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星期五,我赶在周末政府机关休假之前,花了一天工夫继续钻研各种文件资料,但并没有增加多少心得。
我在高峰时间前结束工作乘地铁往北去上城。我收到一个留言要我打电话找埃莉诺·扬特。当时已经快五点半了,但我还是在她的办公室找到了她。
她很愉快地告诉我霍尔茨曼并没有盗用公司的钱。“当我提到这种可能性时,我的会计师非常惊恐,”她说,“发现并没有这种事,他才松了一门气,我不愿意想格伦可能是贼,知道他没有偷我的钱,确实让我比较安心一点。”
我并没有考虑他有可能偷公司的钱。我也没有想象一个愤怒的埃莉诺·扬特会在‘地狱厨房’与他有死亡之约,一口气将四颗子弹射进她雇的律师身上。
她问我有没有新消息。
不太多,我说。我知道几件以前我不知道的事,但并不因此增加了我对这整件事的了解。
“我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说。
我问她什么意思。
“我老在想,”她说,“难道你不想吗?有人生来就是罪犯,有人是因为某种可怕的童年经历、后来某个决定性的事件造成的。格伦看起来是那样一个极度正常的年轻人。但他似乎说了很多谎,而且他实际过的生活跟表面如此天差地别。我忍不住想他不是被他父亲毒打,就是遭到他的叔叔伯伯的性侵犯。然后有一天他忽然冒出个念头,说:‘啊哈,我要去偷钱!’或是贩卖毒品,或是勒索他人。如果我们能知道他到底干了些什么事,那就好办了。”
TJ也在找我。我呼叫他,他打过来,但我们谈的事不宜在开放的电话线上讨论,所以我们没有多谈。我听出来他还没搞到枪,但他正在进行中。
他没有主动提朱莉娅的事,我也没问。
那晚在圣保罗教堂的演讲者是从布朗克斯来的。从事营造业,最主要的是替人装窗子,他说了一个很好的、简单的喝酒故事。我的注意力时有涣散,但又被他唤了回来。他非常严肃地说:“每一个晚上,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直喝到人事不省,醉到玻利维亚。”
吉姆·费伯也在那里,休息时间他说:“你听到他说的那一句吗?我以为你得吃了迷幻药才能让你神游四方,但这个家伙只要喝了克兰·麦克桂格就行了,酒商可以用这句话来做广告。”
“我想他觉得这是一种形容,醉到玻利维亚,我的意思是,他并不是一时说溜了嘴。”
“是的,他确实想这样说。呃,以前我常常想醉到玻利维亚,但十之八九我只能到克利夫兰。”聚会结束后我们说好星期天晚上一块吃晚饭。我问他想不想来杯咖啡,但他得回家。我想打电话给莉萨,或径自去找她。但结果我跟聚会的一伙人去了火焰餐厅。从火焰出来时,我仍想找莉萨,但我没有这样做,我回家打给埃莱娜,确定我们星期六晚上的约会。
之后我看了一会儿CNN,然后关了电视看我新买的诗集,我翻来翻去终于找到一首诗可以让我沉浸其中。过了午夜我才关灯睡觉。
这很像试着不喝酒,试着做到一天不喝一次。如果我可以试着像这样不喝波本酒,我应该可以有办法拒绝莉萨·霍尔茨曼的诱惑。
星期六下午TJ打来。他说:“你知道公共汽车站里卖百吉饼的面包店吗?”
“了如指掌。”
“如果你问我,我说他们的面包圈要更好吃。你可以跟我在那里见面吗?”
“什么时候?”
“你说呢?我五分钟就能到。”
我说我需要比较长的时间。差不多半个小时之后,我才跟他一起坐在港务局公共汽车站一楼的百吉饼小吃店里。他要了一个面包圈和一杯可乐,我则是一杯咖啡。
“他们的面包圈不赖,”他说,“你真的不想来一个?”
