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2

在半空中坠入风中时, 感觉缠绕于身的诸多烦恼终于被风撕扯开,抛跑,人变得好轻好轻。

只是一瞬间, 他就落进了水里。

沈问秋听说从足够高的地方跳入水中, 跟拍在水泥地上差不多, 会当场晕过去,甚至瞬间全身骨折、内脏出血,是一种很痛苦的死法。

他希望最好自己也能晕厥,然后毫无知觉地被溺死。

但是老天爷仍然要他直接品尝痛苦,他晕了一下, 但还醒着, 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被江水合围,冷的骨髓都要打颤, 身体里的氧气在一点点消失,他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要挣扎的身体本能,任由自己往下沉。

往下沉, 再往下沉。

沉到底最好。

现实与回忆的边界线在失氧中变得模糊。

他被冰凉的水拥在怀中, 悄无声息地剥离去灵魂上的冗余, 让他重新变回了一个孩子。

意识断断续续, 时有时无地闪现,缓慢地沉入一片刺目模糊的幻境, 再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不要踩水玩, 小咩。”沈问秋听见一个温和的男声在说话。

他低下头,水洼里倒映着一个小男孩的模样,一个看上去乖巧可爱的小男孩, 穿着短袖衬衫和背带短裤, 脚上是雪白的短袜跟圆头的黑色小皮鞋, 小皮鞋正踩在水洼边缘,溅到了脏水。

这个小男孩是他自己。

他低落地对爸爸说:“我不是故意踩的。”

爸爸走过来,给他擦了擦鞋子。

他张开手臂:“爸爸抱。”

爸爸把他抱起来:“爸爸知道,小咩最乖了。”

沈问秋用小小的胳膊抱住爸爸的脖子,靠在爸爸的肩膀上,问:“爸爸,妈妈呢?带我去找妈妈。”

“我很久没见妈妈了,我好想好想妈妈啊。”

爸爸抱着他往前走,回到他从小长大的那个家,妈妈站在繁茂瑰美的花丛中,含笑柔情地望着他。爸爸和妈妈都是年轻时最好的模样。

爸爸也走过去,他们一家三口团聚在一起,他抱抱妈妈。真好。真好。

亲热了一会儿,沈问秋说:“爸爸,我要玩秋千。玩你送我的秋千。”

爸爸答应了,把他抱到秋千上,但他还太小了,一双小短腿够不着地,也抓不牢秋千的荡绳。

妈妈说:“小咩,太危险了,我们不玩了吧?”

沈问秋摇摇头:“我就要玩。”

秋千越荡越高,飞到半空中,他摇摇晃晃,随时会摔下来,却一点也不怕,还快活地哈哈大笑起来,越笑越响亮。

院子里飘着他的笑声。

爸爸妈妈站在下面,仰头看他,担心地说:“小咩,小咩。太危险了。别玩了。”

沈问秋说:“我不要,我好开心,我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爸爸,我飞起来了,我飞得好高啊。”

爸爸忧心忡忡地道:“小心点,小咩,慢一些,慢一些,别飞了,你飞得那么高,爸爸也接不住你。”

这时,沈问秋看见有个小男孩突兀地站在他们家的院子外,这个小男孩皮肤黝黑,高高壮壮,穿着件破旧的背心和裤子,脚下是一双脏兮兮的运动鞋,但他与别的孩子不同,只有一只手。

黑小子被拦在外面,脸颊紧绷,正严肃坚毅地仰视着自己,喊他的名字:“沈问秋!沈问秋!!”

陆庸不停地喊:“沈问秋!”

沈问秋紧抿嘴唇,并不作回答,自顾自继续玩。

妈妈:“这是谁?”

爸爸:“这是小咩最要好的朋友,陆庸。他们吵架了,在闹别扭呢。”

爸爸又说:“陆庸是个好孩子,他待小咩很好。”

说着,爸爸去给陆庸开门,沈问秋急得大喊:“爸爸,不许给他开门!我和他不是朋友了!”

爸爸只说:“你不要跟大庸闹别扭啦,你明明很喜欢他啊。”

爸爸不管他的阻拦,还是打开门,把陆庸放了进来:“大庸,你劝劝小咩,快让他下来。”

沈问秋着急地想,秋千这么危险,陆庸一定不敢走过来。但是陆庸还是夷然不惧地走到他身边,试图要抓住他:“沈问秋,下来,快下来。”

沈问秋奶凶奶凶地骂他:“我不下去!你快滚开!我不和你做好朋友了。我们早就不是好朋友了。我自己一个人玩,我才不要带你玩。”

陆庸定定地看着他,看了好久,突然说:“你明明一点也不开心,你要是开心的话,你哭什么?”

沈问秋不说话,只是眼泪掉个不停。

“不关你的事。”沈问秋带着哭腔,因为被戳破,不再强硬,“你让开啊,小心我摔下来,连你一起砸死。你不怕吗?”

