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狂风呼啸肆虐,已转为大地震动般低沉的隆隆声,透过厚墙穿透进来。不知何处的遮雨窗扫锁坏了,不断发出啪啪的剧烈敲打声。墙上与美术灯上的蜡烛火焰,时而像是快被门窗隙缝吹入的强风吹熄似地,事实上就真的有一些火焰被吹熄了。虽然黑田管家团团转地四处点燃墙上烛台的烛火,但房间里却逐渐变暗。
中村探长稍露愤怒地瞪着征一朗,“你该不会要我们自己去挖那座大理石喷水池吧?”
老人像借来的猫儿般乖乖摇头,“不,没必要!那女孩说的没错……那座喷水池的确就是他们的坟场。”
兰子没再开口,等待老人继续说下去。
征一朗低垂肩膀,表情茫然地静静开始述说:“这些话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或许你们打从心底也不会相信……不过,或许算得上是余兴节目。”
“我们会默默听到最后。”兰子恳切回应。
征一朗慢慢地开始了自己的叙述——
该从什么地方说起……
对了,这一切都要从一个叫卡尔·史奈德的中年德国人开始说起,这个人最先对恩格尔一家人的身份起了疑心。他是纳粹情报员,以特使身份派驻我国陆军,一定是奉他们国内高官的命令,搜查潜伏于其他国家有实力的犹太人。
战争期间的某一天,史奈德与一位高阶警官木村弘造前来找我,同时命令我查探恩格尔一家人的身世底细。
史奈德身材高大、短发、眼神冷漠,是国粹主义的偏执狂,他一开始就认定恩格尔他们是犹太裔的德国人,抱持敌视态度。我因为具有军人身份,不得不尊重高阶警官的立场,于是开始调查大学方面和他们身边的人。
结果发现,他们的身世与来历太不明确了,因此连我也很诧异。还有一点,不知是在大正哪一年,当这座‘Arrow馆’落成之后,他们的女儿奥嘉就几乎从来不在人前露面。
不久,史奈德开始常常单独前来拜访我,他将私下正在调查所获之事偷偷告诉我,亦即,自称是恩格尔女儿的那个奥嘉,真实的身份是哈布斯堡王朝的后裔,或许是法国国王路易十七的后代,如果属实,德国希望以他们为人质,在完全控制了法国之后,就会像日本利用傅仪建立满州国一样,扶植奥嘉为女王,让法国成为德国的傀儡国家。
我向岳父传右卫门坦白说出此事。想不到他立刻满脸怒气地,反而命令我绝对不准接近恩格尔家人,也绝不可采取任何行动。
我完全不明白原因何在,多次追问理由,不仅没得到答复,最后还引起他的不高兴。事实上也没错,是传右卫门先生邀请恩格尔投资武藏野医科大学的,所以关于恩格尔一家人,他一定知道些什么才对。
不得已,我和史奈德便采取隐密的行动。
那时候,日本已走向败战之路,而在欧洲,德国败战的局势也逐渐明朗。六月登陆塞班岛的美军,七月攻陷马里亚纳群岛,然后转向攻击菲律宾。而在欧洲,盟军也成功登陆了诺曼底。
某日,史奈德说了一些奇怪的话。他谈到的是为了让路易十四欢心而献上的‘月光之滴’十二颗巨大钻石的去向。他猜测,那些钻石很可能是由恩格尔他们藏匿,也就是说,奥嘉若真的是路易十七的后裔,持有这条国宝级项链的可能也极高。
我们暗地里打探恩格尔家的动向,终于在某一天,展开了一直悬而未决之事。我带着足堪信赖的部下,会同史奈德一起强行进入‘Arrow馆’,然后强迫羁押这对夫妇。由于当时的时势,日本战败迹象很明显,‘Arrow馆’中已经没有佣人,恩格尔他们三个人自己打理生活。
当然,当时我们的目的已经不只是调查他们的身世,那都无所谓了,我们更感兴趣的对象是难以估计价值、几乎是无价之宝的那些钻石。但一进入‘Arrow馆’,却发现一件非常令人吃惊的事情,因为那是太不可思议的现象了!这该怎么说呢?完全无法以常识来判断。
我们在别馆的一个房间里发现了奥嘉,她躺在床上睡觉,就像刚刚才闭上眼睛的样子,静静地睡在漂亮的薄棉被中。
问题是,无论我们如何叫醒她,她绝对醒下来。恩格尔说她生病了,说是罹患了昏睡症或嗜睡症之类的,被归类为嗜睡性脑炎的新型病例。但是,最令我们惊愕的还是奥嘉的外貌!
