一场梦魇。茉莉或赖森没理由如此邪恶,是他,是他在梦里赋予他们恶魔般的笑容。他在床上伸直懒腰,看了一下闹钟指针,五点半。小薇的照片在地上,它和相框分家了。他把它捡起来摆在床头灯旁,打开灯光盯着它看。照片中的眼睛亲切地回望他,整张嘴都洋溢着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