“现在不想。”
“他们的百吉饼太软了。你吃圈饼的时候,你希望嚼起来有劲。如果是面包圈,软一点就没关系。很怪,是不是?”
“世界是一个神秘的地方。”
“你说得对。昨晚差一点要打电话给你,但实在太晚了。有个哥儿有乌兹要脱手。”
“那不是我想要的。”
“是呀,我知道。不过那把枪挺棒的。多一个枪夹,还有一个携带的盒子,放枪正好,又便宜,因为他只想卖了枪去嗑药。”
我试着想象简拿一把全自动武器对着自己自杀。“我不觉得这合适。”我说。
“哦,他现在非卖不可,不然他会拿着它去抢劫。无论如何,我有你想要的东西。”
“在哪里?”
他拍拍他围在腰上的蓝色帆布腰包。“就在里面。”他轻声地说,“点三八左轮,三颗子弹。其实可以打五发,但他只有三颗。说不定他用了去打人。三颗够不够?”
我点点头。一颗就够了。
“你知道靠右边的男洗手间?一两分钟后我跟你在那里见。”
他滑下椅子,离开了百吉饼店。我喝完咖啡,替我们两人付了账。我在男洗手间找到他,他正靠在洗手槽边,对着镜子整理他的头发。我走到他旁边洗手,此时有个家伙解完手正在离开。等他一出门,TJ解下围在腰上的包交给我。“你瞧瞧。”他说。
我走进一间厕所。那把枪是迪安斯塔格五发左轮手枪,枪把带花纹,枪管有两英寸。闻起来好像从上次用过后就没清洗过。前面被挫掉了,弹匣是空的。但腰包里有三颗子弹,每一个都单独用卫生纸包着。我打开一个,确定子弹可以装进弹匣,然后退下子弹重新包好。我把子弹装进我的口袋,枪插在背后腰带下面。只要它不滑下来,我的夹克一定可以遮得住。
我走出厕所把蓝色腰包还给TJ。他问出了什么问题,但马上发现重量不一样,包已经空了。他说:“大哥,难道你不想要那个腰包?可以用来放枪。”
“我以为那是你的。”
“这跟那货一块来的。给你。”
我回到厕所,把枪及子弹一起放进腰包,调整好带子的长度,以便能够挂在我的腰上。现在这把枪比插在我的腰带上安稳多了。门外,TJ对我解释说,这样的腰包逐渐变成黑白两道都偏好的武器包。
“我相信是警察先开始的,”他说,“你知道他们下班之后还是得带枪吧?只是他们不想让枪的重量使口袋下沉,或压坏了西装的线条。那时候很多人都用手提包,但那很像是女用皮包,而且你带那种手提包,你就有可能放下来忘了背回去。像这种腰包,到处都有卖的,你带在身上一点感觉也没有。打开拉链,随时可以开枪。而且又便宜,不过十块十二块。当然你可以买皮的,那就比较贵一点。我看过一个卖毒品的,带一个鳗鱼皮的,那是鱼还是蛇?”
“鱼。”
“不知道还可以拿鱼皮做皮件,而且挺贵的呢。我猜如果你够蠢,你也可以拿鳄鱼皮来做。”
“大概吧。”
我问起朱莉娅。“她很奇怪,”他说,“你猜她有多大了?”
“多大?”
“你猜猜看,你觉得是多大?”
“我不知道,十九或二十。”
“二十二。”
我耸耸肩。“嗯,我猜得差不多。”
“她看起来真年轻,”他说,“但有时候又显得很老。前一分钟她还是那样的一个小女孩,你想要保护她让她安全。下一分钟她成了你的老师,要罚你留校。她知道好多事,你知道吗?”
“我敢打赌她一定是。”
“但不是你想象的。她知道各种各样的事。她身上的睡衣就是她自己做的,你敢相信吗?也是她自己设计的。她有很多方法都可以赚钱。她并不需要在十一大道上跟人在车上搞。当然她现在急需要钱。”
“你怎么样?”
