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吹着冰凉的风,你几乎可以感觉到暴风雨就要来了。我走到卡纳尔路与第六大道交会处的IND车站。我一定刚错过一班A线地铁,因为足足等了十五分钟下一班才来。到车站的时候,月台上一个人也没有,列车终于出现时,月台上还是很冷清。
我在哥伦布圆环下车,站在街上时,大雨迎面倾泻下来。少数几个下车在外的人不是躲在门檐下,就是在跟他们的伞挣扎,努力不让大风把伞吹开了花。在五十七街的另一角,我看到一个男人拿着份报纸顶在头上,还有一个男人缩着肩膀在疾走,似乎想躲闪劈头盖脸的雨水。我懒得采取任何避雨方法,索性让雨淋个够,就这样一路走回去。
我一走进前厅,雅各布在桌子的那头望了我一眼,轻轻吹了一声口哨。“老天,你最好赶快上楼去洗个热水澡,”他说,“像你这样胡来,简直是找死。”
“没有人可以长生不死。”我说。
他好奇地看了我一眼,又回去做《纽约时报》上的填字游戏。我上楼到房间洗澡换衣服。站在水龙头下,强迫自己除了落在脖子及肩膀上的热水外,不去感受任何其他的事。当我终于关了水,踏出浴缸,整个小房间看起来就像一个土耳其浴室。
洗脸池上的镜子蒸汽弥漫,我也不去动它。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看起来有多老多疲倦,我并不需要亲眼求证。
我穿上衣服,想找个电视节目看,我决定看的新闻,但其实看什么都无所谓,反正我的心思不在上面。
过一会儿我关了电视。原来头上开着的那盏灯,我也把它关了,就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的雨。
我跟吉姆·费伯约好在第九大道的湖南狮餐厅碰面。我到的时候大约六点半。从住处走来不过几条街,我带了伞挡雨。这次雨伞并没被吹翻。雨仍旧很大,但风势已经小了很多。
吉姆已经到了,我一坐下来,服务员就递来菜单。桌上已放好一壶茶和两只茶杯。
我打开菜单,找不到什么感兴趣的。“你今晚可能得吃两份了,”我说,“我没什么胃口。”
“怎么回事?”
“哦,没什么。”他看了我一眼。他是我在戒酒协会的辅导员,也是我的朋友。几年来,我们每星期天晚上都会一起吃饭,难怪他立刻发现我不对劲。“呃,昨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我说,“是简打来的。”
“哦?”
“她要我去她家。”
“有意思。”
“不是你相像的那样。她有话要跟我说。今天下午我去了她那里,她告诉了我。”
“然后呢?”
我飞快地说了一遍,不想让这些字塞在我的喉咙里。“她在等死。她诊断结果是胰脏癌,只有不到一年时间可活了。”
“天哪!”
“我觉得这对我的打击很大。”
“我想也是。”他说。这时服务员拿着纸笔出现,准备帮我们点菜。吉姆说:“就让我来点吧?给我们来盘凉面,虾仁花椰菜加辣,以及左宗棠鸡。”他对着菜单眨眨眼。“不过在这家餐厅,好像叫孙将军。不同的菜单,不同的拼音,我猜是同一个将军没错。天知道,反正总是同一道菜。”
“是道好菜。”服务员说。
“我知道是好菜。如果你们有糙米饭,我们要一点。”
“只有白饭。”
“那就白饭。”他递回菜单,替我们斟满茶。他对我说:“如果我们俩住在中国,我们会每星期天晚上出去吃施瓦茨科普夫将军鸡吗?我可有点怀疑。马修,你刚才说的事糟糕极了。是不是完全确定?难道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似乎是这样。根据她所说,诊断的结果就像宣布死刑一样。但情况却比死刑还糟,因为你不能靠上诉拖延时间。这就像西部时代的边界判案一样。他们下午宣判,第二天一早就把你吊死。”
“实在太不幸了。简多大了?你知道吗?”
“四十三,四十四,差不多这个岁数。”
“年纪不算大。”
比埃莱娜大一点,又比我小一点。我说:“我猜她至多只能活到这个岁数了。”
“太悲惨了。”
“之后我回到我的房间坐在窗边看雨,想喝一杯。”
“这倒是很意外。”
“我从来没想要真的去喝一杯。我知道这不是我真想要做的事。但我的欲望非常强烈,就像我记得的一样。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吵着要酒精。”
“谁在这种情形下不会想喝一杯的?不然怎么会有酒?难道这不是他们把那玩意儿装在瓶子里的缘故?但只想想却没喝,这是一桩好事,真能这样,纽约市一个星期只需要举行一次戒酒聚会,而且在电话亭里就足够了。”
如果你可以找到一个电话亭的话,我暗想。它们已经消失了。但我干吗想电话亭呢?