据我调查,奥嘉与恩格尔前来日本时,应该才十六、七岁,当时的照片还保留在大学的资料室里,然而,我们发现她时,她还是维持当时完全相同的年轻模样。她的脸、肌肤的艳丽光泽,根本就是十几岁少女才可能拥有。尽管都已经历了三十年以上的岁月,她的容貌却完全没有变化。
这是令人无法柏信的事!难道我们见到的完全是另一个不同的女子?
不管怎么说,这个沉睡中的美女实在是太美丽了,全身散发出神圣的光辉,看着她双眸紧闭的脸庞,不禁让我想起了西洋女神的雕像。我和史奈德逼问恩格尔夫妇,最初是要求他们说出真实的身份,但恩格尔的口风很紧,坚不吐实,只是顽固地说奥嘉是他女儿,妻子席拉菲娜也由史奈德用德国话讯问,但她几乎不吐出一句话来。
我命令随身部属,给予恩格尔和席拉菲娜肉体上的激烈痛苦,对于老人家而言,那绝对是过度残酷的体罚。后来,转而逼问钻石的去向,但情况仍旧一样,恩格尔和席拉菲娜也只是坚称他们不知道什么钻石。
最后,他们的身世来历如何?钻石如何?都无所谓了,盘据在我们心中的兽性被解放,寻求的只是嗜血的杀戮与刺激。我们将恩格尔和他妻子幽囚在别馆的一个房间,长达数日的拷打,不给他们食物和饮水,也不让他们睡眠,持续对肉体施加暴行,泼水、棒殴、拳打脚踢。
即使如此,他们仍不屈服!
我逐渐感到不安了,心想,他们或许真的是毫不知情。
然而,史奈德的疯狂却不断膨胀,对于自己祖国接近崩溃的他来说,最后是以倚恃的,只有那些钻石的价值,他丧失了理智,躯体里只剩下粗野的暴力冲动。
我忘不了那个昭和十九年八月二十五日。那是地狱般酷热的日子,既是我的生日,也是孙女茉莉和沙莉的生日。
我们如往常一样,继续折磨着恩格尔夫妇。我的部下拔掉了席拉菲娜的指甲,用铁棒敲碎恩格尔的脚趾甲,可是他们仍旧不愿屈服。我们都知道,那天已经到达了临界点,因为,精神上的耐性已经完全消失。史奈德粗暴地告知恩格尔说,如果再不说实话,他会当着恩格尔面前,一个一个杀死他的女人,也就是他妻子和奥嘉。
恩格尔当时也知道史奈德真的会这么做,那张因为不断承受暴行而伤痕累累、满是血污的脸庞霎时变色,泪流满面地要求我们放了他们。奇怪的是,他恳求着说,他绝对不是为求自己夫妻的活命,而是求我们千万不要对奥嘉下手。
史奈德问,为什么?因为她是路易十七的后裔?
恩格尔喘息回答,不是的,因为奥嘉是“魔女”。史奈德大叫,你说什么?
恩格尔灌注全身之力回答说,奥嘉是个被封印的躯壳,在她体内密封了‘邪恶之物’,她真正的身份就是魔女,如果伤害她的肉体,解除封印,那么这个世界将会弥漫灾祸。奥嘉之所以容貌未变地持续沈睡,主要就是因为她自己施展魔法的结果。
我心想,恩格尔终于因遭受严刑拷打而精神出毛病了。
史奈德听了也是吃吃大笑问他,你到底是谁?
