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战准备室的大屏幕前,齐征南的脸上映着一层银蓝色的寒光。
室内温度是最适宜的26摄氏度,舒服得甚至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而在一屏之隔的极寒副本里,气温跌破零点、直降至零下十四,却也同样令人昏昏欲睡——而且是一睡不起的那种。
开局还没到十分钟,宋隐就已经差不多被冻成了一个“雪人” 。
银色假发虽然被大风刮跑了,可现在他的头发、眉毛乃至睫毛全都被染成了雪白。
齐征南原以为挨冻的人应该是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可宋隐的脸和嘴唇却在短暂发白后迅速变红,红润得简直就像刚刚从桑拿浴房里走出来。
白发红颜,这的确是一副美得不太真实的画面,但却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红润的脸颊是面部毛细血管冻伤破裂的结果。如果不及时取暖回温,这种红润会迅速冷却成为尸斑那样的青紫。
而那将是一个从天使堕落成丧尸的幻灭过程。
南面的山峪又吹来一阵强劲大风,卷集着铺天盖地的浮雪。风雪朦胧之中,宋隐忽然双膝跪地,痛苦地呻吟一声,紧接着颓然跌倒在了厚厚的雪地里。
难道这么快就撑不住了吗?
齐征南轻啧了一声,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
尽管已经过去十多年,可他依旧记得宋隐遇见第一场雪的那个冬天。
那一年宋隐刚刚离开南国,跟着齐家一路北上。齐家的工人们还没完全习惯这个新成员的加入,再加上宋隐那时候还不怎么来事儿,日常便偶尔会发生把他给“漏了”的乌龙。
初雪的那一天,齐征南放假在家。直到吃早饭时,住家保姆才突然想起还少了个“新来的二哥儿”。可再去找的时候,宋隐却已经不在自己的房间里。虚掩的阳台门外,有一道蜿蜿蜒蜒、转着圈儿的小脚印,一直延伸出了私家花园。
不过真正找到宋隐,那又是十五分钟后的事儿了。
出了花园后,撒有融雪剂的公共道路很快藏匿起了小小的足迹。低密度的花园社区里也实在有太多的角落可以容纳下一个人不足十岁的小孩。
正当保姆向着路过安保寻求帮助的时候,齐征南却麻利地穿上了外套和雨鞋,轻车熟路地沿着各种小径绕来绕去、最后来到了社区西面的人工湖边。
或许是因为废弃度假村里也有一座美丽的湖泊,宋隐一直都对这里情有独钟。而此时此刻,他果然就站在岸边、凝望着湖水。
连日来的降温让湖面结了一层薄冰,却远远不足以承载人体的重量。所以岸边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提示居民不要冒险涉足。
眼前的景象和废弃度假村里的某些记忆重叠在了一起。齐征南皱了皱眉头,快步走过去。
他并没有刻意隐藏行踪,因此吱嘎作响的踩雪声立刻引得宋隐回过头来。
对了……那个时候的宋隐也是衣衫单薄,脸色红得像个被霜打过的苹果,甚至还红进了眼眶里。
“为什么……为什么蝴蝶湖就不会结冰呢?”
他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紧接着就一个踉跄、软倒在了雪地上。
说实话,齐征南当时有点生气,甚至在心里抱怨这个孩子真是爱惹麻烦。可看着缩在自己怀里瑟瑟发抖的小脑袋,他还是无奈地脱下外套,裹了上去。
那之后,宋隐发了两天的烧,还差点转成肺炎。此后一遇到下雪天,住家阿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锁住宋隐卧室的阳台门。而宋隐也再没有独自一个人跑去湖边了。
回到现实当中来。
今时今日的宋隐,早已不会再对湖泊产生任何奇怪反应。不过,他的耐寒能力却显然毫无长进。
就在宋隐跌倒之后几秒钟,北坡上一道银灰色的人影迅速地朝着他走来。
那无疑也是一名竞争者,同样被冻得脸色通红、嘴唇青紫。可怕的寒冷还没来得及冻掉他的手指,但无疑冻掉了耐心和疑心。或许他只是想要尽快结束这遭罪的比赛——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都可以。
总之,他借着下坡的地形朝宋隐走来,而且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滚到了宋隐身旁。
而就在他红着眼睛伸出手,想尽快从宋隐身上扒下那件薄得可怜的战斗服的时候,刚刚还“不省人事”的对手却冷不丁地睁开了眼睛。
紧接着就是好一顿拳脚噼啪,并以拉链开合的细长声响作为结束。
宋隐的十根手指全都被冻成了肿胀的胡萝卜,无法弯曲也没有知觉。但他还是尽量以最快速度扒下了对手的战斗服,套到自己的身上。
现在,轮到那个被扒得只剩下一条内裤的倒霉蛋躺在雪地里,浑身红得像条鲷鱼。
“你应该立刻弄死我的。”那个倒霉蛋有气无力地说道。
“其实我并不怎么喜欢亲手杀人。”套着衣服的宋隐抽空回答,“如果你觉得冷,其实可以直接弃权离开这个副本。”
那人没有接他的话,反而有气无力地抛出一个新问题:“你知不知道我有什么天赋?”
