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风愈来愈强劲,遮雨窗全都关上了,在哥德式华奢宽阔的房间里,高高的天花板上浮现几何图案,垂挂下来古色盎然的金黄美术灯,与整体贴覆凸式木纹亮板的红褐色墙壁,点亮了全新的蜡烛。
这儿是一年前辞世的“内院夫人”以前居住位于别馆的房间。适逢执行她的遗嘱之际,志摩沼征一朗特别挑选了这个房间。
目前的天气,也是名符其实暴风雨前的宁静,弥漫着一股阴森异常的气氛。
从踏入房间开始,压迫的空气就迎面袭来,和外面的风声混杂融合,响起如海潮音一般的奇妙耳鸣,钝闷地刺激脑袋。我身体不动,只是移动眼睛观察所有人的表情。
志摩沼家人和佣人,在稍早之前被集合起来,与警方人员面对面会谈。
那是一种对人穷追不舍的情况。房间里虽然听见低微的窃窃谈论,但也只是志摩沼征一朗与新聘的中年律师持续低调商量的声音。
他靠在久未使用的四柱罩顶床铺前的贴布椅上,毫不掩饰脸上下快的神情,刻意漠视我们似地继续与律师交谈,木制拐杖放在膝盖上,用小羊皮擦拭。
在他右侧,背靠窗边墙壁的孙子卓矢,不安地频频抽烟,他稍微打开遮雨窗,有时候,烟灰并非弹在手上捧的烟灰缸里,而是夜晚的庭院中。
身穿黑衣的矢岛达子就静坐在卓矢面前的椅子上,失去丈夫和女儿,一脸极端憔悴的样子。房间左侧,瘦弱的石阪加屋子非常紧张,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老女佣柳柛原梅代紧紧靠在她身旁,似乎要让神情畏怯的加屋子冷静下来,将手放在她枯瘦的手上。感觉上,加屋子看起来因骂失去了孪生姊妹,因而不知如何是好。
美园仓美幸也静静地坐在床铺尾端,但事实上,她是这个房间里最醒目的人,因为美幸的睑和双手,全被绷带包覆。也不知缠了多少层,整个头简直就像一个浑圆的白球,而手则像是戴了棒球手套一般肿胀,为了不影响治疗,身上穿的是舞曲礼服式宽松衣裳,精神上的创伤似乎尚未痊愈,无论谁和她说话,她都只是摇头或点头,无力的视线从绷带隙缝间投射在地板上。
美幸身旁站着志摩沼家的主治医师山下敬三郎和年轻的护士。
其他还有神情不安的牛山千都子她们本馆的两位女佣,以及别馆的女佣柳柛原容子和奥山和惠、黑田管家与饭山孝三大厨等人,拿着椅子不安地坐在壁橱前。
每一张睑上都布满了紧张、轻微的恐惧与猜疑心。
大家长征一朗停止擦拭拐杖,慢慢转身面对站在门前的父亲,“二阶堂警视正,有什么事情何不现在就说出来?你也知道,对我们而言,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可不能为了一些无聊琐事浪费时间的。”
我和兰子站在父亲身旁,后面是中村探长、山根副探长和村上刑事并排站立。
“是值得恭贺的日子吗?”父亲双手插口袋,露出微笑讽刺说道。
“没错,是我们家族年轻人宣布重要事项的日子。”
父亲望着窗旁的卓矢,又望着坐在床铺尾端的美串,“是他们两人决定订婚了?”
征一朗露骨地笑道,然后双手在和服袖管里交抱,“没错,我们战胜了这一年的灾难。”
这时,兰子推着轮椅上前,彷佛在对抗征一朗似地天真问道:“你认为自己是胜利者?”
老人侮蔑地望着坐在轮椅上的兰子,“当然!我可爱的孙儿卓矢要与亡妻的妹妹宫子的孙女美幸结婚,而且遵照‘内院夫人’的遗嘱结合,对我们家族来说,若不算胜利,又算是什么?”
“我问的是你的胜利吗?”兰子态度从容地说。
征一朗并未立刻回答,静静盯着兰子,眼神中可窥见稍许的憎恨,“对了,我忘记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了。”
“如果你能想起来,对我们彼此都算是幸运。”
“什么事?”老人恨恨说道,“要说就快点!”