恩格尔无法忍受身体的痛楚,彷佛快断气似地回说,我是魔法师,使用魔法抑制了象征恶兆的魔女力量,趁隙密封起来,让魔力无法离开躯体,被封印在她体内的,是这个世界上各种灾祸根源的地狱诅咒。
在西欧,有职司保护并恢复超自然界秩序的魔法师,他说他就是属于极少数的后裔之一。
据他说,魔法师或古代的神父,是以星体运行为媒介和天上的神沟通的:而魔女或恶魔,就是统治黑暗、崇拜秽物、潜伏在世界背面的邪恶。从远古时代,他们魔法师一族就存在于人类不可见之处,与魔女一族反复进行悲壮的战斗,目前在西欧抬头的纳粹恐怖主义,在日本抬头的军阀风暴,都是基于恶魔或魔女的指示而出现的。
他们煽感人类陷入战争灾祸,在暗处操控、破坏地球,而你们军人只不过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受到他们玩弄……
但是,我们不相信这种可笑的鬼话。史奈德感觉纳粹受到冒渎而非常愤怒,于是用皮鞋踹恩格尔的脸,恩格尔因双手被绑在背后,所以一直滚到墙角,牙齿断了好几颗,口中喷出鲜血。
最后,史奈德对那个老人提出最后通牒,快说出钻石藏放何处,否则把你们三人全都烧死。我向史奈德建议说,对了,本馆地下室最合适,在那里面,就算将这些家伙活生生烧死,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史奈德睑上露出残忍的笑意,表示这个点子不错。
我们把半死不活的恩格尔相席拉菲娜拖到焚化炉前,席拉菲娜已经只剩奄奄一息了,恩格尔也同样失去了抵抗的力气,只是轻声低唤妻子的名字。我们缓缓升起焚化炉火,然后不停地投入煤炭,好让火势烧旺到最高点,那是一种心理上的拷刑,目的在让恩格尔他们知道,他们正在逐步接近死亡。
然而,事态毫无变化,那对老夫妻只是以恐惧畏怯的眼神,凝视着红色的火焰。
我们再也不愿忍受了。首先,我们从奥嘉开始,由史奈德和我的两名部下把沉睡中的奥嘉从地板上抱起来,我则打开焚化炉熊熊燃烧的炉门。
史奈德形貌恐怖地大吼,完全丧失了理智,成了欲望的俘虏,他说,恩格尔,快说出来!如果不想让这个女孩去死,就快说出钻石藏在何处!
即使如此,恩格尔也只是一直无力地摇头,还像作梦一般反复念着,住手,快住手!
史奈德的脸丑陋地扭曲,朝我的部下示意,于是他们两人立刻把奥嘉的身体丢入熊熊燃烧的焚化炉里,而我在间不容发之际关上炉门。
就在此时,恩格尔忽然站起来,发出野兽般的狂叫,朝我们冲过来。他的双手被绑住,无法使力,只好用肩膀冲撞我们。
我的部下飞身后退时,顺势踹了他一脚,只见他重重摔在地板上。
史奈德也快速退到一旁,取出毛瑟枪,朝恩格达胸口连开了三枪。枪声响起,恩格尔的身体反弹到焚化炉前,身上的伤口喷出鲜血,倒在地板上挣扎,然后使尽全身力量,抬头大叫,复活的奥嘉会纠缠着你们,你们一定会被她诅咒!志摩沼,你听好,奥嘉绝对会转生成为你今日出生的孙女,志摩沼,你最好有所觉悟!奥嘉可是个执念非常深的魔女!
