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撞进吸烟室里来的,是一个宋隐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又或者说,他简直无法相信,眼前的人就是他认识的那个沙弗莱。
男人应该是从会场上的旁观者那里得到了消息。而从他此刻的反应来看,显然也是不愿意秘银就这样离开炼狱返回人间。
不对,用“不愿意”程度还是太轻了——或许郁孤台战队和宋隐的反对加在一起,都比不上沙弗莱一个人的反对来得强烈。
一向来仪表堂堂、举止从容的男人,此刻毫不掩饰自己的气急败坏。考究的黑色西服因为撞门的动作而显得有些凌乱。而他那双标志性的绿色眼眸中,更是酝酿着一场情绪的风暴,一旦看见了秘银,便肆无忌惮地开始了发泄。
“你不能离开炼狱!”
他斩钉截铁地这样说道:“这是一个陷阱!像你这么有名的执行官,一旦退役,西西弗斯绝对不可能放过你!就算让人间部队做你的保镖也没有用,你不可能一辈子每时每刻都生活在保镖的严密保护圈里!”
“你说的这一切,我都有考虑。”
与沙弗莱的狂暴相比,秘银的表现却又过于平静,显然正刻意压抑着负面情绪。
“可我必须走,哪怕前面是刀山是火海我也一样要回去。错过这一次,就是错过这一生。这种感受,没有切身体会的人恐怕不会懂。”
“……我怎么能不懂?!”
沙弗莱咬牙切齿地反驳:“我现在就知道,如果放你走,我就会错过你的一辈子!”
说完这句话,他又朝着秘银逼近一步,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爆发肢体冲突。
不知道在场的其他人有什么感想,反正宋隐此刻是大写加粗的紧张又尴尬。
他对于别人的感情纠葛没什么兴趣,却又担心放着沙弗莱和秘银单独相处会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后果来。
于是他将目光转向齐征南,却发现齐征南也是眉头紧锁,似乎并不确定应该支持哪一边。
“这件事我没有选择的余地。”秘银再次向沙弗莱强调自己的立场,“哪怕是死,我也能够牵着我妈的手一起去机场。还可以为我妹留下一笔财富,我没什么怨言。”
“好一个没有怨言。”沙弗莱冷笑,“那我呢?我就活该眼睁睁地看着你践踏完我的心,然后再去送死?”
“没有人践踏你的心。你的心藏在一个根本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地方,反正不在我的脚下。”
秘银的话,清冷得近乎于无情:“而且,我从一开始就向你坦白过,永远都没有办法把你放在我人生的第一位。还记得你又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或许是唤起了什么不好的记忆,沙弗莱的脸色愈发地可怕了。他那青绿色的眼眸忽然向着旁边一扫:“你们准备在这里听到什么时候?!”
“我……”鼠兔还想和他抬杠,却被真赭一把拉住了。
“让你抓狂的人是我,别殃及无辜。”阻止了沙弗莱的失态,秘银又看向自己的战友们:“对不起,又让你们为我操心了。我后天上午动身,可以的话,明天想再最后和朋友们告个别。”
“明白了,欢送会我们会帮你准备。”事到如今齐征南也没什么可以坚持的,点点头领着余下的人离开了吸烟室。
真是不看不知道,原来吸烟室外面已经站了好大一群人,看脸色也没比沙弗莱淡定到哪里去。
虽然可能有一些不太准确,不过宋隐还是冷不丁想起了那两句不知什么出处的诗句——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可姑且不论吸烟室外这群打酱油的看客,单论吸烟室里的那两个人,彼此之间果真不存在真正的感情?
像是觉察出了他内心的疑惑,当走出追思会的现场、来到四下无人的走廊尽头时,齐征南轻轻地道出了自己的感悟。
“不把对方放在第一位的感情,并不一定就是虚假的感情。被舍弃掉的,也未必都是毫无价值的东西。”
“……”宋隐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噤,突然意识到齐征南所指的并不仅仅是秘银与沙弗莱之间的纠葛。
他伸出手去,与齐征南微凉的五指紧扣:“是啊…我想那一定是非常艰难,非常痛苦的抉择。”
——
凌晨两点。
深藏在老橡树浓荫里的豪宅,终于迎来了他醉醺醺的主人。
这或许是沙弗莱进入炼狱之后醉得最为厉害的一次,或许也会是最后一次。
即便步履已经蹒跚,他却依旧固执地拒绝了一切的扶持与陪伴。
因为金钱和地位而聚拢在他身旁的人很多,然而此时此刻,他唯一想要的人,却正在做着永远离开的准备。
老橡树的根部从土壤里探出头来,绊了他一个趔趄。身穿着高级西服的男人从未如此失态地跌倒在了满是苔藓的地上。
眼下正值一天之中最为黑暗的时刻。除去远处那所大宅里的灯光之外,偌大的橡树林里再没有任何一盏灯火。
黑暗、透不过气来的黑暗,如同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动过来,仿佛要将男人彻底地吞没。
男人并没有重新起身,而是保持着坐姿,静静地感受着这种对他而言,或许不算陌生的感觉。
“怎么了,这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沙弗莱。”
忽然间,一个不该出现的声音,从一株老橡树后面幽幽地传来。
尽管依旧处于醉酒状态,可沙弗莱几乎立刻就辨别出了声音的方向。
“你怎么进来的?出去!”他对着那个声音下了逐客令。
“不要这么冷淡嘛。”
那个声音依旧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是你的辅佐官放我进来的,忘了吗?是你给了他自由裁定的权利。在他看来,我是你的朋友,真是个单纯善良的好孩子呢。”
“……很快就不是了。”
沙弗莱伸手揉着因为酒精而隐约胀痛的脑袋,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状态,“你来干什么?”