兰子回答之前,父亲再度替她开口,“志摩沼先生,我们今天前来贵宅邸,是为了要逮捕连续杀人事件的凶手。”
老人楞楞抬头望着父亲,反问:“凶手?别胡说八道了!凶手早就死了,田边京太郎就是杀人凶手,这可是你们自己承认的!京太郎这家伙,枉费善行死了之后,我还这么提拔他,想不到却如此恩将仇报!”
“你应该已经知道他是传右卫门之妾的儿子了吧?”
“我听说了。但是,他与传右卫门先生并无血缘关系,而且,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对此毫无兴趣!”
“不,凶手另外还有一个人。”
“别瞎猜了!”老人嗤笑。
“你能协助警方调查吗?”
“你以前也曾经这么说过,我现在的回答也一样。尽快离开我的宅邸,我们希望过着不受任何人干扰的平静生活。”
这时,兰子故意将轮椅左右晃动,让车轮发出声音,吸引大家的注意。
“离开也没关系,但是,请你回答我们的问题。”
征一朗动作缓慢地把视线移向她,“什么问题?”
兰子以演戏般的姿态,将前额的头发往后撩拨,“就是有关汉斯·恩格尔与他家人的行踪,以及‘月光之滴’的事,我希望你能说明这两个问题的详细事实。”
“什么!”征一朗愕然喝道。无论他预期兰子会问什么,却绝对想不到会是这两件事。他的嘴唇因为惊愕与愤怒而轻微颤抖,坦白说,我和警方也因为兰子说话的内容太突兀而哑然。
“没听清楚吗?”兰子穷追不舍地反问。
征一朗脸色泛黑,然后转成阴森森的神情,“你是听谁说起‘月光之滴’的?”
“并不是听什么人说的!”兰子淡淡回答,“是本馆三楼十三幅肖像画告诉我的。在那些画作中,有欧洲贵族的肖像,分别是意大利鲁克蕾齐亚·波吉亚、法国的布兰维利耶侯爵夫人、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的弗朗茨·约瑟大国王等等,而且都是维也纳宫廷画家的作品。
“那十三幅肖像画全都被人用刀严重割破。
“我试着思考肖像画为何会出现被割破的破坏行为?结果得出了一项假设,也就是说,若非画中藏有什么东西,就是割破肖像画的人认为里面藏有东西。会被藏在那种地方的东西是什么呢?通常是昂贵或稀有物品。
“因此,我在史籍中调查,欧洲的王公贵族搜藏的贵重金属或珠宝中,是否有与十三这个数字有关的东西,结果查出只有一件符合的宝物,也就是法王路易十四珍藏名叫‘月光之滴’的闪耀灿烂金项链。”兰子说着,以老人为中心,环视志摩沼家其他人一圈。
但是,每一个人几乎连动一下都没有。
“根据史籍记载,这条特别的项链上镶嵌了一颗名为‘月光石’的特大黄色钻石,另外还有十二颗同样大小的钻石镶饰在一起。我想象割破肖像画的人一定以为,每一幅画作里都各藏放一颗钻石。听说那些钻石每颗都有几十克拉,若真有其事,庞大的金额几乎是很难估计的。”
我们都入神地聆听她口中叙述的意外传说,不知何故,房间里却弥漫着一股阴郁的静寂,而且是海啸来袭之前,那种充满不祥预感的静寂!
“太可笑了!”征一朗好不容易低吼出声,“如果只是说这些,请尽快离开这儿!”
“看来一开始就应该以严肃的态度与你谈判才对!”兰子保持凝重的态度。
话说完,老人才浮现怯畏的眼神望着她,“谈判?”
“没错,”兰子点头,“你犯下的滔天大罪,是要我在此当着众人面前明白说出来呢?或是由你主动提供给我们想要的数据?”
沉默再度笼罩整个房间,户外的风声逐渐转大,隙缝穿透而来的风,晃动了窗帘和烛影,我们睑上的表情因光影而随时出现微妙的变化。
“我犯下的滔天大罪?”
“我不太想在这儿逐一叙述。”兰子不知为何,反而转为恳求的态度,“请不要让我亲口说出你犯下的重大罪行。”
两人互瞪对方。
我们只能咽下口水注视眼前情势的发展。我拚命思考,他的重大罪行是什么?志摩沼征一朗犯了什么样的罪?
