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恩说道:“我欣赏你的地方,茉莉,就是你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大概只有厨房的水龙头才能跟你比美。”
“话说的太快,你就品尝不到其中的妙处。这又不是在喝啤酒。”茉莉·欧洛奇的鬈发整齐地束在头上,长鼻子状似粉笔。她曾经在伦敦政经学院攻读社会学,如今在这家公司负责研究部门。“所以我告诉他,你可以拿走它,或是把它留下来。结果他说,如果你的想法是这样,那我就留下来。然后我就说好吧,但你可别明天哭着来说还要。那玩意儿具有独创性,而且可靠。它才不可靠呢,他回说,但你的确可以在奇特的东西上面获得启发。奇特,我就说了,你还不懂奇特是什么意思吧,如果我——”
史岱格酒吧里头人满为患。安德森的肋骨被某人粗暴地戳了一下,以至于漏听茉莉叙述的故事结尾,他也是这样错过故事开头的。
“这桩完美的罗曼史,就是这样结束的。”她转身朝向安德森。“你似乎有点情绪低落,宝贝。怎么啦?”
“没事。再来一杯。”
“谢啦,再来一杯啤酒,一杯完美的化学啤酒——我爱死它了。我要是今天才喝到它,大概分不出来它和真正的啤酒有何不同。”
他们站在柜台前,络绎不绝的人潮挤得他们彼此摩肩擦踵,然后又得客气地缩身保持距离。吧台后方玻璃的反光照得安德森一张脸蜡黄,脸上深深刻划出纹路,配上充满血丝的悲伤眼睛,以及稀疏的头发。他又点了几杯酒。
“别理他,”冯恩以低沉嘶哑的声音说道。“他意志消沉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他老婆吗?”
“一部分啦。”
茉莉的长鼻朝前倾去。
“那又如何?我压根儿没想到,薇乐丽的事会让你如此看不开,宝贝。”
安德森大口灌下啤酒。
“才过了三个星期而已。”他为自己辩解的口气感到懊恼。“二月四日。至今只过了三个星期。”
“你得赶快振作起来,”茉莉说。“我这一生啊——为了让你好过些,我就把我的陈年往事全抖出来吧——失去三个老公。至于那些婚礼前就被我抛开的旧爱就甭提啦。我第一次结婚的时候,是既年轻又纯真,但也是头一回受到沉重打击。他时常对我拳打脚踢,但我不介意。我会离开他,是因为那时候他要求我当他女友的面捶他。他这种家伙,就是你们称之为饱经世故的人。”
“你的故事每一次都说的不一样,”冯恩赞叹地说道。“而且我说啊,是一回比一回精采。后来怎么了?”
茉莉大口喝掉啤酒。
“后来?后来我就离婚了,然后再婚。这一次的他年轻又纯真,是个需要妈妈疼的男人。你们想不到我会是个妈妈型的女人,是吧?不过他向来如此看待我,也许他的想法还不算太离谱吧。他很贴心,总会带些礼物给我——不太值钱,你们知道的,就是像烟盒、粉扑、丝袜啦这一些,反正你们想得到的东西应有尽有。后来警察在百货公司逮到他。原来啊,他是个偷窃狂。另一桩完美的罗曼史也就这样落幕了。”
“那第三个呢?”
“哦,第三个是个混蛋。但我要说的是,安迪宝贝,你得抬头挺胸、振作起来。总之啊,生命不过就是在一连串的咬紧牙关中过去。”
安德森摇晃杯中的啤酒。
“还有什么别的事需要我烦心呢?”他问冯恩。
“啊?”
“你刚说有一部分和我太太有关。那么另一部分是什么?”