“当你不想喝酒的时候,不喝不算什么,”他继续,“但让我惊异的是,在我们真想喝的时候,我们还能保持不喝。这让我们更坚强,让我们有进步。”
哦,对了。今天早些时候,我站在五十五街与十一大道交会处看着霍尔茨曼临死使用的电话时,我一直在想着电话亭。现在城市里不再有电话亭,超人到哪儿去换衣服?
“我相信每当我经历一个困难的阶段,我都从中获得些什么。”吉姆说,“‘我必须往前走,我无法往前走,我会往前走。’我忘记是谁说的了。”
“爱尔兰作家塞缪尔·贝克特。”
“真的吗?哦,整个治疗法就在这十个字里头了,我必须戒酒,我无法戒酒,我会戒酒。”
“那是十四个字。”
“是吗?‘我必须戒酒,我无法戒酒,我会戒酒。’好吧,十四个字。我在此接受纠正。啊,凉面刚好到了。来,吃一点,我一个人没办法吃完。”
“它们只会白白搁在我的盘子上。”
“那又怎么样?每样东西都有去处。”
服务员来收走我们的脏盘子时,吉姆说对一个声称没胃口的人来说,我的表现算很不错了。都是为了那些筷子的缘故,我解释。你希望自己表现得很会使用它们。
我说:“我还是觉得非常空虚,吃东西并不能解决。”
“你有没有为她流泪?”
“我从不哭。你知道我上次流泪是什么时候的事?当我第一次在聚会时开口,而且承认我是个酒鬼时。”
“我记得。”
“并不是我现在忍着不哭,我很愿意痛哭一场。但我就是这样。我并不打算撕破衬衫,跑进林子里跟铁人麦克和别的男孩子一块儿打鼓。”
“我想你的意思是指铁人约翰。”
“是吗?”
“我想是的。铁人麦克是那个芝加哥熊队的教练,我可不认为他会是了不得的鼓手。”
“专门玩低音乐器的,嗯?”
“我是这样猜想的。”
我喝了一点茶,说:“我一想到要失去她就不能忍受。”
他没说什么。
我说:“简和我分手的时候,当我们终于决定不再继续,我搬走我的东西,把钥匙还给她的时候,我记得我告诉你我有多难过。你还记得你对我说的话吗?”
“希望我当时说了些有意义的话。”
“你告诉我很多关系并非结束,它们只是换了另一种形式。”
“我是这样说的吗?”
“不错,而且对我很有安慰作用。之后那几天,我把这句话像金玉良言一样放在心上。‘很多关系并非结束,它们只是换了另一种形式。’这让我不觉得太失落,让我不觉得有一样很珍贵的东西从我的手里被人拿走。”
“说来好笑,”他说,“我不但不记得我们曾有这段谈话,我甚至不记得我有这样的想法。但我很高兴对你是种安慰。”
“是种安慰,”我说,“但过了几天后,我感到这种安慰的无奈。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完全改变了。两个人从一起度过大多数的夜晚,一天至少说话一次到两个人尽量避免见面。其实我们不再有关系了。”
“可能这是我不记得这句话的缘故,说不定我的潜意识很明智地知道这话根本是狗屁。”
“其实并不是狗屁,”我说,“因为归根结底你完全是对的。以后当简和我遇见时,我们都很愉快,但隔多久才发生?一年一两次?我可以告诉你我最后两次跟她打电话是什么时候。那个神经病莫特利想要杀光所有跟我有过关系的女人时。我打电话给我的前妻要她小心,我也打电话给简。等事情过去了之后,我又打电话通知她。
“但不论我有没有见到她,有没有跟她讲话,或者我有没有意识到自己想她,她永远在那里。不错,关系会改变它们的形式,但也有永远不变的地方。我告诉你,我不愿意去想一个没有她的世界,当她死了之后,我将会少了什么,我的生活将会变得小一点。”
“而且离终点更近一点。”
“说不定。”
“我们所有的悲悼终究是为了我们自己。”
“你这样觉得吗?说不定。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人要死。你知道吗?我现在还是不明白。”
“你小时候失去父亲,是不是?”
“非常小。我以为是上帝犯了大错。不单是我父亲的死,整个死亡的问题我都一直不明白。”
他也不懂,我们就这话题谈了一阵子。之后他说:“再回到我以前说过关系能一直持续的那番箴言,说不定死亡也不能改变关系。”
“你的意思是精神会一直存在?我不确定我是不是相信这个。”
“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相信,但这一点我并不固执己见。不过我想到的不是这个。你真的觉得当简的生命走到尽头后,她就不再是你生命的一部分吗?”