过了好一会儿,老人忍受不了似地移开视线,然后低声喃喃说着:“好吧……我就告诉你关于汉斯·恩格尔与‘月光之滴’的事吧!”
“请说。”兰子催促。
就在这时候,“喂,等一等!”卓矢突然从旁打岔,“你们自以为是谁?少在这儿啰唆!我才不管你们要调查什么杀人凶手或其他什么的,但是,如果想调查,请各位到其他地方去!你们看清楚,在这里的所有人,全都是这起杀人事件的被害者!兰子,你不是也遭人下毒,差点儿就被田边京太郎害死吗?”
兰子缓缓转头望着他,表情丝毫未变地回答:“可不可以麻烦你暂时住口?追根究柢,这次事件的最大原因就在你身上,要我换另外一种说法来说的话,就是为了你,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丧失了性命!”
“为了我?”卓矢气得面红耳赤,往前踏一步。
但是,征一朗从旁伸出拐杖制止他,“卓矢,你住口!现在是我和这位小女孩在说话。”
老人的声音里蕴含不许他人反对的意思,卓矢咬住下唇,走回窗旁。
兰子丝毫不理会卓矢,“那就请从划破肖像画那个部份开始吧!”
征一朗垂下拐杖,低声开始述说:“好吧!那些肖像画里什么也没有。是我割破的,里面什么都没有……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你什么时候划开的?”
“传右卫门先生死后不久。”
兰子等待老人继续说下去。
征一朗咬牙切齿似地接着说:“但是,我错了。在那十三颗钻石之中,‘月光石’被搜藏在莫斯科的博物馆里面,因为那原来就是属于俄罗斯的钻石,先是被神圣罗马帝国的人掠夺,之后又被法国人抢走。虽然有很长一段时间成了法国皇室的藏宝之一,但是在路易十六遭处死刑,圣丹尼大教堂被拆除的时候,这颗钻石再度出现在世人眼前,接着爆发了普法战争,普鲁上军队占领凡尔赛宫之际,德国皇帝的密使携带这颗钻石出宫,等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才由德国送往苏联,表示和谈的诚意。”
“其他十二颗钻石呢?”
“据我听说,那十二颗非洲产的钻石,似乎并未落在路易十四手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像在法国北部的勒阿弗尔港或哪个港口偷偷上岸,利用马车送往宫廷时,遭遇抢匪偷袭而被夺走。据说,这是制作项链的珠宝师傅洛哥帝耶设下的计谋,在钻石消失的同时,洛哥帝耶也逃离了法国。
“至于另外一种说法是,路易十四的情妇孟迪斯邦夫人想将钻石献给路易十四,而敌人为了想让这个情妇失势,于是抢夺了钻石。”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认为那些钻石是基于什么原因而来到这座宅邸?”
“历史上注明的钻石,无论是什么东西,几乎都暗藏持有者的诅咒,在社会与人民的变迁之中,反复经历了行踪不定的过程。”征一朗恢复了从容的态度,胡髭下方含着笑意。
中村探长从旁问道:“兰子小姐,到底这些钻石的古老故事,与这座宅邸的惨剧之间有什么关系啊?”
她将轮椅回转半圈,转头望向中村探长,“我提出这个问题的理由,一是为了查明身穿蓝白礼服的女幽灵真正身份,另一则是了解美园仓郁太郎从钟塔坠落死亡的原因。”
“郁太郎?”
“请想一想,他在那天晚上为什么会爬上那座钟塔?在某种意义之下,我认为原因或许就出在我身上。我和黎人调查钟塔内部,向他问起各种有关结构方面的问题,他在回答我们的问题,传授我们有关钟塔的知识时,很可能突然想到了什么事情。”
“想到了什么?”
“他认为钻石‘月光之滴’被藏在钟塔的某个角落,所以那天晚上才会偷偷爬到塔上,结果一时失足,踩出屋顶边缘之外,不幸摔落地面。”
兰子的回答让中村探长轻吸一口气,“但是,他为何认为钟塔上有宝物?”
