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立秋，天气依然干燥炙热，留有夏末余温。
老式居民楼潮湿的楼道最里面，一间房门敞着，传出些年久失修的风扇声。
沉闷，迟钝而刺耳，听起来快散架了。
“这风扇有些年头了吧？”
温和的询问嗓音，镜头推到姑娘侧脸。
低马尾清爽利落，白衬衣与昏暗陈旧的环境格格不入，胸前挂着记者证。
是她的照片和名字。
顾璟。
她对面坐着一位年越八十的老人，不愿去敬老院，偏要守着着老房子等老伴回来。
但他的老伴早在三十年前就去世了。
政府来这里做过许多次工作，起初的时候老人家还愿意好好沟通，可就是不听劝，不肯挪地方。
政府来的次数多了，老人家就干脆闭门不见，或者破口大骂。
这事闹的大了，自然引起几方关注。
顾璟所在的四海新闻社就是其中之一。
当然，来的记者不是被老爷子骂走，就是用扫把赶走。
至于顾璟为什么会被邀请进屋，还能顺利进行采访，她的搭档曲缇与毕澈都挺摸不着头脑的。
毕澈扛着摄像机录现场环境，而曲缇则坐在一旁用笔记本记录他们的对话。
老人回答了刚才顾璟的问题，说这风扇已经有几十年历史。
顾璟认真端详风扇，声轻却笃定：“是您爱人送您的，对吧。”
老人点点头，上了年纪的嘶哑嗓音慢慢讲述：“修过好多次，很多时候没反应，我真怕它某一天突然就转不动了。”
他苍老混浊的双眼注视着风扇。
这在他人眼中生锈的废品，对他而言却是珍贵宝物。
他的轻轻抚摸，每一次都如同在触摸心爱之人。
屋里安安静静的，只有风扇刺耳的声音。
老人摸完风扇，就低着头不想讲话了。
顾璟耐心的等待，等来老人叹息。
“你们也是来劝我去敬老院的吧？”
曲缇停下笔看向顾璟。
她笑了一笑。
屋里都是风扇弄出来的噪音，环境还昏暗潮湿，闻得见很明显的霉气。
但她眼睛弯起来时，声音奇异地让人放松与平静。
“我来替您爱人看看您。”
老人愣了愣，终于正视起顾璟。
曲缇从他眼里看到点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光彩与欢欣，开始有些明白为什么老人愿意与顾璟说话了。
她并不像其他人目的性那么强。
她很耐心，温柔，让人信任。
比起记者这个身份，她更像心理医生，循循善诱地引导着采访对象说出许多话。
刚才长达一小时的采访里，他们得到很多关键信息，放在头条里也是一条不错的情感新闻。
他们离开时，老人跟着送出来，还有些不舍得顾璟。
顾璟承诺下次还会去看他，他才泪眼朦胧地蹒跚着脚步往回走，回到他那阴暗潮湿的小房子里。
曲缇和毕澈都有些心里不是滋味。
顾璟看他们手臂都起红点了，还时不时挠几下，样子有些滑稽，笑了笑说：“去车上等我吧，我去买点东西。”
“我陪你去。”曲缇说。
“不用。”顾璟眼睛弯弯的，说话也轻，阳光映着她瓷白皮肤，漂亮得扎眼。
“帮我把采访整理一下吧，等下辛社长会看，辛苦你啦。”
曲缇觉得她太客气了。
这本就是她的工作。
顾璟走进一家药房，让售药员帮她找几种蚊子叮咬的药。
等待时，听见旁边男人握着电话懒洋洋讲话声，“也就是你能让辛成熙上心，给新来的员工开欢迎会都不忘邀请你。”
辛成熙是四海新闻社的社长，也是顾璟现在的顶头上司。
至于欢迎会，应该是她的吧。