陆庸勇敢果断地回答:“我不怕。”

他说完,闯入危险之中,即使被打到也不放弃,反反复复寻找到合适的间隙眼疾手快地抓住沈问秋。

沈问秋像是原本在狂风中的一片树叶,被捕住,落定安稳下来。陆庸牵着他的手:“小咩,我们回去,我会保护你的。”

……

沈问秋不明白陆庸是怎么在湍急的江水中找到并抓住自己的,他不想被救上去,疯狂地挣扎起来。

两人在水下撕扯扭打,他想甩开陆庸,想往下沉,但是陆庸比水草还缠人,无论他怎么打,陆庸都会重新贴上来用仅有的那只手臂去捕捉他,拼了命地把他往上拉。

时间在生死交睫的罅隙里被拉长。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很短暂。

沈问秋简直要疯掉了。

陆庸为什么要这样?就不能任由他去死吗?他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可以留恋的东西了,他只有这个去死的心愿,陆庸都不答应吗?让他去死啊!!

可陆庸就是锲而不舍地缠上来,用强壮结实的手臂一次又一次地去抓沈问秋。

两个人在水中沉沉浮浮。

突然之间,沈问秋感觉到陆庸的力气没先前那么强了,但仍不放弃,两个人一起往下沉。

他推开陆庸,陆庸再一次靠近过来,在水中抱住他。

沈问秋伸手,碰了一下陆庸,陡然失去力气,并不是晕过去了,是他意识到,陆庸太偏执,是真的不死不休。再这样下去,陆庸也会死掉。

要么他咬死坚持,陆庸被他拖着一起淹死;要么他放弃觅死,和陆庸一起回到岸上。

他不顾惜自己的生命,可他无法心安理得地让陆庸陪葬。

陆庸这么好的人,怎么能跟他这种人渣死在一块?

岸边围了一群人,见他们上岸,惊叫起来:“救上了了!救上来了!”

“警察呢?警察呢?”

“有人叫救护车了吗?谁叫一下救护车啊!”

沈问秋在鬼门关走了一趟,浑身脱力、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紧闭双眼,气若游丝地喘息,赴死时他意志坚决,现在被救上来,反而崩溃失落,眼泪止不住地从眼角溢出来。

真吵,这些人真吵,吵死了。

吵死了。

“人还活着吗?有气儿吗?”

“喂,喂,有医生吗?谁会急救啊?”

“快救人啊!”

沈问秋一动不动,憋着呼吸,过于炽热的阳光透过眼皮刺痛他的眼睛,这时,有个人影盖在他身上,挡住了光。

沈问秋嗅到他身上和自己一样湿漉漉的气味,即使不用睁开眼睛,他也知道这是谁。

陆庸跪坐在他身边,轻轻拍他的脸颊,着急地问:“沈问秋,沈问秋,你醒一醒……小咩,醒一醒。”

他心里一片混乱,不作声响,像是死去一样。

陆庸抬起身,问周围的人:“请把我的手臂给我好吗?谢谢了。我学过一些急救。”

沈问秋听见他安装手臂的声音,陆庸用义肢捏住他的下巴,稍一用力,让他张开嘴,然后用手指伸进口中,在柔软湿黏的口腔里搜寻有没有堵塞气管的脏物。

太不舒服了。

沈问秋想忍也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无法继续装死。

沈问秋睁开眼睛,死气沉沉地注视着陆庸,抬起软绵绵的手,推了陆庸一下。

还是没推动,陆庸坐在地上,说:“你还活着就好,你还活着就好。”

警车的鸣笛声自远处飘来,越发的近。

沈问秋死而复生,仍在恍惚中,他总觉得自己已溺死在水中,起码旧的灵魂留在了亡处,他不想去找回来。

“你是不是有病?好什么好?活着又不只是身体能呼吸而已,我已经没活路了,你把我救上来,我也迟早有一天得再去死。”沈问秋毫不感激陆庸的救命之恩,刻薄地说,“下回我去死一定不让您看见。”

陆庸任他骂,也不回嘴,只是默默地守在一旁,温柔含蓄地凝望他,伸手给他擦拭脸上的泪珠,擦了又擦,怎么擦都擦不完,却也没说不许他哭。

沈问秋想拍开他的手,没那么多力气。

陆庸非要给他擦眼泪,潮湿的指尖拂在他的脸颊上,像是落下一个个小心翼翼的吻。

陆庸硬的不吃,软的也不吃。

沈问秋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陆庸,你救不了我的。别管我了。你到底想我怎样呢?”

“你这么想救我,难道还打算帮我还债吗?你那么好心,你帮我还啊???”

“好。”陆庸答,他一直在等沈问秋自己提出来。

沈问秋呼吸都停了,他并不欣喜,反而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虚弱地坐起身来,瞪着陆庸,恶狠狠地说:“好什么好?你神经病!”

陆庸克制地收回了手,他的断肢久违多年的剧烈疼痛起来,他分不清是真的疼,还是幻疼,他用尽所有的温柔,徐徐地安稳地说:“沈问秋,你就当以前的自己死在了江里。”

“我会帮你还债,你不用再担心,别再寻死了。你和我说,我就帮你。”

他已清算过自己目前的资产,刨除掉公司运营所需的资金,他把自己迄今为止一生所有的积蓄资产全部加在一起,勉强能还掉沈问秋的债务。

他愿意用自己的所有去换一个沈问秋再世为人的机会。

不求任何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