他的眼睛警觉起来。“我怎么样?”
“我只是想知道在钱这方面如何。你买枪没亏钱吧?”
“哎呀,没问题,买得便宜。我唯一花的钱是花在我非得买的毒品上。”
“什么毒品?”
“嗯,你想在公园里混,你想要问一堆问题,别人得确定你很上路子,最好的办法是买毒品。他们在你身上赚到钱,他们就有理由喜欢你。”
“你花了不少钱吗?我应该还你。”
“不需要,我没亏钱。”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买了又卖了出去。有盈有亏。全部加起来,我还赚了一小笔。”
“你卖毒品。”
“嗯,妈的,你要我怎么办,我又不用。但我也不会把它丢掉,那跟丢面包一样。我不是买卖毒品的,就跟我不买卖枪支一样。我就想当侦探,但如果我非得要买这种狗屁东西,我不如把我花的钱搞回来。我有什么地方错了吗?”
“我想没有,”我说,“你这样解释,就什么都没错了。”
在旅馆房间,我把枪拆开擦干净。我没有合适的工具,棉花棒及三合一油倒也聊胜于无。我处理好之后,把枪和那五千块钱一起放进同一个抽屉。我一直想把钱放到我的银行保险箱,但我错过了时间,现在只有等星期一了。
我打开电视机又关上,然后拿起电话打给简。“我想我会拿到我们讨论过的东西,”我告诉她,“但在我拿到之前,我想要确定你是不是还要它。”她向我保证她没有改变。“下个周末之前,我应该拿到那样东西。”我说。
我挂了电话检查抽屉,好像当我打电话时,那把枪会神奇地消失。没这么好的运气。
那天晚上我把我和TJ大部分的对话跟埃莱娜重新说了一遍,当然和枪有关的我略过不提。我告诉她TJ如何代表我买卖毒品,以及他好像跟一个将要做手术的双性人产生了某种关系。
“他是被她弄得神魂颠倒,”她说,“还是被吓住了。你知道他到底有多入迷?如果有一天他也搞了个胸部,我们该怎么办?”
“你说得太夸张了,他只是在实验。”
“他们发展曼哈顿原子弹计划时也是做实验,你看看广岛变成了什么样子。到底怎么回事?他们已经算一对了吗?”
“我猜她可能带他上床,让他尝尝欢娱的滋味。我猜这个新体验让他感受极深,颇受震动。但这不表示他会一路跑到最近的诊所去做电子拔毛,或是接受荷尔蒙注射,或是他们俩将要住在一起,一块去挑选窗帘。”
“我想是吧。你曾经试过吗?”
“挑选窗帘?”
“我不是说这个。你试过吗?”
“据我所知没有。”
“据你所知没有?难道你可以做这种事,而你本人不知道?”
“嗯,当你喝酒喝到了玻利维亚,什么奇怪的事都可能发生。我做了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所以我怎么敢确定我跟谁做过?如果那个女孩已经做过手术,而且那个外科医生技艺精湛,你怎么可能分辨?”
“但据你所知你从没做过。你会做吗?”
“我已经有个女朋友了。”
“嗯,这只是个假设。我不是代表朱莉娅向你示意。你对她的感觉怎么样?你想要跟她做吗?”
“我从来没想过。”
“因为你有一个比较明净,比较青绿的少女在比较端庄比较甜蜜的地方,我又把它说反了,是不是?一个比较端庄甜蜜的少女。我会有机会见到朱莉娅女士吗?或是我得到十一大道上去走走?”