她刚从巴黎回国不久，入职四海半个月，短短时间却采访到几个不错的新闻，高兴得辛成熙一直念叨要给她开欢迎会。
顾璟没想到在药店都能碰见圈里面的人。
她听得不大走心，直到一个名字蹦进耳朵里，让她有两分走神。
“又不去？果然是你纪樣的行事风格啊，但你确定？听说四海这次的新员工长得特别好看，还很优秀，真不去认识一下？”
顾璟看向男人。
他拿开手机，发现电话已经被挂断，哭笑不得嘟囔，“又挂我电话！”
售药员把药都拿了过来，“小姐。”
顾璟漂亮，同样是女孩子的售药员也忍不住多看几眼，“你过来看看要哪种。”
顾璟正挑着，刚才打电话的男人也拿着东西过来结账。
“就这两种吧，谢谢。”
男人本来在发信息骂纪樣，突然听到这清亮悦耳音色，抬头看到张精致明艳的脸，愣了几秒。
顾璟走出去，康愈本想偷拍张背影发给纪樣瞧瞧，又怕他这性冷淡品不了细糠，况且偷拍也不好。
还是算了。
大饱过眼福，康愈从药房出来，买了点水果就去纪家。
他和纪樣同年进检察院，多年同进退的友情，有事没事都会去纪家蹭饭。
因为家里要来客人，喻丽安今天没去花店，一直在厨房忙。
喻丽安把菜端出来，看到康愈买的水果，亲切嗔笑：“怎么又买东西啊小康，都说了来家里吃饭不用带什么。”
“他应该的。”
纪樣从厨房把两盘菜端出来，玉挺修长，简单一件黑衫穿得板正俊逸。
就随便走过来这几步，不紧不慢，都很有胸有成竹的雅致贵气，不愧是法律界男妲己。
但他表情淡，有的是可近不可亲的冷淡，看康愈一眼，康愈就自觉去厨房帮忙。
喻丽安瞥纪樣，“你这脾气。”
小时候是傲慢，现在却是冷得像块冰。
康愈话多又机灵，把喻丽安逗得很开心，反观纪樣，一直专注做自己的事。
摆碗筷，盛饭，吃饭，慢条斯理的咀嚼，一直不曾抬眼搭话。
康愈看着纪樣，莫名就想起刚刚药店里那姑娘。
“你今晚真不去四海迎新会？”
“不去。”
纪樣简言意骇。
康愈给喻丽安使眼色，喻丽安犹豫了下，放下碗筷说，“阿樣，要不去玩玩吧，认识些新朋友。”
“就是！”康愈搭腔。
纪樣抬眸看着他，凉的一眼。
“……行吧，活该你母胎单身。”
康愈对纪樣年少时的事知道的不多，只知道他以前是个很有名气的体坛明星。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退役，然后开始学法，进了检察院做事。
纪樣给喻丽安盛一碗熬得鲜嫩可口的燕窝粥，“妈，吃饭。”
喻丽安无奈，“你啊……”
别人不知道，她做父母的还能不清楚吗。
纪樣心里只有顾璟。
十年了，还在等她。
顾璟其实拒绝过迎新会这种形式多于欢乐的聚会。
但当辛成熙拿到独居老人的采访，高兴得立刻就把聚会地点定好。
和搭档一起前往轰趴路上，曲缇看出她兴致不高，主动搭话，“这是四海的传统，每个新人进来的时候都会聚会。”
顾璟的脸从车窗那里偏过来，栗色的蓬松卷发，容貌艳冶清冷，真是挑不出丁点瑕疵。
曲缇看得入神。
顾璟笑的时候更漂亮，“你们入职的时候也办的吗？”
开车的毕澈插嘴，“办呀，辛成熙哪次不办，而且每次都要邀请检察院的纪检察官，人家根本不鸟他。”
曲缇闻言笑出声，“你知道纪樣吗？他典型的‘弃武从文’，十多年前可是风靡海内外的体坛巨星，现在却在法界深耕，有着冷面判官的称号，但凡与法律相关的行业都想结交认识他。”
“不熟。”顾璟瘦白手指捧着一杯拿铁慢慢喝。
