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变灵,”威威说。“快变灵,快变灵,快变灵。”
他周遭的一叠文件颤动着。其中有一张坠落在安德森膝盖上,于是他直盯着它瞧。那是一张用铅笔粗略描绘的草图,画的是一张脸照映在刮胡镜里的反影,同时手指头正抚摸下巴。这张图是用B号铅笔画成的。构图上方有威威强而有力的粗陋字迹“说快变灵”,下方有“毋需理会刮胡子”。安德森看看别张文件,他发现有各种不同的标语,但都呈现同一个概念。冯恩以坦然的不屑态度望着这些草图,他把所有美术部门之外完成的作品,视为一种对他能力的侮辱。当他们都打量着草图时,雷佛顿一张张地将之收齐,然后放回威威桌上,此刻他的表情真是莫测高深。小矮子如狗的褐色眼球轮番瞪着每一个人。他的手则像蝴蝶似的摆动飞舞。
“听我说。我要自白招供。”他忏悔似地低头欠身。“我要求各位忘了你们自己是广告人,而且只要你们记得自己是面对这件事的凡夫俗子。我承认,我错了。别借此来找我碴。”
当威威以合掌之姿祷告时,安德森勉为其难地露出钦佩之情。来了,他心里想,就是这套把戏。他知道他会先把自己批得一无是处,然后像魔术师一样,再说服我们黑的即是白的。
“让我告诉你们我开夜车百般思考的结果。我看到这里有戏剧性的必要。做广告通常都得讲究戏剧化,广告呈现的就是大众的戏剧性事件;然而,我们手上有一项产品,它的本质就是引人注目的戏剧性。不过呢,正如雷佛透过他有效率的头脑所看见的一样,教育性也是必要之物。我们要如何把这两项特性结合起来呢?”
雷佛顿含着烟斗,一脸的从容沉着,视线却避开安德森。这么说来,他又剽窃我的创意了,安德森思索着。想像一下,那方正的下颚、稳重的面容,有没有可能就是小薇的情人呢?会是雷佛顿的手,以干净俐落、四平八稳、不留字迹的方式,将信封置放于他那工整方正没写字的吸墨纸上头吗?这样的想像力,他不可能有的,安德森想到这里,一时之间觉得莞尔有趣。
“这两种特性要双管齐下。”威威双手夸张地向外摊开。“戏剧性的规画部分必须多使些力。镜子所反映出来的表情,是一个写满无限满足的男人面孔。那是一张永远不再为刮胡子烦心的脸。于是我想啊想啊想到最后,标语就出现了。基本口号是这样的:‘说快变灵——毋需理会刮胡子。’我概略地提了另外几个标语,咱们文案部门那些天才会再多弄几个出来的。教育性的活动企画方面可以少施点力。什么是会彻底改变男人生活的神奇新乳霜?它的特性和成分为何?产品中添加的珍贵油脂是什么?”
“怎么做?”冯恩发出嘶哑的嘎声。
他在会议中通常很少发言,因此这一次大家都惊讶地看着他。威威将问题丢回去。
“怎么做?我们就是要为这个问题找出一个实实在在、能引人注意、生动活泼却不哗众取宠的答案。杰克老弟,如今就是你担任排字技工的良机。你得时而朴实无华,时而谨慎周详,有时又得精致优雅。安迪,眼前也是你写出一套漂亮、简单明确、有教育性功能的文案的机会。别担心失手。你得实事求是,而且得令人增广见闻。放手一搏吧。从这些标题开始发想你要说的东西。一、二、三。”威威用拳猛击另一手的掌心。
雷佛顿以烟斗搔鼻。
“标语听起来不要太生动活泼。”
“一定得生动活泼,”威威坚持己见。他眼中闪现柔情与激励之光。“各位得自问自答。什么是快变灵?它是一种什么什么的乳霜。它的构成要素是什么?是由特戈洚巴树蕴含的稀有油脂与其他成分调制而成的。它是如何生产完成的?是解析化学家在无菌状态下的工作成果。妈的,我非得把我说的写下来给你们吗?”