这是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说的话。先前我告诉史奈德说,女儿今天可能会生产时,恩格尔听到了,便借此当作临死前的诅咒。
我愤怒到忘我的境界,拔出八·手枪,朝恩格尔的脸击发,直到他完全没有呼吸为止。恩格尔的身体受到子弹射击,于是开始剧烈地痉挛。接着,我又朝躺在地板上,气若游丝的席拉菲娜额头,同样也开了枪。
两眼充血的史奈德,发出猛烈的呼吸声问:“死了吗?”我点头说:“嗯,死了。”
既然这样,这些家伙已经没什么用了。志摩沼,尸体就用焚化炉处理掉吧!接着我们再连手搜索宅邸,找出我们要的珠宝。
我点头,用闪闪发亮的目光看着他。于是,我的部下抓住席拉菲娜的尸体手臂,拉高到自己腰部高度。
焚化炉里,熊熊烈火发出轰隆声响。史奈德把手枪插回腰闾,再度打开焚化炉炉门。但是,就在那个时候,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猛烈的火舌从焚化炉门随着高热喷出,红莲般的火焰同时袭向史奈德上半身,让他在瞬间整个人成了一团火球,只听到他发出惨叫,一直在地上翻滚。我和我的部下对这个突发意外感到恐惧而后退,一阵高热的焚风掠过我们脸颊。
但最让我们害怕的却是,团团抱住史奈德的火球真面目,那竟然是我们刚才丢进焚化炉的奥嘉!奥嘉燃烧的身体紧紧抱住史奈德的上半身,在熊熊燃烧的艳红火焰中,的确是礼服燃烧、头发燃烧、皮肤燃烧、肌肉燃烧、骨块燃烧的奥嘉,身躯曲线已像浇熄的煤炭一般漆黑,简直就是黑色的骸骨,然而,那具髑髅只有睁大的白色眼球,褐色焦黑的尖锐牙齿全都裸露出来,紧紧勒住史奈德的脖子,瞪着他痛苦的脸。
史奈德双手挣扎,想甩开她的身体和火焰,但是在火团的环绕中,他那张轮廓深邃的脸,在转瞬间就已烧烂了。过没多久,史奈德的身体与奥嘉的身体合而为一,最后无力地倒了下来。当他拖着尾音的惨叫和抵抗终止时,两人的身体化为一团,倒在房间中央。遗骸就像森林大火中树木余烬般漆黑,皮肤和肌肉烧毁,冒出燃烧毛皮似的可怕气味,黑烟在室内袅袅升起。
我和部下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发呆似地背靠在墙壁站立。直到尸体的火苗完全熄灭为止,我们就这样一直盯着那恐怖的景象!
……这就是那天恶梦的一切过程。
经过了很久,我们才回到现实。我命令部下将四个人的尸体和大石块,同时放入汽油桶内,沉入宅邸前方的沼泽中。
隔天起,我和部下一同搜索宅邸内部,当然,为的是找寻钻石。但是,直到今天为止,我依然什么也没找到。
关于杀害恩格尔之事,我后来告知了传右卫门先生,他激怒异常,对我又打又骂,无论之前或日后,都未曾见过他如此动怒!不过,传右卫门先生从未对我说明,对于恩格尔的死,他为何如此格外关心。只有一次,就是在他临终之前,以充满深刻绝望的神情对我这么说,如果在暗地里,有永远的生命存在,那也将因为他们的死而永远消失了……
我至今仍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那是指奥嘉多年的沉睡下醒,容貌却丝毫没有变化吗?或是与恩格尔自称是魔法师,指责奥嘉为魔女这一点,有某种特别的关系?
无论如何,在传右卫门先生的指示下,我们夺下了这座宅邸,等到战后,立即迁入居住。
接下来则是后来的事了,我只在乎一件事,那就是杀害恩格尔他们当天,我的两个孙女果真出生了,也就是我的女儿达子,她生下了沙莉和茉莉一对同卵双胞眙。
我感到非常担心,虽然无法向家人解释,但恩格尔临死前说的话,却一直萦绕心中而又挥之不去,我多少有些害怕地远远观察着孙女们,但她们平安顺利长大成人,与一般小孩丝毫无异。结果,我渐渐遗忘了自己犯下的残酷罪行,也不再在意双胞胎孙女的事。
魔女转生是骗人的。恩格尔说的诅咒,实际上并不存在,那家伙只是临死前为了报复,才对我瞎扯那些话。
我一直如此相信。是的,直到在茉莉房间,发生了那桩诡异的杀人事件……
漫长的故事结束了。屋外的呼啸风声又回到我们耳中。在只有蜡烛火光的昏暗里,陈述如怪谈的残虐自白内容,终于迎向了落幕。
房间里的人身躯僵硬、脸色苍白地沉默无语。我们好像看着怪物似的,总觉得志摩沼征一朗这位老人非常恐怖,也令人厌恶,不,甚至对这位老人内在潜藏的本性,我们也同样升起一股无法理解的强烈畏惧心理。
左手墙边,女佣容子与和惠脸颊相贴,闭上眼睛,彼此用力挤在一起,彷佛想要逃避恐惧;加屋子与达子也是脸色惨白,老女佣梅代的神情几乎是难以形容的僵凝,而大厨饭山、主治医师山下,甚至志摩沼卓矢也都一样。
唯一看不出表情变化的人,当然就是睑部完全被绷带覆盖的美幸了。
我的背脊也是一阵寒气。故事最后,我能感觉身旁的中村探长也打了冷颤。
征一朗缓缓抬起头说:“这是……这是我所犯下的罪行。沙莉和茉莉的死,其他家人大部分的死,本来应该都是我一个人应该背负的罪孽。”
兰子以明亮的眼眸望着他,“你的意思是说,这次的‘恶灵公馆惨案’是因为你受到魔女奥嘉的诅咒?”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希望能获得死者原谅。”征一朗已无从虚张声势,低垂着头。
“曾是你部下的士兵,就是目前也在这里的黑田先生吧!”兰子说着,目光注视直立不动的老管家。
但是,黑田什么也没回答,所以兰子向征一朗确认,“怎么样?”
