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庸打小孤僻, 读书时一放学从不会主动到处疯玩,他更爱回家自己一个人玩,他可以坐在那自得其乐地花半天时间拆一台废弃冰箱或是电视机, 对其组成的每个零件都充满好奇。
爸爸总是惯着他, 随他玩, 从不会骂他糟蹋东西, 下回看到什么新鲜的电器, 还要特意收购回来给他拆着玩。
陆庸自认为比别的男生收集什么游戏卡、打篮球、溜旱冰要有趣多了。
于是在此方面把他纵容得越发沉迷, 他从废弃物里捡来的“宝贝”越来越多以后,他说想要个屋子放东西, 便有了工作室的雏型。
他不会为了合群而去参与自己不感兴趣的游戏。
等到回过神时才发现错过了交朋友的好时机, 也缺乏交友能力。
接轨普通男生的兴趣爱好还是从他认识沈问秋以后才有的事。
陆爸爸之所以很喜欢沈问秋,倒不只是因为沈问秋是个漂亮孩子,还懂礼貌、成绩好, 是个标准益友, 也是因为他人生破天荒头一遭交到朋友。
那时的陆庸满心满眼都揣着他心爱的小少年, 每日话题除了持续十年来的业余爱好, 又多加了个“小咩”。爸爸一问学校的事, 不出三句话,陆庸就会情不自禁说到沈问秋,喋喋不休,充满兴趣。
后来陆庸回忆一起, 他才恍然大悟有多么破绽百出。
他们俩不来往的最初时,爸爸没多怀疑,毕竟高三的学业是太繁忙, 可没空玩闹。
但有一回, 爸爸过来给他送东西, 他不在教室,爸爸也不知道他们已经绝交,轻车熟路地把沈问秋叫出来。
陆庸回教室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沈问秋在和爸爸搭话,一如往常的乖巧和煦,一口一个“叔叔”:“……嗯,谢谢叔叔,我会努力的,东西您给我就好,我再转交给陆庸。嗯,嗯,谢谢叔叔。”
完全看不出他们已经绝交。
沈问秋正在笑,这笑脸的余韵照见陆庸,飞快地冷下来。
陆庸甚至没敢上前,默默躲开了,过了几分钟看爸爸也走了,他才回教室。爸爸让帮忙转交的东西已经放在他的书桌抽屉里,其中有一份手工制牛轧糖。
陆庸拿起用漂亮糖纸包的糖,心想,要是爸爸在的话,一定会叮嘱他分一半给沈问秋。因为沈问秋去他们家的次数多了,爸爸把沈问秋当成半个儿子。
而后在饭桌上,爸爸冷不丁地问起:“周三我去你学校找你,你明明走过来了,为什么见到小咩在以后要躲开?”
陆庸:“……”
父子俩都停下碗筷,爸爸冷静而漫长地瞥了他一眼,才慢悠悠地叹了口气,拍了下他的肩膀:“爸爸知道了。”
知道?知道什么了?
陆庸起先觉得是知道他们不做朋友了,后来又觉得有哪里不对,也可能是知道他喜欢沈问秋我。
直到这么多年过去,他也没想通爸爸说的是什么意思。
前天,他为了沈问秋而找爸爸帮忙,爸爸二话不说答应下来,后来听说找到了,还来问他:“你们什么时候重新联系上的?怎么不告诉我?”
陆庸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一两句说不完,改天我再仔细跟爸你说。”
——探望过沈问秋,陆庸送爸爸离开病房。
父子俩站在病房门口,刚关上门,爸爸压低声音问:“现在呢?现在有空跟我仔细说说前因后果了吗?”
陆庸怕被听见,只是稍走远了几步,他带着爸爸去走廊的末端,找好位置,站在此处一抬头就能看到沈问秋病房门口的地方,才一心两用地慢慢讲起这段日子以来他跟沈问秋重逢的事。
陆爸爸听了开头就眉头紧皱,听到结束也没松开,半晌才说:“小咩这些年很不容易啊……怎么不早点来找我们呢?他以前多么水灵健康的一个男孩子,现在看上去枯瘦生病……唉,我倒是听说过他家里破产的事情,但没想到糟糕到这种地步。”
“你好好照顾他,能帮衬就帮衬。他和他爸都是好人,以前帮过我们那么多,做人不能忘恩负义。”
说完,陆爸爸又是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似是而非地说:“万事开头难,他很久没工作,调整生活状态不是像按按钮换模式一样,‘唰’地就改过来了,那也不可能。你多点耐心,等把他拉拔上来就好了。”
陆庸才想点头,陆爸爸问:“不过他这一个月就一直住你那啊?你那不是只有一张床吗?
