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色的花笺搭在炭火盆附近烘烤,散发出袅袅甜梨香,分明暖意融融,可桑宁却像被猛兽追赶的幼鹿,被无形无状的烟气牢牢箍住,不能动弹。
芙面渗出点点细汗,浸湿散落的鬓发,一缕缕黏在纤细窈窕的脊背,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看着既狼狈又让人心疼。
“宁儿怎么又梦魇了?不是刚喝了安神汤吗?”一道温柔的女声响起,带着难掩的愁绪与担忧。
“昨夜风凉,我们一起吃了几盏桂花酒,这才梦魇了,都怪我不小心。”这名女子的声音比刚才的要年轻些许,依旧温和,却透着几分爽朗。
桑宁肩头颤了颤。
她怕极了。
打从遇见那个男人,她的心就没有一刻能落在实处。
她必须抛下所有的尊严,一次又一次的讨好他,取悦他,向他摇尾乞怜,才能活下去。
丝帕带着些许凉意,温柔擦拭着桑宁的额头。
桑宁缓缓睁开眼,黑葡萄似的杏眸还蒙着一层水汽,氤氲着似江南烟雨,直到被中年美妇一把抱入怀中,轻轻拍抚着脊背,桑宁才回过神来。
“娘……”
桑宁低垂着头,下颚抵住薛氏的肩膀,急促的喘息逐渐缓和。
现在的她不在边关,而在京城。
她不再是谢三身边可有可无的女人,而是长夏侯府失而复得的姑娘,被爹娘捧在掌心的明珠。
“你姐姐刚做的莲子心茶,快尝尝。”
薛氏从雕花木架上取来丝绸薄衫,披在桑宁身上,免得她梦魇盗汗后,着了凉。
一名容貌清丽娟秀的年轻女郎坐在薛氏侧后方,手里捧着一只青花瓷碗,里面盛着温热的莲子心茶,正是爹娘的养女桑怡。
当年桑宁被人掳走,父母忧思过重,尤其是薛氏,短短两个月瘦成了皮包骨,险些撒手人寰。
没法子,老夫人便抱养了一个小姑娘,年岁和桑宁相仿,薛氏看到她,就想起曾经承欢膝下的女儿,移情之下,咬牙挺了过来。
小姑娘便是桑怡,如今长夏侯府的大姑娘,端方知礼,贤名远扬。
桑宁红着脸从桑怡手中接过瓷碗,小口小口抿着茶汤。
莲子心茶有凝神静气的功效,桑宁每次梦魇,桑怡就会备上一盏莲子心茶,喝下以后,那股子提心吊胆的惊惧倒是褪去不少,就连谢三张狂阴沉的那张脸,也跟着渐渐模糊。
“别喝那么急,当心烫。”桑怡抿唇轻笑,用丝帕擦去滴落至桑宁脖颈的水渍。
“不烫。”
抬眸望着满眼关切的母亲和姐姐,桑宁心头一滞,鼻间也涌起一股酸涩。
被接回侯府前,她在边关已经成了亲,即使尚未圆房,女儿家的闺名也有所损伤,可爹娘知道谢三死在战场上后,什么都没再追问。
他们怕惹她伤心,也怕她为难。
“出了一身热汗,宁儿可要沐浴?”桑怡轻声开口。
桑宁点点头,她本就怕热,前几日为了烘烤花笺,房内还烧了炭盆子,闷热更胜以往,刚才做了噩梦,冷汗沾湿小衣,浑身上下黏腻的紧,要是不梳洗一番,委实难受。
“盈朱,紫云,备水给二姑娘沐浴。”
立在堂下的两名丫鬟应了一声,笑盈盈走出卧房,不多时便提着热水,一趟趟倒入浴桶中。
水汽氤氲,伴随着棠梨馥郁的甜香,充盈室内。
桑宁面皮薄,早已习惯沐浴时屋内只留自己,这会儿又不好开口撵人,只怯怯抬眼,欲言又止的望向薛氏和桑怡。
近段时日的相处,足够薛氏了解小女儿的脾性,她笑睨着鬓发散乱双颊粉润的桑宁,温声叮嘱几句,便带着养女离开。
走出小院儿不久,薛氏回眸望了一眼,用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先前大夫给宁儿看诊,说她之所以频繁梦魇,是因为心病,可心病还需心药医,那个混账谢三早就死在了边关,难道还能把他的尸骨挖出来不成?”
宁儿是他们夫妇无比珍视的掌珠,有些事即便不问,长夏伯府也能查得清清楚楚。
宁儿曾经吃了太多苦,甚至险些丧命。
与性命相比,闺名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桑怡同样压低了语调,眉目间溢出些许恼怒,“爹爹不是说过,谢三只是个都头,手下执掌不过百人,在边关或许有些能耐,但都头身份放到京城,连咱们侯府的大门都踏不进,他嘴上说的好听,庇护宁儿,实际上不就是贪图宁儿美貌,这般垂涎美色之徒,能是什么好东西?”
