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2008、2009……”站在第2009号墓前,拂去墓碑上的积雪,望着碑文“崔信哲”那三个字,崔成浩默默摘下军帽,脸部痛苦得已近扭曲,“弟弟,妈又来信了,问你什么时候能回釜山完婚,可我骗她说,你很忙,抽不开身。我不知道还能骗她多久,可只要她老人家在世一天,我就要骗下去……”眼泪簌簌而落,崔成浩哭得泣不成声。
一个星期前,南朝鲜步兵第K团少尉狙击手崔信哲,在清水洞车站附近执行任务时,于260米处被对方一枪毙命,同时阵亡的还有其副手—— 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少年。听到这个消息时,崔成浩正在参加记者招待会,他当即晕厥,成为那次记者会上最受瞩目的焦点。
弟弟是家中唯一念过大学的高材生,他的死彻底断绝这个家庭的所有希望,因此,这也成为万念俱灰悲痛欲绝的崔成浩,为何要上336高地,在环境极为不利的条件下,欲拼命狙杀对方指挥官的主要原因。
“哥哥直到现在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闭上眼睛梦里全是你,如果有可能,我宁愿那颗子弹狙杀的不是你,而是我……”擦擦泪,崔成浩长叹一声,又深深埋下头去,“我们打仗,可中国人来了,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一个不恰当的地点,他们把自己当成了救世主。可他们并不知道自己不受欢迎,能让他们彻底清醒的,唯有我们射出的子弹。你放心,哥哥一定会让他们知道错了,让他们在自己的历史书上,写下苦苦编造的谎言。”放下一束鲜花,深深鞠了一躬,再起身时,目光射出一凛坚毅,“有件事忘记告诉你了,顺姬一听说你牺牲,她也参加了国军,发誓要替你报仇。如果你九泉有知就保佑她平平安安,再找个婆家吧……”背起斯普林菲尔德狙击步枪,慢慢转过身,向墓地外艰难地跋涉。每走几步,他都要回头看看,极具矛盾的潜意识中,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弟弟就躺在那冰冷的坟墓。“中国人,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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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顺发蹲在地上,小眼睛仔细打量着周围环境。这是一片丛林,迷失在清晨薄雾中的丛林。头上的乌鸦“嘎嘎”叫着,很凄凉,也很瘆人,不过就算他肚子再饿,也不敢去打乌鸦巢穴的主意。
今天是个阴天,看样子又要下雪了。苦苦等待近一个小时后,湿度逐渐加剧,雾气也越积越浓,能见度已不足百米。
“再这样下去俺非冻死不可,”张顺发小声嘟囔,“赶紧找个人家,哪怕弄几串干辣椒也成。”摆在他面前的最大难题,就是方向识别能力的严重低下。这个秘密说起来非常可乐,一个顶级炮手,其最大的弱点居然是找不到北?呵呵!也不知道他这二十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该往哪走呢?”托着腮苦苦思索,越想脑袋越疼,“朝鲜到底是在中国北边,还是南边?”临出国前,村支书秀琴曾对他说过,万一迷了路,就往中国这边走,准保不会错。按理说,这句话本身倒是没什么问题,可办事风风火火的女书记,偏偏马虎大意,忘记交待她中国是在哪个方向了。
“嘎!”头顶一声鸟叫,他的小眼睛瞪上乌鸦的圆眼睛,两个生物都在看着对方,谁都拿不定对方想要干什么。扇扇翅膀,乌鸦从一个枝头越向另一个枝头,站稳脚跟后,又回头怯怯看着张顺发。“成!俺就跟你走了!”拍拍腿上的雪,他站起身,嘴里发出“咕咕”的怪叫,象喂鸡似的,死死追在乌鸦的后屁股。
不知撵了多远,这鸟实在是飞不动了,羽毛凌乱,小脑袋耷拉着,有进气没出气,可怜兮兮望着那跟屁虫。
一头扑在雪地上,张顺发气喘如牛。他也折腾不起了,嘴里一声没一声,痛苦地叫着“娘”,“你……你个死鸟,咋……咋还飞呀……我的娘啊!累死了……”艰难地翻过身,脸上全是洁白的雪沫子,远远看去,就像一个面人。“噗!”吐出嘴里的泥沙,抹抹唇上的鼻涕,他冲鸟龇龇牙,鸟冲他瞪瞪眼睛,两个生物谁都不服谁。
突然间,大地微微一颤,就好似地震前那突如其来的晃动。“嗯?”迅速翻身,他将耳朵埋进雪地,仔细听了听……“这咋象老毛子那坦克的履带?”赶紧向前爬了爬,翻过一道斜坡后,望着山下的公路,他彻底惊呆了……
车体上印着白色五星的坦克,正一辆接一辆,缓缓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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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能让他自己走!”李娴淑瞪着小兵,急得连连跺脚,“他是古往今来最出类拔萃的路痴,你居然还敢放他一个人行动?”