冯恩倾身,窄脑袋直逼安德森而来,蜡黄肌肤上的坑坑疤疤一览无遗,教安德森目瞪口呆。
“办公室里有些传闻。有人说你每下愈况,需要休息一阵子。”
“谁说的?”安德森声调之尖锐,把自己吓了一跳。
“就是一些耳语嘛。”冯恩歪着头。“我若是你啊,我会留心这个立可刮的案子。”
“雷佛认为我可以搞定。”
“好心的老雷佛啊,亲爱的老雷佛啊。”冯恩斜嘴微笑。“你可知道有天他怎么跟我说的,他嘴里还咬着烟斗呢。‘安迪是个好人,噗噗,但他对自己的工作,噗噗,却信心不足。’当雷佛说你对工作信心不足时,小子,你就得当心了。”
“可是,你要如何信任你的工作呢?”茉莉问道。“你只能去执行它。可别告诉我威威和雷佛对他们在广告中销售的玩意都深信不疑。”
“我懂他们的意思。”安德森说道。
他想起雷佛和威威交头接耳、阴沉的表情瞬间转为虚伪客气的画面。
“你不但懂他们的意思,而且知道他们是对的。”冯恩用一根染上尼古丁污渍的手指头在长裤肮脏的膝部上轻敲。“你想成为成功的广告人。好,那你得会画画或写点东西。不过光是这样还不够。你得要聪明过人,如此才能看透广告这玩意。你明白那满是言不及义的胡言乱语,你知道那是奉承阿谀的屁话,你明白那根本是在欺诈剥削社会大众。好,但这还没完呢。事实上,上述这些只是一小部分而已。因为接下来呢,在做广告的时候,你必须全心全意相信你的所作所为。你必须相信脆即酥是有史以来营养最高、口感最好的巧克力棒、童装世界出品的儿童服饰最佳、某种臭呼呼的,非医生处方的成药,一瓶只要一便士就买得到,真的可以治疗身体不适,医生也可以拿它当处方;而那个可以让人早上不用刮胡子的小发明,能彻底改变人类的生活。由于威威能够看透广告业,同时又可以受它蒙蔽,所以他是个非常完美的广告人。”
他又点了更多的啤酒。
“那你呢?”安德森说。“对于广告所带来的福泽,我不曾看你表现过相信的态度。”
“甭提我啦,”冯恩以一种喜忧参半的盛怒口气嚷着。“我不是广告人。我只是个画家,为了养老母而必须从事俗气的商业工作。茉莉也只是把工作完成罢了。我们毋需心存信念;我们不是权力核心份子。我可以犯一点错,可以嗜酒贪杯,可以穿着肮脏的长裤与破旧的夹克。但你就不同了。安迪老弟,你是权力核心份子,你有绝佳的机会成为董事。你和客户谈话,把他们安抚的服服贴贴。你是个大人物,不像茉莉和我只是技术人员罢了。只要没被雷佛抓到小辫子,你的董事宝座应该是指日可待了。你必须头戴黑帽、一本正经。会议中我可以恣意保持缄默,但你事事都得发表意见。简单说,”冯恩甚为愉快地呷声说:“你若想要存活下去,你就非得相信不可。”
安德森喝光啤酒,又加点了一轮,然后理所当然地申辩一番。在午餐喝酒时分,他思索着,同样的争论在数以百计的广告人之间流转着。许多商业画家把自己放弃崇高艺术,走上商业主义之途的过错,归咎于母亲、妻子,或是小孩;一大票文案人员懊恼自己缺乏天分或韧性时,就会忙着怪罪赖以为生的生花妙手。然而,尽管他大放阙词而忘了形,到头来还是安于广告业现状,准备好要面对一切事物而严阵以待。酒吧里头是越来越拥挤了。他们吃着三明治。冯恩开始和一个名叫哈维·尼可的商业画家交谈,安德森发觉自己和茉莉·欧洛奇的大腿再度紧密相依偎,她正说起她的第三任丈夫。周遭的谈话声如此喧哗,安德森只能听到她那些与别人的片段谈话混杂在一起的断语残言。
“离开瑞森、琼斯,以及强生,接着前往白狼、维金斯和葛拉斯——”
“其中一个方案堪称恶名昭彰,他们是这么说的,而且那并非你们的对手的方案——”
“他打得我眼圈发青。”这是茉莉的声音。
“他说,这是一句新的广告语,所以我告诉他——”
“再这样钻牛角尖下去,事情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因此她说,我是标准的容格(一八五七至一九六一,瑞士籍的分析心理学大师,当代第一位由心理学跨入玄学领域的科学家)派,所以无法成为佛洛伊德(一八五六至一九三九,奥地利心理分析学家及精神病学家)的信徒——”
“索价一千,他会提议八百五。索价一千二,他会提议——”
“咱们这一伙阿德勒(一八七〇至一九三七,现代著名的精神分析学者,也是“个别心理学”的创始者)派相处甚欢。没错吧?”
“所以我也送他一只黑眼圈。”他又听到茉莉的声音。
这段遭遇他早就耳熟能详。他感到厌倦乏力,于是表示必须回去工作了。茉莉转移目标,去和冯恩、哈维·尼可交谈。安德森走到户外时,脑袋瓜还因啤酒作祟而略感晕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