威威说这番话时,安德森一直盯着他那闪耀热情光采、表情多变的脸孔。他突然被一股欲望驱使,想将持续燃烧的热忱与风趣导向愤怒。他咳了几声。
“你是说,这是个实事求是的广告,或者是专利药品的宣传活动?”
接下来是一阵静寂。然后威威再度摊开双手,态度仍旧冷静和善。
“嗯,这个嘛,安迪,你太苛求了。广告是信仰,而非医药科学。否则你以为我追求的目标是什么?我们要说服人心,是的,但手段必须高尚得体,绝对不可庸俗下流;我们可以把我们的信仰放到泰晤士、罗马,而非……”
他说到后来声音已逐渐消失,随即坐回椅子上。他那像狗的眼珠半闭着,轮番望着每一个人。
雷佛顿再次搔鼻。
“沉默占了上风,”他幽默地说道。“而我们大家都清楚后续会如何发展。威威,我应该以一个两面讨好别人——董事室、文案室,以及美术部——的骑墙派,来告诉你我的想法吗?”威威轻轻颔首,他身体缩了起来,而且因为太疲惫而无法睁开眼睛。“我想我的声明,是针对那些喜欢不受你计划束缚摆布的家伙而发表的,他们——”
安德森没再听下去。这些年来,他参加过多少次这类庄严隆重的会议?这些讨论销售短筒靴、牙膏、电器用具、吸尘器、防腐剂,以及汽车的最佳通路的会议?这些会议从他的记忆里一层层剥落,有的失败的莫名其妙,有的却荒谬可笑地创下佳绩,在这些案子中,他时而甜言蜜语,时而威言恐吓,目的就是要上司或客户接纳他自己所表达的意见。为了赢,他必须知道何时得迎头痛击,何时得引人发笑,何时又得力争到底。遇上职位相同的对手时,他会露出怜悯的笑容:“抱歉,我就是无法那样看待它,老兄。”对手若是上司时,则以精神饱满、充满热忱的声调提议:“我说,长官,这真的是个好东西,它会把其他产品打得无容身之地。”以往他可以完美扮演这些角色,甚至其他更多角色也能胜任自如,但是现在呢,某些东西已离他而去,所以他唯一能想的,只是这三个男人中,哪一个会是他老婆的情人。
“安迪,不是这样吗?”雷佛顿凝视他的眼神中略带嘲弄之意。“天竺鼠可没受伤吧?快变灵真的生效了吗?”
安德森努力振作,使自己清醒过来。
“各位,摸摸我的下巴。”
“没有胡渣吗?”
“没有胡渣。”他的手滑过柔顺而有点冰凉的脸。“我若是拳击手的话,我会说我自己有个玻璃下巴。”
他们笑了起来。就是这样,安德森心里想;只要肯试,你还是可以办到的,你无法传授一条老狗新的把戏,但他所学过的戏法却不会遗忘的。他意识到如果自己能鼓起干劲和兴趣,要搞定他们依旧没问题的。安德森自觉地鼓起必要冲劲,以热切而认真的态度发表了十分钟的言论。他说他们从戴文葛先生那里取得更多资料是绝对必要的。他说令人增广见闻的文案内容,即使是要以说服善诱的艺术形式呈现出来,还是得立于扎实的事实基础上。他对造势活动要一分为二的提案,明智地感到质疑。他建议他们按照威威的想法来执行,不过每个人仍可对别的可能性保持开放心态。他还提议备忘录上应该把整个计划记录下来。雷佛顿以饶富兴趣的表情聆听。威威仍瘫在椅子上,但他的眼睛却专注地盯着安德森。冯恩则望着窗外。
十分钟后,会议结束解散。最后离开会议室的是安德森。他走到门口时,威威温柔地说道:“安迪。”安德森垫着脚转身。威威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说道:“你午饭时间有何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