“我听说了,秘银要走,所以特地来看看你。”
那个声音似乎朝着他走近了几步,紧接着发出了一声虚伪的叹息:“我还以为你已经没有了人类的感情呢。”
“我自己也这么以为。”沙弗莱冷笑了两声,反倒像是在自我嘲笑。
“你其实可以和他一起走。”那个声音在他的身旁俯身蹲了下来,“你的金钱多到足够结算你所在战队全部队员的工分。想要离开炼狱不是问题。虽然走正常渠道没办法保留记忆,但是如果你能够给我一个满意的价格,我倒是很愿意帮你们将一两件爱情的见证物带回到现实世界里去。”
“我?回现实去?”
沙弗莱仿佛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这是我这辈子最不可能去做的事了。如果我想要回去,当初就不可能来到炼狱。”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忽然变得狰狞:“那个世界……让我恶心。”
他身边的声音叹息:“哪怕是为了秘银?”
“……他不会需要那个世界的我。”沙弗莱缓慢但是坚定地摇了摇头,“连我都不需要我自己。”
“所以并不是他单方面放弃了你。而是你们互相放弃。”那个声音一针见血,“很显然,在你的心目中,对于秘银的热忱无法遮盖你对于那个世界的厌恶。一切全都是你们自己的取舍和选择,你更本没有必要表现得好像又被命运给愚弄了一次。”
或许是被这样的话戳中了痛点,醉酒中的沙弗莱又陡然愤慨起来。
“你懂什么……就算我跟着他一起回去,也阻止不了要发生的事!我虽然不知道西西弗斯又在搞什么名堂,但是毫无疑问他们绝不会放过秘银!”
“那就把秘银绑住,囚禁起来。”那个声音邪恶地怂恿着他,“反正大家都知道你是为了他好。你可以把他藏在我的大海里,和那些辅佐官在一起。只有你和我知道他的下落。从此往后,他只属于你。”
这的确是个诱人的选择,如同艳丽却带毒的花朵。花蜜已经滴落了到了唇边,只要蠕动一下舌头就能甘之如饴……
“我不能!”沙弗莱却烦躁地擦去了嘴角的泥土,“他会恨我,而那种恨将会是无穷无尽、无药可救的!”
那个声音又问:“那么你愿意保护他么?哪怕用你在炼狱里所拥有的一切?”
似乎是意识到了包含在提问中的答案,沙弗莱皱着眉头看向身旁的那个人影:“……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那个人又往他的身旁凑了一凑:“虽然很遗憾,但这毕竟是我作为信使的义务和职责。我有一个口信是指明要传达给你的。西西弗斯想要和你做一笔交易。愿意用包括秘银在内的他全家人的平安,来交换你所拥有的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沙弗莱的绿眼睛亮了一亮,是希望,却也是警惕。
“一件……会害你无法在炼狱里立足的东西。”
那个人影发出了一声真心实意的叹息:“你听说过电车难题吗?”
————
无论黑夜有多么漫长,白日终究还是会到来的。
秘银要离开的消息,正在炼狱的社交论坛上不断发酵。理解者有之,但是更多的仍然是各种惊愕的、担忧的、乃至于焦虑的声音。
人们疯狂地给郁孤台战队、乃至其他与秘银有交集的高级执行官发去消息,要求他们阻止秘银离开炼狱。但是所有的消息都没有得到回应。
大约是中午十二点左右,一封公开信被发布在了秘银的个人社交账号上。证实了自己即将离开炼狱的事,并简单解释了经过原由。他感谢了家人一般的郁孤台战队,感谢了朋友以及粉丝们一直以来的支持。表示去意已决,有缘再会。
“这么做真的好么?”真赭看着刚刚发送完消息的秘银,“这下子全炼狱的人都知道你要走了,万一之前别有用心的人并不知情呢?”
“我很抱歉。”宋隐再一次向为了自己的不经大脑而向秘银道歉,“都是我害得这件事走漏了出去。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才对。”鼠兔依旧沮丧着,“都怪我的大嗓门儿!”
“不管你们的事。”秘银倒是想得比他们都透彻,“郁孤台一直都是焦点战队,你们以为我的个人主页每天被点击几千次?一旦我退役,页面就会自动注销,你觉得能够隐瞒多久?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别那么不开心,我又不是去机场。”
“不要胡思乱想了。”齐征南也走了过来,摸摸鼠兔与闪蝶的脑袋,“说好了今天是欢送会,别这么愁眉苦脸的,尊重秘银的选择。”
由于执行官俱乐部昨天才开完了波斯豹追思会的缘故,秘银的欢送会最终选择就在郁孤台的中式宅邸里进行。除去队友之外,也有不少平日里与秘银关系亲近的执行官参加。但这之中并没有看见沙弗莱的踪影。
“那个,沙弗莱……”说实话,宋隐有点同情昨天那个气急败坏、仿佛失去了一切的男人。
“我没有阻止他到这里来。”秘银明白宋隐想要说些什么,“或许他已经想开了准备放下,这样不也很好。”
话音刚落,只听门口前厅的方向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喧闹。
宋隐循声朝着那边望去,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缓缓穿过前厅,朝着他和秘银走了过来。
“沙弗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