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果核仁厚片、带皮马铃薯,以及配上磨碎新鲜胡萝卜的沙拉,”威威说道。“这样可以接受吗?”
皮肤呈红棕色的女侍带着崇拜的眼神,向他弯腰行礼。
“也许待会儿,你可以再来一份素鸡海鲜甘蓝汤?或是义大利面和树薯粉咸点心?”
“坚果核仁厚片,”安德森待她转身离去后,仓促地说道:“我不知道你吃素。”
“老弟,我已经有六个星期没尝过肉味了,”威威的狂热口气像是个改过自新的酒徒。“我的胃很糟糕。失眠、消化不良,吃完东西后会感到剧痛。我知道只有一个办法可行——彻底决裂。我已经和肉类彻底决裂了。”
“情况有改善吗?”
“当然有。要不是真的很难熬,否则我索性连烹煮过的食物都不碰了,光吃生食就好。你知道磨碎的生甘蓝菜里头含有蛋白质吗?你可知道蛋白质的营养一经烹煮,就会破坏得荡然无存吗?”他愤慨地看着安德森,然后突然狂笑起来。“安迪老弟,我已经是令人厌烦的老头了。”
安德森殷勤地跟着陪笑。
“去年您热中的是蒸气浴。”
“在那之前,则是用棕色纸紧贴着肌肤。”威威生气勃勃的笑声传遍这家餐馆,把几个低头吃着枣子坚果沙拉的长鼻苍白男子,和他们那些大脚丫且未穿袜、正忙着咀嚼生菜的妻子吓了一大跳。“安迪,你知道我的困扰是什么吗?我是个广告人。这就是一种无可救药的病。想要把夸大效果的成药轻而易举地卖出去,没有人比杰出的广告人更行。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猛然坐回椅子,凝视着安德森。
“为什么?”
“因为我们生活中的混乱,是我们自己一手造成的。我们知道如何把欢乐卖给别人,但我们却无法把它卖给自己。”威威的褐色眼神变得自艾自怜。女侍端来坚果核仁厚片。她仔细地擦净每个碟子的边缘,接着以关爱的神情望着碟中物,然后才转身离去。“我是个失败者,”威威一边说,一边将坚果核仁厚片塞入口中。“我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
威威眼前这位下属,非常清楚他喜怒无常、情绪多变的性格。他们一头栽入自满、自责及自怜的情境。这些表征又可透过特质的修正而改良细分。比如说,自满与假装自嘲:“你努力往树顶上爬,当你登上顶端时,结果看见什么?荒芜的沙漠。”也是如此这般,威威自责的个性是建立在他是堕落天才的自我认知上,而他的自艾自怜,则是对他勇敢活在艰苦厄运中的补偿。安德森一边吃着味道像锯屑的满盘面包屑,一边等着自责被自负取代。
“我为什么失败?”威威伸出单指,随即化为拳头。“因为我拥有太多才华。你以为这是好事?安迪老弟,没有才华是命中注定的。作曲家、歌手、画家——我有没有跟你提过,我十六岁在英国皇家学院做了一幅画?”安德森已听过这个故事好几回,但他还是发出一阵惊叹声。“我十二岁的时候,创作了一部歌剧。然而我定不下来,从这儿跳到那儿,最后变成了什么呢?一个广告人。”威威愤怒地开始吃带皮的马铃薯。“这是一个艺术家的悲惨下场。我常说,感谢老天赐我妻与子,安迪,感谢主让我拥有私人空间。虽然说——”他重重叹了口气,却没把话讲完。
“威森夫人怎么了?”
安德森从焦皮下切掉几片不太熟的马铃薯。就是威森,他心里这么想,他是个有魅力的男人——威森就是小薇的情人。所有的女人都喜欢这种装模作样闲扯淡的调调。就是威森和小薇两人,在粉红卧室的粉红卧铺上翻云覆雨。安德森有一回和威威一起去游泳,他注意到威威身上体毛多的惊人。当下在他的眼中,看到了这只毛茸茸的动物紧紧抱着小薇,而且恶心的自怜与自夸川流不息地从那只动物口中流泻而出,她的眼神则满溢仰慕之情。安德森突然想到茉莉·欧洛奇,以及昨晚翻身转向他的面具。他瞪着碟子,一股反胃作呕的感觉侵袭而来。
“我不太——”安德森边说边起身,但是没站稳,随即又坐下。一两个长鼻男子朝他张望了一下。
威威慌张地说道:“安迪老弟,你没事吧?”
“没事,谢谢您的关心。”
“这种食物你得去适应它。常吃就习惯了。”威威推开碟子,然后把玩着牙签。由于自我陶醉的性格作祟,他看着安德森的眼神十分刻薄冷酷。“你要知道,安迪,关于小薇的意外,我对你深表同情。”
“你是说我太太?是。”
安德森猜想,莫非这就是招供前的开场白?
“她个性活泼开朗。对女人来说,这是非常好的特质。我家那口子啊,就缺乏这项美德。这很糟糕,你知道的。她总是闷闷不乐。医生也束手无策。”威威的口气有一丝自豪的意味。他倾身向前,徐缓而几近温柔地说道:“安迪,你何不休个假?”
“你的坚果核仁不吃了吗?不合你的口味吗?”女侍谴责似地质问。安德森摇摇头。“对你很有营养的。请问需要什么点心?梅干冻的风评很好呢。”
他们点了梅干冻。
“休假,”安德森含糊地说道,过了一会儿又说:“你叫她小薇。”
“那只是一种称呼的方式。当然了,我几乎不认识她。你需要休个假,安迪,你不用过问这个案子。让公司在你缺席的这几周做做看。”
“她有没有写信给你?如果看到她的笔迹,你认得出来的,对吗?”
威威把含有砒素的绿色汤匙背面探入紫色果酱和牛奶冻里,然后又小心地放下。
“我搞不懂你。你想要说什么?我说的是你需要休假,安迪。别让我为难。”
安德森仿若置身事外,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尖锐刺耳:“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在跟你商量。你的专注力不见了——当然了,只是暂时性的,但已经有人察觉了。雷佛告诉我桌历的事——”
“雷佛?那个阴险小人?”安德森咆哮着。他听到自己说话的语气,也感到不寒而栗。“你要把我赶出公司,是不是?那么,那些信呢?”
“哪些信?”
“我猜,你是让那些信随着《雷斯坦丁邮报》送进来的。不过我是不会走人的。是你照例把信放在我桌上的。我的工作没出任何差错。这是雷佛要撵我走的阴谋。”
威威试着让语气诙谐,但效果不彰。
“等一等,安迪。我很民主的,但我也记得雷佛是同一条船上的伙伴。如果你有事要商议的话,就让我们有条有理地来谈谈看吧。”
“阴谋。”
安德森放声尖叫,手臂猛然一挥,将玻璃餐具连同梅干冻一并扫落于地。紫色果冻黏在红色地毯上。这么一来,他们势必引起大家的注意。有一两个女子立即和她们的同伴交头接耳。餐室后头也起了一阵骚动。红棕女侍急忙冲向他们。邻桌的一名年轻男子,在椅子上局促不安地委婉问道:“你要找牧师吗?”安德森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凝视着,效果就像把单筒望远镜反拿着往下看一样,结果威威的脸变小了,而且是一脸的错愕难堪。女侍像一面坚实肉墙挡在他面前,苦恼的脸色比之前更为通红。“你还没吃——”她开战了。安德森为了避开她而让步,因此踩碎一地的玻璃碟盘,接着往她那如雕像般不动的躯体推了一把,导致她朝着桌子蹒跚而行,而他便趁势走出餐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