“因为在那之前,也有很多人这样认为,所以爬上钟塔寻宝,结果失足摔死。”兰子说明。
我听了,忽然痛恨自己的愚蠢。“Arrow馆”最初的老女佣、卓矢的母亲遥香,这些从塔上摔落的人,原来都是这个欲望的牺牲者。
“正如我在傍晚时曾提出的说明,恩格尔之所以会散布谣言,说本馆和钟塔有幽灵出没,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这么说来,那颗钻石还在钟塔上吗?”中村探长瞠目结舌地问道。
兰子的目光转向征一朗,“不,我想没有。其实,应该说一开始那颗钻石就不存在。如果有的话,这些人早就已经发现了。”
征一朗单边脸颊浮现讽刺的笑意,“没错,我们在钟塔内部调查过无数次,却是一无所获。别说是钻石,连什么珠宝也没有发现。”
“但是,那个外国人恩格尔一定想要藏匿那颗钻石吧!”中村探长伞信半疑地问。
兰子脸上神情轻松,摇摇头说:“不,那是我们和前人最大的错误想法?恩格尔只是单纯地假装藏匿钻石,目的是要让自己真正想隐藏的东西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
“不是钻石?那到底是什么?是其他的宝石或……?”
“没错!就某种意义而言,那是非常贵重的宝物。”兰子说着环顾所有人。
每个人都是手心冒汗地静静注视兰子和征一朗对战的结果。
“虽然这是我的想象,”为了慎重,兰子事先提出声明,“但汉斯·恩格尔想要不让世人注意到的,其实是某个特定的人!”
屋外的强风摇撼着遮雨窗,烛焰时弱时强,房间里所有影像都像超现实主义画家夏卡尔的画作一般,呈现纤细而又复杂的阴影,出现之后又随即主动破坏。
“特定的人?”不知是谁压低嗓子出声。
“是的,某个人。”兰子直盯着征一朗看,轻轻点头。
征一朗脸上毫无表情,回视兰子,专注倾听。
“但是,依你认为,恩格尔会把什么人藏起来?”中村探长立刻问。
“他把那个女子附上了自己妻子或女儿的名字,妻子名叫席拉菲娜,女儿名叫奥嘉,一定就是其中的一位。”
“为何那个人会是贵重的宝物?”
兰子很有耐性地说明,“恩格尔想隐藏的并非那个人本身,而是那个人的真正身份和身世,也就是说,他想隐瞒那个女子的出生和高贵的身份。”
“可不可以说清楚一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详细内容就请志摩沼先生说明吧!因为,我认为这样才不至于有错。”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于态度傲慢、坐在贴布椅上的老人。
“你这个女孩实在是相当厉害!我很清楚,绝不可以因为年纪轻而轻忽了你,因为我很希望你能成为我的伙伴!”
“任何时候我都是‘真相’的拥护者。”兰子微笑。
老人自弃似地耸耸肩,嘴唇在胡髭底不嚅动,“你说的似乎没错。那么,你想从什么地方开始听起?”
“当然是从最初了,而且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能了解。”
“没必要知道的人好像太多了。”征一朗环顾四周。
“汉斯·恩格尔这个外国人到底是何等人物?”
征一朗略微犹豫之后,像失去了平常心般地开口:“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坦白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在大学那儿,关于他的详细纪录也很少,我所知道的部份,完全都是传右卫门先生告诉我的。只知道他是犹太裔德国人,在明治末期,东京大学从国外招聘知识分子时,他顶着出色的头衔出现。基本上,他是医学博士,血统也相当不得了,到日本的时候,曾自称拥有德国汉诺威王朝的家世,妻子席拉菲娜也是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侯爵之类的女儿。
“不管怎么说,他绝对是财力丰厚的资产家,在武藏野医科大学的草创时期,曾经提供巨额的资金,虽然是在大正时代,他竟然还有能力委托一流的建筑师建造如此规模的建地和宅邸。”
“他给人什么样的感觉?”
“据我所知……我只知道他的晚年。”他苦着脸说,“应该已经年过七十了,但是端正的脸看起来像是只有五十几岁,中等身材,长脸,总是将满头白发往后梳,黝黑的脸庞蓄留一口洁白的山羊胡,或许应该说他是个颇具神秘感的老人比较适合。”
“妻子呢?”