“不知道,你小学的作文特别好?”已经穿好衣服的宋隐勉强觉得暖和点了,又开始留意四周围的状况。
他脚边的雪地上传来一串闷笑:“你完蛋了……我的天赋是,只要这么做,你就一定逃不了。”
说着,那人闷哼一声仰面朝天,捏住自己的鼻头,十分用力地擤了一下鼻子。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只见那人的一颗眼珠竟然轻轻松松地从眼眶里飞了出去,而且越飞越高,居然在半空中“嘭”地一声炸开,化为了一枚巨大的绿色眼睛,将整片雪原映成诡异的绿色!
完成了这出近乎于荒诞的行为艺术之后,那人吃吃大笑着退出了副本。
“这还真是个没什么用处的天赋啊。”宋隐苦笑一声,居然有点同情起对方来。
但是他的笑容很快又转化成了警惕。
“眼珠闪光弹”依然在半空中持续闪耀着。受到爆炸气流的影响,距离最近的雪峰上扑簌簌滑下一大片积雪,沿着起伏和缓的北坡滑行了几百米,勉勉强强地停在了山脚。
而就在这次微型雪崩的下方,有一支银灰色的队伍,正在巨大眼睛的指引下匆匆赶来。
这群拉帮结派的混蛋们,终于找上门来了。
装死显然已经没什么用了,宋隐往前走了几步,主动迎上去。
“在动手之前,我想先提一个问题。”
尽管很冷,但他还是尽量从容地扫视了一遍面前的七个人。
“你们为什么针对我和我的队友?!”
按理来说,这种纠集起来以多欺少的团体,大多拥有着没心没肺的恶人气质。然而此刻映入宋隐眼帘的,却是一群同样冻到脸色发红、吸溜着鼻涕、缩成一团的倒霉蛋。
这群倒霉蛋中间走出了一个勉强看着像是头狼的男人,声音嘶哑:“没有人专门针对你们,这是规矩。”
宋隐嗤笑着,从嘴里喷出一团白雾:“规矩?什么规矩?不许别人比你们长得帅的规矩?”
没有人给他的这句调侃捧场。所有人的脸皮都冻僵了,好像随便动一动就能脱下一层冰壳子。
还是那个头狼男人回答他:“我们几个都是老赌客,而你们是新来的。这里的规矩,新人第一场不能赢,想赢就会被针对。”
“这算是哪门子规矩?”宋隐哑然失笑:“比赛难道不是谁强谁第一,谁弱谁滚蛋?哪儿来的这种狗屁规矩?”
这次,头狼的身后也不知是谁咕哝了一句:“你强你回去当执行官啊,抓你的偷渡者去啊,跟咱们在这儿玩什么虚拟伤害呢?”
“关你屁事!”
宋隐上下牙齿哆嗦着,也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挨着冻:“我怎么不知道这儿是loser的乐园呢?你们这样拉帮结派扮家家酒,这比赛还有什么看头?对得起外头下注的那些观众吗?!”
说着,他抬起胳膊想要虚指一个方向,可冷风立刻往腋下钻来,疼得他马上又将手缩了回去。
头狼男人的脸色已经开始由彤红向青紫发展。这让他看上去仿佛随时都会变成丧尸。
“你懂什么?赛场有赛场的法则,赌场也有赌场的规矩。不懂规矩就进来的新人就是被宰的猪。没错,我们就是一群没胆赌命的loser,是拉帮结派、不择手段,但那又怎样?我们每一个人身后都有好多的家人。我们无论如何都想尽快平安回去和老婆孩子父母兄弟团聚,这他妈有错吗?抱团生存就是弱者生存之道,谁都没资格否定!”