“李医生,不会这么严重吧?”小兵目瞪口呆,“我都把他放在家门口了,他不会连自己住哪儿都不知道吧?”
“你算是说对了,他要能知道自己住哪儿,就不是张顺发!”娴淑快哭了,这一代毗邻敌我交战区,天知道那路痴会不会头脑一热,跑敌人那边掏鸟蛋去了。
“这可怎办?要不……赶紧通知志愿军?”小兵也没辙了,情急之下,只好出个馊主意,“他们的人丢了,总不会瞪眼不管吧?”
“那你还等什么?赶快去呀!”
“可电话在团部,团长他……”
“快去!”没命喊了一声,李娴淑那气急败坏的样子能把人吃了。
“好好好!”
红四团接电话的人是姜泽恩,自从阎国鸣打了友军,凡是从朝鲜方面打来的电话,均由他这政委负责接听。碰巧的是,那个挨打的团长也不再和中方通话,如有必要,全权交由他参谋长进行代劳。
“什么?”姜泽恩一愣,“你说张顺发没死?”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将故作平静的阎国鸣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嗯?”
“他现在在哪儿?”政委和团长同时问道,两个人对视一眼,表情极其复杂。
“什么?他丢了?”姜泽恩的嘴巴都要合不上了,急得阎国鸣跳过桌子,撸胳膊挽袖抢起电话。
“老阎!你这是干啥?哎哎哎!别抢!”
“拿来吧你!”死死抱住话筒,阎国鸣大声问道,“快说!他在哪儿丢的?”
“嘟嘟嘟……”电话那边传来挂断声,“嗯?”瞪着话筒,阎国鸣忍不住挠挠头。
“告诉你别抢吧!得!全砸了不是?”
“不是……这高丽棒子也太小肚鸡肠了吧?一点破事值得忌恨到现在么?”
“唉!敢情挨打的不是你呦……”
“那他还想咋样?咱是错也认了,歉也道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不至于还想要我的命吧?”
“你的命我是没兴趣啊!还是想想该怎么找张顺发吧!在咱们红四团,从没丢下过一个战士,不管他是什么级别,只要还剩一口气,就必须找到,因为,他是我们的兄弟!”戴上帽子,姜泽恩冲门口大喊一声,“通讯员!”
“到!”
“传我命令:马上通知一营一连和侦察连全体集合,务必在开战前找到张顺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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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道命令正以惊人的速度在内部传播。赵辰听到消息后,半天没缓过神,直到请人掐自己的大腿,这才确定不是梦。
梁士义正在给未婚妻写信,一听说张顺发没死,立刻打消一切浓情蜜意匆匆收尾,不料一时心急,竟将自己未婚妻的昵称,全部写成了“顺发宝贝”。
最离谱的,就是缠了一身厚厚绷带的齐志武,他推开打药的护士,屁股上插着针头,急三火四跑到电话值班室,要过总机就冲阎国鸣喊道:“老团长吗?我是小齐,咋地?张顺发又活了?”
“他根本就没死!”
“人在哪儿呢?”
“和死了差不多,走丢了。”
“啊?这是怎么个说道?”
“小齐啊!想要人你赶快行动,晚了可就没你啥事了,今天一早赵辰就带人出发了,如果不出意外,怎么也该到达出事地点了吧?”
“行行!我知道,我知道!那啥,我们侦察连的人呢?集合了没有?”
“还用集合?算上你和梁士义,整个侦察连就剩下五条光棍,那不是说走就走?”
“就这几个干巴人,他能抢过赵辰吗?不行,说啥我也得出院了。”
“那事我管不着,你要看医院是啥态度。”
“我明白了老团长,这事交给我。”说罢撂下电话,就开始扯起身上的绷带。
“哎哎!齐连长,你要干什么?”闻讯追踪而至的护士长急了,“你这样算是配合我们治疗么?”说着,看看他后屁股上的针管,忍不住一皱鼻子,大声喊道,“这是谁干的活儿?”
“噢噢!我还把这事给忘了。”屁股往门板上一撞,“嗞”地一声,一管药水总算没浪费,全都打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