“席拉菲娜年轻时应该是个相当出色的美女,肌肤白皙得几近透明,两人的年纪应该相差不多,但看起来非常年轻,鲜红的樱唇在她气质高雅的五官里,特别引人注目。
“有趣的是,恩格尔说着一口流利的日本话,可是,席拉菲娜却直到最后,连一句日本话也没说过。”
兰子用右手抚摸耳根,手指卷曲着一撮头发,“原来如此,我大致上明白了。也就是说,问题在于奥嘉。恩格尔在这座宅邸藏匿的东西,并非‘月光之滴’之类的钻石,而是能够和‘月光之滴’相匹敌出身高贵的美女。”
兰子昂首挺胸,环视房间里的每一个人。
征一朗似乎受到她的气势所迫,不住地点头,“没错,这就是那个外国人隐藏的秘密。”
“那么,她是什么样的女子?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奥嘉很年轻,而且是真的非常美丽的女子……”
突然,不知何故,征一朗说到这里,整个态度忽然转变得非常怯弱,这是到目前为止,从来未曾见过的。
“很抱歉……”他嘴唇哆嗦地接着说,“我不想谈论那个女子的事情,不行……虽然我答应过你,但是,能否就这件事……”
兰子对于征一朗老人忽然露出的怯弱似乎相当惊讶,以怀疑的眼神仔细打量。但是,征一朗确实因为某件事情而恐惧。
在不知理由安在的情况下,征一朗感受到的那种威吓情绪,似乎也传染到我们身上,所有人都逐渐觉得不安了起来。
回过神时,屋外的风势更狂野了,阵阵的强风偶而会穿透遮雨窗的木板隙缝吹进房间里,吹得窗帘摇晃,连美术灯罩也随着蜡烛开始摇曳。黑田管家步履沉重地走向窗边,独自一个人放下所有的玻璃窗。
兰子稍作沉思之后,朝向老人说:“这我可以理解。既然如此,那就由我来叙述有关奥嘉的情况,进而推测她的血统和身世,你只需告诉我是否正确就行。”
只见征一朗两眼红肿,双手用力紧紧握住拐杖柄,手指浮出无数条蓝黑色的血管,“奥嘉的身份?……你……?”
“嗯,当然。从你的谈话之中,我得到进一步的确认,再加上从‘月光之滴’项链的关连性来推断,她真正的来历只有一种可能。”
“你认为她真正的来历是什么?”老人声音沙哑地反问。
兰子再次回望我们之后,以众人都得以清楚听见的声音告诉老人,“关于奥嘉真正的来历,即是,她是个如假包换的真魔女!应该是从西洋魔女狩猎迫害中逃亡的魔女之一!”
由于说话内容过度超乎我们日常生活的现实,所以经过了一些时间后,她说的话中含意,才逐渐浸透我们的脑子。
“魔女?”我重复这个字眼。
兰子缓缓看着我们满脸的惊讶,说话时并未针对特定对象,“我曾经对中村探长和黎人提起有关西方的狩猎魔女发生的经过。根据当时的考据,狩猎魔女的真相其实就是审判异端,这是以天主教为中心思考的宗教解释和历史考究。然而,我另外发现了一种清晰的解释,那就是,魔女事实上是存在的,魔女的后裔在西欧世界传承,至今或许仍存在也说不定,否则,狩猎魔女就是一种歇斯底里、毫无意义的冲动型自卫,未能获得社会认同的集体行动理由。”
中村探长听了两眼翻白。
我则问道:“但是,魔女有必要躲在这座宅邸里吗?”
“没错,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兰子看着我,热切地回应,“假设有一种病原菌侵入了我们体内,我们的身体会如何对应?在意识尚未感知时,白血球等抗体为了击退入侵的病原异物,便会集中在入侵的部位,勇猛果敢地抗敌,直到完全驱退病原菌,或是自己失败为止。
“所以,若以地球来比喻一个人,那么地球上几十亿的人类便是细胞,就算魔法师这种细菌存在于腹内,但也只是像酵母菌一样,无法危害人体。然而,如果魔女这种可怕的病原菌盘据了西欧,当然,对抗组织便会开始频繁活动,因为若无法驱除魔女,病原菌便会破坏整个肺部,进而让体内所有器官遭到腐蚀,这可是攸关身为主人的地球,生死存亡的严重灾难!”