在他身后,余下的七名同伙几乎全都挤在一起。极端的严寒将他们凝冻成了一大团硕大的、畸形的白色怪物。唯有那七颗僵硬的头颅、和嘴边徐徐吐出的白汽,才能证实他们还是活生生的人类。
宋隐凝视着这群似人非人的生物,然后深吸一口刺痛肺泡的寒冷空气,感觉到口腔里弥漫起了一种血液的甜腥。
“……开什么玩笑!”
他突然放大了嗓音:“你说你们没胆子出去搏命,说要活着回去见家人。家里有几口活人了不起吗?!你又怎么知道那些被你们针对的人,他们走进赌船是不是为了他们的家人?就因为自己没本事,所以排挤外人——这种狗屁理由凭什么不能否定?!”
他嘹亮的声音沿着光滑的雪坡向四周扩散,很快就被厚积的冰雪所吸收,变得了无痕迹。
“你还是清醒一点吧!”头狼男人又前进一步,“不只是这里,这世上没有哪个派系会欢迎一个打破内部平衡的不速之客。这里不欢迎你。”
“谁不欢迎我?你说了算吗?!”
宋隐又扯着嗓子喊叫起来:“我他妈这就不信没人治得了你们这种歪风邪气!!今天,就让我代表所有被针对过的新人来打败你们!!让你们看看我的生!存!之!道!!”
不知为什么,他一声比一声喊得嘹亮,最后甚至达到了声嘶力竭的诡异状态,在雪峰之中不停地回荡。
“这小子……是彻底气疯了吗?”齐征南双眉紧皱,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然而头狼男人已经看穿了宋隐的意图。
“没用的。别再白费劲了。你就算喊破了喉咙、冻掉了舌头都不会雪崩。还是少看点小说和电影吧,全他妈是骗人的。”
“欸……什么,不会吗?”
宋隐的声音已经嘶哑了,他懵然扭头去看四周——附近的几座雪山的确是安安稳稳、半点儿动静都没有。
他好不容易才想出来的“天罚”绝招居然是伪科学,事情顿时变得尴尬起来。
好在对方也没留给宋隐太多尴尬的时间。
只听头狼一声令下,七个快冻僵了的男人们一齐蜂拥而上。热闹堪比大年三十晚上去雍和宫抢头香。
尽管努力地反抗了一阵,可宋隐还是被八个人合力压进了厚厚的雪地里。
那些理直气壮的弱者们,有的按住他的头,有的骑住他的胯,甚至还有人扒下了他的战斗服把雪团往他脖子里塞。
这谁能受得住哇?
宋隐恐怕是真的要疯了。
一连串歇斯底里的叫骂过后,他还是没能扛住钻心刺骨的寒冷,就在快要被完全扒光的节骨眼上,咬牙切齿地弃了权。
通过屏幕目睹了全过程的齐征南,有点不知应该从何说起。
这次这个小疯子实在是被欺负惨了。但不得不说,又有一点好笑。
是不是应该给他送条毯子过去?
还是以云实的身份稍微给他一点安慰……
或者干脆再送他几万块钱,反正他也是为了装备才来赌场的。
…… ……
各种念头在脑袋里此起彼伏,齐征南稍微想了一想,拿起手机主动拨打宋隐的号码。
不过宋隐并没有接听。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内容提要里的“诺摩斯”意为法律、准则,与之相对的是费西斯,自然天性。
古希腊哲学家卡里克里斯信奉“自然权力说”,他主张“强权即公理”。并对“弱者通过制定法律或者习惯来压制强者”的道德伦理不屑。
这么多年了,关于这个问题的争论还在继续着。甚至就连看文的时候偶尔都会遇到这样的难题。主角究竟该不该不择手段呢?
无论赞同还是反对,大家其实都进入了哲学的世界,哈哈哈哈
哲学真的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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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一些科普。在雪山附近大声说话不太可能引发雪崩,当距离足够接近到说句话都能引发雪崩之前,其实你的脚步震动早就该触发雪崩了
当然也不要随便尝试。
关于这个科普,可以百度“中国减灾 : 大声说话会雪崩你也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