“没这个必要,”我说,“我肯定他们会邀请我们参加他们的婚礼。”
我在埃莱娜那里度过了星期六晚上。星期天早上吃完早饭我就回我的旅馆,取消了电话转移。我检查了抽屉,确定钱和枪都还在那里,然后我就打电话给简。
我说:“一个小时之内你会在家吗?我想来一下。”
“我在。”她说。
半个小时后我站在里斯伯纳德街的人行道上,等着她把钥匙丢下来。我挂着的那个蓝色腰包的拉链是拉上的,我并不准备跟人拔枪相向。
我一下电梯她就注意到那个包。“很时髦嘛,”她说,“而且很实际。我从来不觉得你会用那种腰包,但这很方便,是不是?”
“这样不会占我的手。”
“而且蓝色是你的颜色。”
“也有鳗鱼皮做的。”
“我不觉得那种对你合适。进来。咖啡?我刚刚才煮了一壶。”
她看来并没有改变。我不知道我期望看到什么样的改变,我们只不过一个星期没见面。我第一眼看她,她的头发似乎更灰了,但这是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她的发色比较深的缘故。她端出咖啡,我们坐在那里找话说。我记起星期五的演讲人,告诉她他如何把自己醉到玻利维亚,我们就此说起这些年来在戒酒聚会听到的各种不伦不类的比喻,以及出人意表的形容,终于我们熬过了一杯咖啡的时间。
静了片刻,我说:“我给你带来了。”
“你带来了?”我拍拍腰包。
“老天,”她说,“我没想到要猜猜你在那个袋子里放了什么。从你昨天所说的,我以为你还需要大半个星期的时间才能拿到。”
“我打电话来的时候已经拿到了。”
“哦?”
“我希望你告诉我你不想要了。”
“明白了。”
“所以我在拖延。至少我想我在拖延。我不是始终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欢迎你加入。”
“你对枪知道些什么,简?”
“你一扣扳机,子弹就射出来。我知道些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有很多事我需要知道吗?”
我花了半个小时教她一些手枪的基本常识,教一个可能自杀的人如何安全使用枪械不能不说是很荒诞的,但她似乎并不这样想。“如果我要自杀,”她说,“我不想意外身亡。”我告诉她要怎样使用弹匣,如何上膛退膛。我确定枪里没有子弹,然后教她如何确定枪里没有子弹,最后我告诉她,当时候到了,她该如何摆枪。我所建议的是警察一向偏好的法子,屡试不爽,通称吞枪。枪管含在嘴里,头往后,子弹经过上颚直穿入脑袋。
“这样就完了。”我告诉她,“这些子弹是点三八口径,中空头尖,当它们射中目标时会扩大。”我一定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因为她问我怎么回事。“我见过做这样事的人,”我说,“会很不好看,破坏人的脸部。”
“癌症也会。”
“一个小一点的子弹不会造成这样的伤害,但有可能会错过一个重要的部分——”
“不,这个比较好,”她说,“我干吗在乎我看起来如何?”
“我在乎。”
“哦,宝贝,”她说,“我很抱歉。但枪的味道一定很可怕,是吗?放在你的嘴里。你曾经做过吗?”
“很多年没有了。”
“以前你——”
“曾经考虑过?我不知道。我记得一天晚上,很晚了我还坐在赛奥斯特区的那幢房子里,阿妮塔已经睡了。显然,那时我还没离婚,而且还是个警察。”
“而且还酗酒。”
“那就不消说了,是不是?阿妮塔在睡觉,孩子们也在睡觉。我在前面的房间,把枪插在嘴里看是什么感觉。”
“那时你是不是很沮丧?”