“和死人计较什么?记住,在你妹妹面前千万莫提‘谢三’二字,免得她忧思更重,再损了身子。”薛氏悉心叮嘱。
“女儿省得。”桑怡点头。
桑宁对母亲和长姐的交谈一无所知,即使噩梦早已清醒,她的心绪依旧久久不能平静。
一闭上眼,她仿佛又置身于边关那座无人的宅邸中,羞耻的攀附在谢三怀中,被他钳住下颚,滚烫热度自指尖蔓延至她的皮肉,像烧红的烙铁,迫得桑宁就这么仰着头,望着他。
不容半点闪躲。
微颤的烛心将昏黄火光盈出灯盏,墙面倒映着两人依偎的身影,桑宁曾瞥过一眼,心脏偷停了一瞬,随即跳得飞快,恍如擂鼓。
她觉得自己像是供人取乐的伶人,卑躬屈膝,奴颜媚骨,没有任何尊严。
不仅谢三看不起她,连她也看不起自己。
可她没胆子离开那座恍若囚笼的宅邸,一旦离开恶名昭彰的谢都头,她会立刻被卖给徐员外当妾侍。
徐员外家财万贯,府上女眷多如过江之鲫,可大多撑不过三月,便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有的发卖给家奴,有的被送进最下等的勾栏瓦舍,更有甚者,直接死在了徐府,草席一裹,尸首扔在乱葬岗。
桑宁怕死,她想好好活下去,就必须远离徐府、远离徐员外。
而谢三是当时的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即便这根救命稻草性比狼豺,桑宁也别无选择。
谢三虽说不是东西,到底没有虐待女子的癖好,还拿出六十两纹银,堂堂正正迎她过门。
只是那人言语行状太过放肆,让桑宁又怕又委屈。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桑宁心底默念着这句话,踩着小杌子迈进浴桶,微烫的热水浸没身躯,黑发披散在背后,盈朱用软布裹了茶籽,放在一旁的红木架子上,余光扫见盈在水波中的乌发雪肤,眼底闪过惊艳。
她早先听嬷嬷说过,侯爷年轻时是京城第一佳公子,不但才学出众,外表也俊逸非凡,只是平日里太过端肃,仆婢都没胆子冒犯,也瞧不出俊来。
二小姐五官与侯爷肖似,一身雪肤如若凝脂,配上莹亮杏眼和粉润菱唇,整个人美得像画儿似的。
连她这个当丫鬟的都觉得心动,不知将来会许个怎样的郎君。
必定是格外出众的男子,方能配得起如此美人。
“这不用你们伺候了,去外间歇息罢。”桑宁双手牢牢将软布护在胸口,小脸红扑扑的,连带着脖颈也透着粉。
她过了十几年穷苦日子,从未被人服侍沐浴,即使回到侯府,一时半会儿也难以适应高门小姐的生活,总是忍不住害羞。
盈朱和紫云是薛氏特地挑选出来的丫鬟,行事稳当,瞧出小姐性子羞怯,也不会让主子为难,当即强忍笑意退出房间。
丫鬟走后,桑宁拿起茶籽布包揉搓发丝,一低头,恰好看见自己映在水中的倒影。
少女柔怯又秾艳,像是一朵可随意狎玩的花。
桑宁咬紧牙关,喃喃自语:“桑宁,之前的噩梦都过去了,你是长夏侯府的姑娘,身边再无那些居心叵测的歹人,要勇敢无畏的好好活着,不能让爹娘失望。”
说完,她伸出手,戳了下水面,顿时溅起一道道涟漪。
转眼到了夜里,盈朱捧着托盘,脚步匆匆踏进房间。
木质托盘上摆着一套柳黄色的丝绸裙衫,襦裙下摆绣着精致的郁金香,颇有巧思。
“二姑娘,明日夫人要带您和大姑娘去相国寺进香,特地嘱咐奴婢,一定让您换上这身衣裳。”盈朱含笑道。
如今二姑娘到了议亲的年纪,大业风气照比前朝宽缓许多,虽说也重礼教,但两家缔结婚姻不可儿戏,未婚男女通常会在寺庙等地打个照面,瞧瞧是否合乎眼缘。
听说侯爷和夫人瞧中了探花郎沈既白,沈家虽然贫寒,门第也称不上显达,沈既白却尤为出众,才学不俗、神采英拔,性情也是极好的。
二姑娘脾气软,若找了个性情暴烈的夫婿,只怕要受委屈。
桑宁先是愣神,随即反应过来,杏眼透出几分无措。
先前娘亲就曾提过,侯府丢了小姐一事,京城知晓内情之人并不算多,因此侯府便推说她自小体弱,不太适应京城的气候,一直养在陇西老家,年初才接回来。
那段嫁过人的过往,成了不足为外人道的秘辛,必须烂进肚子里,万万不可声张。
指腹摩挲着郁金香绣纹,桑宁闭了闭眼。
无论如何,谢三已死,也不会有人揭开前尘往事。
作者有话要说:开文啦,每天晚上九点更新,有事作者会请假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