沮丧的老人瞥了管家一眼,点头。
“没错,兰子小姐。”获得主人的允许,黑田管家以毫无表情的声音回答,“我也是在杀害恩格尔他们的现场帮忙,而且将四具尸骸沉入沼泽底下的人也是我。”
兰子没再深入追问,把轮椅推到房间中央,轮流望着周围的人,“反正这么一来,我们终于来到解决事件的大门了。事件中,最初挡在我们面前的谜团,就是环绕这座‘Arrow馆’西式宅邸的秘密。
“为何要建造这座宅邸?汉斯·恩格尔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来历?他们消失于何处?志摩沼家的人坚持住在这座宅邸的理由何在?等等……
“我们终于得知其中的缘由了。”
兰子住口不语,等待其他人打岔。但是,眼前这些被惨烈的往日事件所震慑的人,却已经没有这方面的心情了。
“正因为如此,负责查证命案的我们,终于可以把美园仓郁太郎的死,剔除在一连串的连续杀人事件之外。因为他的坠落死亡,与过去钻石故事传出之后所发生的事故,同属类似的意外。
“因此,应该有必要重新检讨下列要素,像是魔法的密室、废屋的焦尸、晚餐会的集体毒杀,以及田边好子的残杀、针对美幸小姐的伤害……”
我心痛地望着默默坐在床绿的美幸。即使自己成了话题主角,但她的姿势丝毫未变。年轻的护士小姐,用满怀同情的表情望着缠裹绷带的美幸侧脸。
兰子很有耐心地继续说:“这次事件凶手的犯罪动机,该从何处着手追究才好呢?如果一切都像死于医院的田边京太郎所供述的,那么就应该追溯到他的出生为止,他是志摩沼传右卫门这位富豪小妾的儿子。”
兰子再将轮椅旋转半圈,来到老女佣旁的中年女子石阪加屋子面前,正面凝视她,“你给了家父和我很宝贵的暗示。但是,你为何知道松子的孩子之事,以及矢作清受田边善行所托,汇款给寺院,供养松子死去的孩子呢?”
加屋子用力伸展脊背。在她气色很差的瘦削脸上,唯有瞳孔栖宿着强烈的生命感。看了她的眼神,我重新认识她,果然是在装病。
“我和须贺子是从家母德子口中听说的,家母与传右卫门另外两位女儿,一辈子都是互相对立地生活在这个家族中,对于可能危及自己立场的存在因子特别敏感。
“坦白说,我们姊妹从小就不知听家母说过多少遍,关于其他两房的批判或憎恨。
“还有,家母她们也知道,受传右卫门委托的田边善行,查出了松子的小孩被供祀的寺院。祖父他们本来打算一切都要隐瞒女儿们,但对于这件事,三个女儿同心协力,根本无法隐瞒,连田边善行请我们的奶妈汇款之事,也都被拆穿了。”
兰子点点头,让轮椅回到原来位置,“接下来发生的,是距今正好一年前,‘内院夫人’在临终之前宣布遗嘱。现在当然已没必要说明这篇遗嘱在‘Arrow馆’的住户之间,掀起多大的波涛了,京太郎之所以发现遗嘱的暧昧性——亦即,有关传右卫门嗣子条款的非严密性——并借此兴风作浪、引发事件,主要在于他的律师职业。他自己在那之前,应该也从未想过,竟然能利用自己的身份来搅乱事件的调查。
“而在最后——我认为这一点最重要——又出现了征一朗先生强迫卓矢和美幸结婚的事实。当然,这也是‘内院夫人’这位老太太心态的展现,只是她完全漠视了当事人彼此之间的意向,因而成了最大的败笔!”
