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森办公室里的小窗户,面朝着三栋外观建材相仿的办公大楼背面,大楼背面和威森广告被一口深窄的采光井区隔开来。从安德森的窗口望出去,无论是俯瞰或仰视,都可看到三边办公大楼的窗户里,有女士在打字、男士埋首于文件堆中、女士在翻阅档案柜和削铅笔、男士在笔记本里做备忘录或对奇怪的机器讲话、以及泡茶喝茶等动作。冯恩最喜欢站在窗口说,眼前即是这个世界的缩影;有时他还会俯视那口黝黑的深井,贴切地补充说道,举凡为了物质享受而出卖灵魂的人、或脑子里仿佛只上发条而无心智的人,眼前的无底洞,就是这群拜金者的归宿。
日光从未让安德森的办公室明亮辉煌过,但在艳阳高挂的午后,通风井的探照灯会放出光芒,它穿透室内桌子,射在地毯那一小块极其精致的面积上,先使之蓬荜生辉,然后又照得衣帽架灼灼发亮。这二月的午后是阳光普照;安德森应景地将旋转椅转了九十度角,端坐着凝视如平行四边形的光束,逐渐地变得细窄,最后只剩下掠过笔架、停在地毯破旧区块上微微发亮而如手指细长的光线。电话铃响,人进进出出的,提问,添茶;他不想工作,只是瞪着眼前发呆。他想到——用这个字眼的确不太贴切,因为在他脑海里闪过的画面,几近是不经意地油然而生——小薇和那四个人相处时的姿态和举动。在一次员工年度旅游的某一天,赖森曾扶她步下游览车。当时赖森的手就抓在她手肘上方,指头也紧压着她上臂的细皮嫩肉,安德森现在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赖森啊赖森,你可是个好色的已婚男人?有一次在宴会上,小薇消失了半个钟头,后来她再度现身时,正用手拉着某人说道:“瞧瞧那个贱女人是怎么进来的。”这一回换成雷佛顿了,他含着烟斗面带笑容,以和善但不情愿的绅士风范,任由自己被她拉入房间。但雷佛顿和赖森一样,也是有两个小孩的居家男人。绝对不是雷佛顿。冯恩呢?一个不得志的艺术家,愤世嫉俗到令人感到乏味,老是语重心长地述说他母亲加诸在他身上的负担。然而,每一回小薇和他们出去喝酒,总喜欢有冯恩作陪,理由是她说他是个好伙伴。他们俩告别时不说“再见”,而是非常可笑的对白。安德森看到冯恩举杯说“白昼苦短”,接着小薇在叮咚的干杯声中如此回应:“黑夜漫长。”至于威威呢?除了隐约记得威威对女性的态度总是殷勤客气之外,安德森想不起来他和薇乐丽有过任何接触。
整个下午眨眼即过;阳光黯淡下来,白昼也是如此;珍·莱特莉走了进来,碰了电灯开关,跟着大呼小叫起来:“您怎么——安德森先生,您怎么坐在黑暗中呢。我还以为您已经回家了。”
窝在旋转椅里弯腰俯首的安德森,挪动了一下身体。
“不,珍,我还没走。”
我是应该要走了,他心里这么想着,但一念及那摆在粉红卧室里的遗照、最现代化的客厅、水槽中的碟盘,以及每个地方所蒙上的一层薄灰,我就宁可永远不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