“嗯,想再跟她通电话可有点困难了。”
“我母亲在六年前过世了,”他说,“我不能给她打电话,但我也没有这种需要,我可以听到她的声音。我并不是说她存在于另一个世界。我听到的声音是她的一部分,而这部分变成我的一部分永远活在我的心上。”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父亲死了二十几年了,我的脑子里也仍旧有他的声音。那个老杂种,说我一无是处,说我永远不会有任何成就。”
“我坐在窗边看外面的雨,”我说,“我想到这些年来所有我失去的人。这是你活了这么久的代价,这是生活给你的选择,不是你早早地死,就是得失去亲人。但如果我仍旧想着他们,他们就没有真正离去,是不是?”
“聊胜于无的安慰,嗯?”
“不错,但还是比没有任何安慰要好。”
他做个手势要结账。“星期天晚上在圣名学校有一个新的‘大书聚会’,”他说,“如果我们现在就走,刚好赶得上。要不要去看看?”
“今天早上我已经去过一个聚会了。”
“再去又怎么样?”
戒酒协会的聚会有好几种不同形式。有的有专人演讲,有的只是彼此讨论,也有的兼容并蓄。他们有所谓的阶段聚会,每个星期的重点是讨论戒酒十二阶段中的一个阶段。有传统性的聚会,讨论戒酒协会的十二种传统。还有所谓的许诺聚会,重点在宣扬不再酗酒的好处,对于任何遵守指导的人,理论上说,他们就应该可以得到这些好处。(他们也列出了十二点好处。有人说,如果摩西是个酒鬼,我们不是有十诫,而是有十二诫。)所谓《大书》是戒酒协会最老、最重要的文件,由五十年前最早的会员写成。开宗明义地解释协会的原则,其他的章节则是记载会员个人的经历,就像我们现在开会时说话一样,说我们过去的生活如何,发生了什么事,现在的情形又如何。
我刚开始戒的时候,吉姆一直要我念这本《大书》,而我老挑剔这本书里我不喜欢的部分。它的行文呆板,语调过于热衷,品味就跟爱荷华小城里扶轮社的早餐会差不多。但他说我无论如何都该读一读。我说这玩意写得太老套了。他说莎士比亚又何尝不是,更别说詹姆斯王版本的《圣经》了。当我抱怨晚上失眠时,他要我在睡前看,我试了,确实有治失眠的效用。当然有用,他说,有些章节足以拦住一群正在飞奔的河马。
在开“大书聚会”时,通常会员轮流把这本宝典念上几段。那个星期预定要念的几个章节念完后,其余时间是讨论念过的部分,会员则提出他们个人历史或现在经验与经文相关之处。
我们要去参加的那个聚会的团体叫“克林登大书会”,他们在过去的八个星期天里在圣名学校的一楼举行。那个地方在第九及第十大道之间的四十八街上。我们一共有十四个人,那个章节很长,所以我们每个人都不止轮到一次。我没有花多少精神注意我们在念的东西,不过这没关系。并没有什么新内容。
聚会结束时仍下着雨。我跟吉姆一起走了几条街,我们两人都没说什么。到了他家附近的街角时,他拍拍我肩膀要我和他保持联络。“你记着,”他说,“这不是你的错。我不知道简怎么得的癌症,别去管为什么,但有一点我很确定,你并没有传染给她。”
我离葛洛根酒吧不过几条街,但只是经过,我转上了第九大道。就算是别人在喝,我今天也绝不能坐在好威士忌的面前。我也不再想说话。一个晚上我已经说够了,只差有一点没说。
关于枪,我没有提一个字。吉姆从没问我简打电话给我的原因,他一定以为简只是很想要告诉一个老友这个重要消息。如果他问起,我大概会告诉他简要求我做的事,以及我已经接受了她的要求。但既然他没问,我也就没说。
回去给埃莱娜打了电话,我也没向她提起。我没说很多去看谋杀现场的事,也没多提那天其余的时间是怎么过的。我们电话打得不长,大半都在谈她做了什么,以及她在上城博物馆看的展览。“全是纽约早期的照片,棒极了,”她说,“我想你会喜欢的。它一直展到下个月中旬,所以你还有机会去。看完后我想我要去买个照相机,我可以每天在城里走来走去,拍所有我想拍的东西。”
“你可以这样做。”
“嗯,但为什么?因为我喜欢看照片?记得菲尔茨怎么说的?”
“‘永远别给糊涂鬼任何机会。’”
“他说女人就像大象,‘我喜欢看她们,但我并不想拥有。’”
“这跟照相有什么关系?”
“嗯,我喜欢看它们,但……我不知道。算了,难道我说的每句话都得有道理?”
“不,幸好不是。”
“我爱你,你这只老熊,你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今天是不是很长的一天?”
“很长,很冷,很湿。”
“去睡吧,明天再聊。”
但我怎么也睡不着。我打开电视又关掉,拿起书又捧起杂志,这里看一页,那里看一页,看看丢丢。我甚至拿起那本戒酒《大书》,屡试不爽的催眠剂,但这次也失灵了。没有任何方法奏效。这个时候,你唯一可做的事是望向窗外无边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