“你的意思是说,狩猎魔女行动,是人类这个物种因为受到其他物种的威胁,因而产生的集体自卫行动?”我不自觉地被她说的内容吸引。
兰子非常严肃地点头说:“因此,如果魔女从严密的魔女狩猎行动中逃脱,从残杀中存活或者反复好几次的转生,逃离西方世界,辗转来到了日本,结果会是如何?而且,若是潜藏在这座宅邸内的话……那么,也许须贺子小姐或者她那位老师的预言,也是因为预知了魔女苏醒之后的危险,将会为这座宅邸带来灾厄……”
我全身因为她说的话而颤抖,“西欧曾经秘密存在魔女后裔的证据何在?”
“你回想一下本馆三楼的肖像画,以及银座画廊老板说过的话t再依序以鲁克蕾齐亚·波吉亚、布兰维利耶侯爵夫人等人,连结族谱与哈布靳堡王朝,便可以发现‘月光之滴’是最重要的线索,而且也清楚显示了,法国皇室为这一切的中心。”
“法国皇室?”中村探长频频搔头,语气中带着讶异。
兰子冷静的态度丝毫不变,神情充满了绝对的自信,“没错,法国皇室是魔女后裔传承最可疑的地方。可知原因何在?因为在审判异端的魔女审判中,法国皇室自始就与天主教教宗的立场敌对。例如,圣路易厌恶任意扩大规模的异端审判,因此对教会颁布限制令;另外,素有‘美男王’之称的腓力四世,也采取同样的措施,甚至反过来利用宗教审判,剿灭了圣殿骑士团。
“十四世纪初叶起,两者之间的激烈倾轧就已存在,表面上虽然是国家与宗教的权力斗争,但事实上,却是交集了法国皇室血统的魔女自我拥护和防卫。
“所以,真正的魔女奥嘉,除了本来的身份之外,应该还有另外一个必须隐瞒的身份,也就是汉斯·恩格尔让她伪装成自己女儿、从欧洲秘密逃亡的那个女孩,这孩子正是因为法国大革命而中止的波旁王朝末裔,亦即死在断头台上的路易十六与玛丽·安托瓦内特所生下的小孩路易·夏尔,也就是我们熟知的路易十七。”
提到十八世纪末的法国大革命,首先我们会想到的是玛丽·安托瓦内特死于断头台。法国国王与宫廷贵族的浪费,不断与邻国爆发战争的消耗,无疑是在掏空国库,逼使人民更贫穷,最后终于转为人民的愤怒,从召开“三级会议”、“巴士底监狱暴动”等重大事件为首,历经了“人权宣言”、“确立共和”,紧接着“国王与王后送上断头台”、“恐怖政治”、“法国大革命”等动乱的政治事件,在与其他国家的战争中,因“拿破仑·波拿巴特的崛起”而告结束。
这些有关法国大革命的轶事,跨越漫长的岁月与遥远的距离,和现代这起“恶灵公馆惨案”之间竟然有密切关连,除了拥有卓越睿智的二阶堂兰子之外,还有什么人能想象得到?
“你……你怎么知道得如此详尽?”征一朗高举右手,声音颤抖地问兰子。
这可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如此狼狈的模样。
怀疑兰子控诉奥嘉是魔女的人,也因为征一朗这句话而确认兰子推理的正确。
“这是单纯逻辑推演的结果呀!”兰子回答,“与刚才的钻石一样,解开法国史的死结,缉捕生死未卜的皇室成员,如此看来,只有一个人符合,那就是一七OO年代末叶,在法国大革命后的纷扰中丧命的路易十七。”
我想起来了,从钟塔坠落死亡的美园仓郁太郎曾在笔记中提及,大仲马有一部小说《王后的项链》,内容与“月光之滴”项链和法国皇室之间具有双重的意义。
另外,他又称“路易·卡佩”,其实这是路易十六的本名。
“路易·夏尔……”征一朗茫然念着。
“没错,路易·夏尔。”兰子点头,“没有人不知道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名字,更何况她被贴上了导致法国堕落、腐败、灭亡的魔女标签,这个魔女的小孩就是路易·夏尔。
“一般认为,这位王子死时才只有十岁,双亲被处决后,他就成了孤儿,但是关于他孤独的死亡,却是众说纷纭。
“一说是被关在巴黎教堂监狱中饿死或病殁;一说是在狱中照顾他的鞋匠西蒙觉得他太可怜,于是偷偷将他带离监狱:另一说则是,他的替身死于狱中,他却在保皇党的协助下逃亡国外。这类的假设与假设中的人物,与恩格尔带来日本的女孩身世,根据我来自各路的线索,因而将一切连结起来。”
征一朗表情苦恼,两眼紧闭。
“等一下,兰子。”父亲语调平静地打岔,“听你的语气,关于路易·夏尔流亡国外,好像另外还有特别的新论点。”
兰子因为高兴而神情显得稍微开朗些,“是的,我住院期间,托黎人帮我带了法国大革命和玛丽·安托瓦内特的传记,边阅读边试着进行各种不同的推理,后来获得了一项结论,也就是协助这个小男孩逃亡海外的人是瑞典人费尔森伯爵,他是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情夫。”
“说到费尔森,他应该就是调停百姓和皇室的米哈波死后,负责策划路易十六皇室成员逃亡国外的人吧?从巴黎蒂伊尔里宫趁夜乘大型马车逃出时,他化装成马车夫?”