风从她耳发走过，几缕发丝勾缠在瘦削下巴。
曲缇看着看着，心中一动，伸手帮她把头发撩开。
“谢谢你啊。”顾璟笑。
曲缇心中感叹，顾璟的魅力就在于，让她这样习惯事不关己的人都忍不住想多照顾。
轰趴地点位置略偏远，靠近郊外的小庄园，正是因为在这些地方，才有较大的面积供顾客玩乐。
他们并不是第一个到，往里走的时候能听见里面传出来的玩笑与说话声。
路两旁亮着闪烁的装饰灯，农庄工作人员在院子里烧柴火，烤肉。
毕澈凑过来解释：“等会儿大家喝高兴了，会出来跳舞。”
顾璟眨眨眼睛笑，“那可怎么办，我不会跳舞。”
“那完了。”毕澈小声告诉她，“你最好装醉，不然逃都逃不过。”
三人一起进入，毕澈推开门。
“怎么才来啊你们！”他瞬间就被宣传部的同事拉进去喝酒。
康愈注意到最后面的顾璟，难掩惊艳，“是你啊！”
“怎么？康检认识顾璟？”辛成熙朝顾璟招手，让她坐到最中间，最众星捧月的位置。
顾璟倒也没拒绝，过去坐下，接过曲缇递来的果酒，看向康愈。
康愈赶紧摇头，“不认识不认识，就是偶然见过，顾记者漂亮，过目不忘。”
辛成熙别提多有面子，和他碰杯，“我们顾璟不止是漂亮，工作也很优秀。”
谈到这个，他话风诡异一转，“不过纪检怎么没来，他也是很优秀的检察官，正好和我们新闻社优秀的记者交流交流嘛。”
这可把康愈问住了，干脆喝杯酒想搪塞过去。
辛成熙这次却不好糊弄，仗着几杯酒下肚，胆量也大起来，“要不你把纪检的电话拨通，我让顾记者亲自邀请他。”
顾璟放下酒杯看过来，清凌凌眼神有几分幽凉。
不过辛成熙喝醉了，没察觉到，还笑眯眯询问她，“顾璟啊，你觉得怎么样？”
在场人很多，几乎整个四海的记者部都在这里，还有些律师，新闻主播，以及检察院的两名检察官。
顾璟笑得淡，还算给辛成熙面子，“随便。”
辛成熙就看向康愈，“你看顾璟都同意了，你还推辞什么。”
“……”
不是他推不推辞的原因，纪樣不参加聚会只是单纯不喜欢结交朋友，也厌恶别人动不动想给他介绍对象的举动。
要是和他提这里有姑娘，他压根儿不会听完下半句话就会把电话挂掉。
“打吧打吧。”好几个喝过酒的人跟着起哄。
康愈实在推脱不掉，拨通纪樣的电话。
辛成熙让大家安静，把手机递给顾璟，电话铃声一直响着，顾璟好一会儿才慢腾腾接过去。
同时，电话被接通。
响起一声清冽的，不带丝毫情绪的：“喂？”
屏气凝神的寂静中，顾璟只淡淡望着手机。
辛成熙拼命给她眨眼睛让她赶紧说话。
康愈则是觉得完了，回去纪樣不得把他损成狗。
“康愈，有事？”
纪樣正在办公，写了满满两页纸的诉讼，停下来喝杯咖啡提神的间隙，就接到康愈电话。
康愈话多，不会接通电话不讲话。
纪樣蹙眉瞥向手机通话界面，指尖点开免提，端起咖啡送到唇边。
忽然一道突兀的，从记忆里传来的声音，含着分明笑意唤他：
“纪樣。”
顾璟挂掉电话，将手机递给康愈。
所有人都愣住了。
就这样？
就这么结束了？
辛成熙痛心疾首，“顾璟啊……”
顾璟接过毕澈递来的手工玫瑰奶茶，简单抿一口。
“他会来的。”
谁信呐。
可康愈瞪着手机里最新一条短信，觉得不可思议。
就看着那几个字，康愈都能想象到纪樣多么急迫。
「地址！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