“也不见得。我喝醉了,但我并不觉得特别颓丧。如果我在开车,说不定我会烧断了电路,但见他的鬼,我一向是这样开车的。”
“而且从来没发生意外。”
“哦,有几次,但都不严重,我也从来没有因此招致麻烦。一个警察大概撞死了人才会被告酒后驾驶。虽然我喝醉的次数不少,但我从来没有被抓过。现在想想看,我得说不当警察搬到城市来可能救了我的命,因为我不再带枪,我也不再开车,而不论是带枪或开车都迟早会置我于死地。”
“跟我讲讲你把枪放在嘴里的那个晚上。”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说的。我记得那种味道,金属和枪油的味道。我在想,这就是你会有的感觉。然后我在想,如果我要做,我现在就可以动手,但我不想做。”
“你就把枪从嘴里拿出来。”
“我就把枪从嘴里拿出来,而且再也没有这么做过。我曾经想过,你知道一个人单独住在纽约,又醉到谷底。但我不再有枪。不过住在城里,有很多其他的机会自杀。最简单的是不做别的,就这样一直长醉不醒。”
她拿起枪,在手上翻过来。“好重,”她说,“我没想到会这么沉。”
“人们总是为此感到惊奇。”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想到,这是金属,当然应该相当沉重。”她把枪放在桌上。“这个星期我过得很好。”她说,“相信我,我并没有急着要用它。”
“我很高兴听你这样说。”
“但有它在这里我就安心了。我知道当我需要它的时候,它在这里,我觉得这让我很放心,你能了解吗?”
“我想是吧。”
“你知道,”她说,“当别人发现你得了癌症,你再也躲避不了。我并没有到处告诉别人,但我去聚会的时候,不免谈到发生在我生活里的事。所以有很多人都知道了。而且当他们一旦知道你的医生放弃了你,你已经无药可医,他们就对你提出各式各样的建议。”
“什么样的建议?”
“从全自然饮食到麦草汁,从借祈祷之力到用水晶球治疗。建议你去墨西哥的异人诊所,建议你去瑞士来个全身大换血。”
“哦,天哪。”
“我忘了基督了,但他的名字也常常被提起。每个人都有熟人只有十五天好活,但现在他们在那里砍木头,跑马拉松,都是因为试了什么仙丹,而且居然有效。我不是说这些都是狗屁,我相信有时候有些东西是有效,我知道有时候也会有奇迹。”
“在戒酒聚会里你常可以听到这一句——”
“‘不要在奇迹发生前的五分钟杀死你自己’,我知道,我并不打算这样做。我相信奇迹,但自从我戒酒后,我相信在我身上可以发生的奇迹已经发生过了。我不期望还会再发生。”
“你永远不会知道。”
“有时候你知道。但这是我想要说的。有很多人想要帮助我,他们每个人给我一些东西,但都没有用处。而你给我的这一样我将会用到它。”她再一次拿起枪,“很可笑,是不是?难道你不觉得很可笑?”
早上还阳光满地,但当我离开简的阁楼时,天上已经乌云密市,一个星期前我在大雨中飞奔回家,现在至少还没有开始下雨。
回到旅馆后,离我去跟吉姆吃晚饭还有整整五个钟头。我想到一个消磨这段时间的办法,我抬头看着电话。
像是试着不喝酒,我想。你试着一小段、一小段时间克服,一次克服一天,一次克服一小时,一次克服一分钟。你不拿起电话,你不打电话给她,你不到她那里去。
没有什么难的。
大约两点的时候我伸手拿起电话。我不需要查号码。当她丈夫录下来的声音流出来时,我想到另一段从坟墓里传来的字,是约翰·麦克雷的。“如果你有负我们这些死去的人……”
我说:“我是马修,莉萨。你在吗?”她在。“我想过来几分钟,”我说,“有几件事想对你说。”
“哦,好的。”她说。
我从她的公寓直接去餐馆。我先淋过浴,所以身上应该不会留下她的味道。在我的衣服上说不定会有,或是在我的心上。
绝对在我的心上,而且好几次我几乎要告诉吉姆。我可以告诉他的。辅导员所扮演的角色之一就是不作价值判断,心平气和地接受忏悔。“我今早勒死了我的袓母。”你可能这样说。“她大概早就预知你会这样做了。”他会如此回答,“最重要的是你不要酗酒。”
我也没有告诉米克。如果我们好好谈一个晚上,我很可能会告诉他。在圣克莱尔的“大书聚会”完毕后,我走路陪吉姆回家,然后我就去了葛洛根。我们一见面米克就说我们没办法一起看太阳升起。
“除非你想跟我一块开车去农庄,”他说,“几个小时之内我要上路。我必须赶去看奥马拉。”
“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他说,“只不过罗森斯坦觉得奥马拉可能快死了。”
罗森斯坦是米克的律师,奥马拉和他的太太是米克在沙利文郡田产的共同管理人。我问奥马拉是不是病了。
“他没病,”米克说,“他也不该病,你看他过的生活,每天在室外呼吸新鲜空气,喝我的牛产的奶,吃我的鸡生的蛋。他已经活了六十年,再活六十年也该不成问题。我对罗森斯坦这样说,但他说,如果他死了你怎么办?”