“胡说!”卓矢上前一步大叫,然后走到美幸身前,“我和美幸今天要宣布订婚,这是我们无可取代的心情。”
兰子不慌不忙地反唇相讥,“但是,至少在一年前,你是打算和茉莉订婚的吧!”
“当时是当时。”他转过头,冷冷说道,“现在的情况已经改变了。”
“是因为她被杀害吗?或者因为和她结婚,就无法继承‘内院夫人’庞大的遗产?”
“都不是,而是我爱美幸。”
兰子的目光移向沉默、什么话也不说的美幸身上,“以前我也曾指出,你和征一朗先生冷酷地强迫茉莉堕胎,你不认为那是推她坠落绝望深渊的行为吗?”
“所以,我不是也说过吗?对彼此而言,那是最好的结果,茉莉也能理解这一点。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一定有更适合茉莉的好男人!”
兰子瞇上的眼中开始显露愤怒,她的卷发也因强烈的情绪而如漩涡般倒竖。
不知卓矢是否敏感察觉了,只见他以歇斯底里的言词挑衅,“重要的是,你们算什么?从刚才就一直在揭穿别人的旧日耻事,刨根挖底地谈一些无聊历史,把我们所有人全都当成罪犯。如果有这么多时间扯一些言不及义的话题,那就不要赖在这里,快到其他凶手可能躲藏的地方逮捕凶手吧!如果凶手逃掉了,一切都要怪你们自己!或者,你们根本完全不知道凶手在哪儿!”
兰子只是将轮子转一圈,让轮椅朝卓矢前进。
卓矢似乎感到害怕,后退一步。
“没这个必要!”兰子微笑说,“因为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既然如此,那就快逮捕呀!拖拖拉拉的,搞不好又被逃掉了。”
“放心,不会的,因为凶手绝对逃不掉。”
“逃不掉?”卓矢激动反问。
然而,我们对此答案也同感惊讶!
中村探长凝视她,“兰子小姐,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中村探长。”
“那么,凶手在哪里?”
兰子两眼紧盯卓矢,缓缓开口:“凶手就在这房间里,换句话说,我们已经逮捕了……”
房间里漂浮着冷漠的嘲笑与类似羞耻的困惑。但是,立刻又转变为彼此之间的猜疑,充满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冰冻背脊的恐惧气息,而且,瞬间更掠过看不见的敌意。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股敌意就绝对是屏息潜伏在我们之中那个真凶的恨意。
门窗隙缝灌入的风吹得烛影摇曳,房间里反复出现明灭光影,让阴森的景象更勾勒出阴郁。
中村探长的口气不甚有自信,“但谁是凶手?这个房间里,除了警方与相关人员之外,其他全都是这次事件的被害者呀!”
“因为其中隐藏了可怕的欺瞒。”兰子若无其事地回答。
她的话所酝酿的波涛逐渐扩大。
“凶手所运用的,乃是远远超越一般人类常识的欺瞒,面对这种欺瞒,我们必须抛弃所有的既成观念,否则反而完全无法看清真相。也就是说,明明一直认为只是羊群,但其中却混入了披着羊皮的恶狼!”
我依序轮流看着她称之为嫌犯的那些人。
莫非在志摩沼征一朗、志摩沼卓矢、矢岛达子、石阪加屋子、美园仓美幸、黑田德助、山下敬三郎、饭山孝三、柳柛原梅代、柳柛原容子、奥山和惠与其他女佣……这些人之中,潜藏了真正的恶魔却戴上平凡人的面具?