陆庸脑子一白,说:“我们没睡一张床,他睡沙发。”
陆爸爸愣了下,沉默下来:“……”
陆庸脖子通红,也沉默下来:“……”
陆庸老觉得爸爸意有所指,接着怀疑是不是自己做贼心虚,他就不该随便开口,还解释?这不就成了标准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陆爸爸先抬起头,突兀地说:“你又不差那几个钱,买张新床啊!把侧卧收拾收拾,不然让人一直睡沙发啊?”
陆庸故作镇定:“嗯,我、我回去就买。”
-
话是这样说,陆庸倒没急着带沈问秋回去。
他干脆多旷几天工,从创业以来,他非常爱岗敬业,如此当几日甩手掌柜暂且不碍事。
既然都住进了医院,身体上的毛病都检查过了,陆庸又带沈问秋去了本地最好的精神科医院就诊。
沈问秋一开始还不答应,说:“我之前是想不开,但我现在好了,没事了,我自己调节,你浪费那个钱干嘛?”
陆庸说:“没多少钱,你去看看嘛。”
“你是说我是神经病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我觉得你的情绪是得找专业医生看一下才好。”
“我没毛病,不准去,带我回h城。”
陆庸还是把车开到了医院门口,沈问秋像钉住一样坐在副驾驶座上,闷声闷气地说:“我只是有点抑郁情绪,谁欠了那么多钱还死了家人都会情绪低落吧?”
“这种事一般不都是被说太矫情的吗?……何必那么兴师动众?”
沈问秋其实对以前老同学他们的态度隐约有个数,也不是完全没有听说,反正是负面案例,他总是忍不住去想别人在如何议论自己,肯定是说他软弱无能,心理素质差,遭受挫折就一败涂地……
陆庸哄他说:“还是先看医生,我号都给你挂好了。你一直没去看过我就一直惦记着事。”
这是他又无意识地给陆庸添麻烦了吗?沈问秋只得答应下来,却又说:“万一医生让我住院我可不住啊。”
检查结果没有出乎他们的意外。
抑郁症。重度抑郁症。
医生开了药,叮嘱按时吃药,规律生活,尽量避免压力来源。
沈问秋很郁闷,在做问卷测试的时候,他已经费尽心思地往乐观方面选择,但还是没藏住,医生还很好笑地说:“抑郁症是一种有胜利依据的病变,他不是能轻易克服和隐瞒的弱点,目前的科学理论是大脑里缺乏五羟色胺,所以使你不快乐。你自己调节当然重要,但药也得吃。”
沈问秋不说话,没有好脸色,陆庸说:“谢谢医生,我会叮嘱他好好吃药。”
又折腾了大半天。
陆庸落后他半步地跟在身后,拎着装药的塑料袋。
即使一言不发,即使没有回头,沈问秋也能知道在他身后有陆庸支持着他,沈问秋凝重自责地问:“我真不想生病,我生病了还能去你那上班吗?”
陆庸答:“你想马上就去吗?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在家吃药、休息,先把心情和身体养好了再说,不着急。”
他甚至尝试着开了个玩笑:“反正你欠的钱那么多,不差一天两天的了,急什么?是不是?”
说完立即自己严谨补充:“我这是在开玩笑。”
沈问秋还真被他逗笑了,他总能被陆庸一本正经的试图幽默而逗笑。
这座医院在半山腰上,路很陡峭,他们沿着长长的台阶往下走,落日余晖把他们俩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倾在他们身前。
沈问秋想,幸好今天有晚霞,不至于被陆庸发现他脸红。
陆庸仍是不疾不徐、踏踏实实的,与他说:“我不觉得这是矫情,生病就是生病。生病就该治病,而不是被指责被逼迫。你要还钱,也得先把身体养得健康,是不是?”
“实在不行,我可以帮你还……你压力不要太大。”
沈问秋牙尖地说:“你这样说才是给我压力,你别说了。”
陆庸赶忙答应:“好,好,我不说了。”
两人好久没这么畅快地聊天了,恍然间就像回到学生时代一样,又不一样,小时候的沈问秋哪有这么凶?动不动怼他。
但,怼他也好。
有点活人气息,不像先前,暮气沉沉。多怼几句,他皮糙肉厚,不怕被骂。
沈问秋看着自己的影子,忽地说:“可我这么多年没工作,我不知道自己干不干得来。”
陆庸感觉到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一看,是家具城的人发来的短信,说明天就把他买好的床送上门。
真高兴。陆庸想。
陆庸默默把手机放回去,温柔平和地问:“你还记得y镇吗?”
Y镇?这个听似陌生的名字出现,沈问秋却立即翻出了回忆。
高一寒假那年,他跟陆庸一起去那里旅游过,在那里经历过很多让他难以忘记的事情。
沈问秋答:“记得。”
陆庸颔首道:“我打算在y镇再建一个新工厂,我觉得你是最理解我的人,由你来帮我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