“你可以雇别的人,”我说,“哦,等一下。记录上谁是地主?”
他的微笑里没有一点喜气。“就是奥马拉,”他说,“你知道我什么都没有。”
“有你身上的衣服。”
“有我身上的衣服,”他同意,“但再没别的了。葛洛根的租约上是别人的名字,另一个人拥有这幢建筑。从法律上来说,就连车子也不是我的,至于那个农庄,它属于奥马拉跟他太太。一个人不能拥有任何东西,不然那些杂种就会从他的手里夺去。”
“你一直这样行事,”我说,“至少从我认识你起,你从来没有任何资产。”
“而且我做得很妥当。去年他们办那个案子的时候,他们伸出手来,就想夺走任何他们可以找到的资产,感谢上帝及罗森斯坦,他们的案子没办成功,但他们在办的时候,有很大的机会抢了我的资产去卖掉,那是说如果我很不幸名下有任何资产的话。”
“那么跟奥马拉有什么麻烦的地方?”
“哦,”他说,“如果奥马拉死了,而且他太太也死了,不过女人好像长生不死——”这可不见得,我心里想。
“——那么我的农庄怎么办?奥马拉夫妇没有孩子。他有一个侄儿和侄女在加州,而她有一个兄弟,是一个在罗德岛的教士。谁可以继承农庄必须看他们夫妇哪个后死,但迟早我的农庄会留给那个侄儿侄女,或是那个教士。而罗森斯坦想要知道,我要怎么告诉奥马拉的继承人农庄是我的,很欢迎他们来喂猪收鸡蛋,但我想用的时候就能用它?”
罗森斯坦提出了好些方法来保住他的农庄,从制造一份不注日期、未经注册的财产转移书,到在奥马拉的遗嘱上附加一笔。但如果联邦调查局的人对此仔细研究的话,他们很可能看穿,将它视为一团法律烟雾。
“所以我要去跟奥马拉谈谈,”他说,“虽然我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请你好好照顾自己,老兄,不要吹了凉风。’其实我知道答案是什么。你必须一无所有地过一生。”
“你已经这样做了。”
“我没有,”他说,“就像罗森斯坦说的,只是一团法律烟雾。不论你有什么,有文件证明的或秘密所有的,别人都可以从你的手上拿走。”他看着他握的杯子,喝下威士忌。“但如果你操他娘的不在乎,”他说,“我想你就不会有问题。天知道,如果奥马拉他妈的侄儿弄到了我的农庄,我会从他那里买回来。或是另外买一个,或是索性不要了。失去的东西倒也罢了,如果你恋恋不舍那就麻烦大了。像我现在半夜开车赶去,就是怕奥马拉可能会死,其实他一辈子都没生过病。”
“印第安人说人类并不拥有土地,土地属于伟大的精灵。人类不过是借用罢了。”
“我们怎么说啤酒的?你不能拥有它,你不过是去租的。”
“你也可以这样说咖啡。”我站起身来。
“或是所有的资产,”他说,“所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