我看了身旁的父亲一眼,父亲不知何时已经叼着烟斗,但是并未点火,只是环抱双臂,身体动也不动地聆听兰子的推理。
兰子又恢复了平静的语气,“在指出凶手的姓名之前,我就先说明一下,我们是如何分析出凶手的真正身份吧!”
说完,接下来她详细对房间里的人说明了在医院里与中村探长之间的对话,以及我们今日前来“恶灵公馆”后,实际证实了凶手的各项企图。这种做法等于是从根本推翻事件的表层解释。
“换句话说,要让这次事件以邪恶的行动模式成立,必须要有下列的条件:
“·知道‘恶灵公馆’有蓝白色礼服幽灵出没的谣传,而且具备化装成幽灵的机会与容貌者。
“·精通宅邸内部构造,能表演展示室的例立盔甲亡灵,又有威胁女佣的机会者。
“·能够向美园仓郁太郎暗示,让他修复钟塔的大时钟者。
“·同样能够向他暗示‘幸福之证’与‘幸·福’吻合者。
“·在布置密室诡计时,从以前就知道茉莉小姐房间的盒锁已经毁损者。
“·有机会在葡萄酒窖保存的众多酒瓶中偷偷注入砒霜者。
“·透过一连串杀人事件,能够取得志摩沼家财产,以及‘内院夫人’的遗产者。
“仔细考虑这些条件,就明白田边京太郎要单独完成这一切,可说是非常困难。相反的,如果认为宅邸内另有人协助他行凶,或者另有主犯进行犯罪,那就很自然了。”
“这么说,那个共犯应该是个女的吧?”卓矢开口想要确认,露出狡猾的神情,显示自己可能因为避开了嫌疑而安心的模样。
“男的也可能穿上仕女礼服呀!”兰子说。
卓矢惊讶地望着女佣梅代与千都子,“这么说,根据最后的条件,佣人就剔除在外了?”
“没错,就是这样。”兰子马上点头,“志摩沼家族中,有一个人是真正的凶手!这个凶手是个受到憎恨与欲望的驱使,把自己的灵魂卖给了恶魔的卑鄙小人!”
“但是,等一下!这么说来,能完全符合此一描述的人就只剩下一个女的了。”
“是的。”兰子回应。
是女人?我沉思。在房间里属于志摩沼家族,而且又属女性的只有三个人,那就是石阪加屋子、矢岛达子和美园仓美幸。除了与丈夫前往宝冢市的达子之外的两个人,在最初的杀人事件中并无不在场证明,而是表明在自己的房间就寝。然而,美幸的脸和手都受到严重创伤,是个可怜的被害者。如此一来,一年前“内院夫人”的遗嘱公开之后,就一直假装发狂,将自己幽禁在房间里的加屋子,不正是这一连串事件的真凶?
“但不可能会是这样,绝对不可能,不是吗?”卓矢狂吼似地辩驳。
“为什么?”兰子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你心中想的那个女子与我想的是同一个人吗?如果是的话,那不就是唯一的答案?”
“胡……胡扯,我不相信!”卓矢两手抱头,以颤抖的声音说着。
“看一件事物,只从前面看,无法了解整体形貌,还必须从侧面、从后面看。”
“等一下,兰子小姐。”中村探长焦躁的说。
兰子扭过身子,让中村探长稍微看到自己稍显疲劳的侧脸,“什么事?”
中村探长带着困惑的神情,先打量脸部表情僵凝的达子与加屋子,然后望向脸和双手裹了绷带,几乎完全不动地聆听这一切骚乱的美园仓美幸,“难道你认为这些人之中有人是凶手?是加屋于小姐?达子夫人?或者是美幸小姐?”
征一朗抬起有气无力的脸,眼神茫然地看着我们。其他人也因兰子接下来将要说出口的话,而不禁咽了咽。
然而,只见兰子嘴角浮出讽刺的微笑,静静地摇摇头。
“中村探长还不明白吗?我以为说到这儿,各位应该都知道谁是凶手了!”
“是谁?难道是……”
“没错,正是如此。”兰子眼眸发亮地回应,但紧接着说出的话,可谓惊天动地。“凶手正是失岛茉莉,志摩沼家同卵孪生姊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