“没错,后代的历史学家评论,那夜逃往东北国境华伦内(Varenne)之所以失败,主要原因在于费尔森对路径不熟悉,准备的大型马车太引人注目,搭乘的人太多减慢了车速,准备大量的食物浪费了太多时间,而且加上国王自己的优柔寡断。”
“根据观点的不同,那个能力不足的费尔森,为何主动表示要协助路易·夏尔逃亡?”
“我的看法是这样的,国王与王后刻意吸引追兵的注意,而采用又迟又钝的缓兵之计。”
“是为了让路易·夏尔利用这段时间,经由另一条路线脱身?”
“是的,或许费尔森真的不熟悉巴黎的地理环境,但柏对的,他是外国人,周游诸国的经验已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在国外也有不少有力的朋友,家境良好,拥有辉煌的作战经历,升迁之快令人羡慕,我实在无法相信他会那么愚蠢。”
“费尔森是玛丽皇后的情夫,对吧?为何不连她也一起救走?”
“根据史实,两人的确有暧昧关系,甚至有一种说法,路易·夏尔其实是费尔森的儿子。因此,玛丽·安托瓦内特身为王后的立场,根本就没有舍弃国王、独自逃走的道理。”
“皇室家族搭乘的马车成了诱饵,路易·夏尔则逃往另一个方向,这么说来,同乘在马车上的是伪装的王子?”
“非常讽刺的是,不久后,有许多证据指出玛丽·安托瓦内特是魔女的后裔,进行审判时,八岁的王子提出对她不利的证词,也就是说,玛丽与这个小男孩之间有着母子间不该有的淫乱关系,也就因为如此,反对阵营才给她盖上魔女的烙印,让她留下淫荡女子的污名。
“当然,此时的王子已是假的路易·夏尔,但无风不起浪,仇敌之所以散布这种阴晦的丑闻,应该也是有所根据吧!”
“好,就算真正的路易·夏尔逃亡国外,那又会去什么地方?”
“以奥地利的可能性最大。在国际政治上,遭废位的王后已无地位,所以没落的玛丽·安托瓦内特毫无价值可言,奥地利皇室绝对会坐视不顾,但是,可能继承王位成为路易十七的路易·夏尔若能复僻的话,当然是重要的继承者。”
“你意思是说,那个秘密王子的后代,就是恩格尔带来日本的女孩奥嘉?”父亲再次询问。
兰子停顿片刻后说明,“恩格尔夫妇宣称奥嘉是自己的女儿,举家迁居日本,主要也是因为欧洲社会情势的混乱。奥嘉存在的重要性,与路易·夏尔柏同,对法国的敌对诸国而言,或许是一颗哪天有必要派上用场的棋子:反之,对于希望维持共和体制、促进法国繁荣的人而言,则是务必除之而后快的障碍。”
“奥嘉深受国家体制的影响而遭刺客追杀,担心暗杀者的阴影一步步逼近,最后因为性命实在有了危险,所以不得不逃到东方尽头的日本来。”
“正是如此。不过,刺客中的激进份子是狂热的天主教徒,同时也是狩猎魔女的精锐队伍,在共济会这类地下组织中,也混入了这类的刺客,他们恰似现代也还有在世界各国捉拿纳粹余党,企图进行暗杀的团体存在一样。就像在旧约圣经中也有‘不得让魔女存活’的说法一般,没有比魔女更反对教会者。因此,除非这个世界上的魔女已灭绝,否则他们就必须给予痛击!”
“恩格尔和席拉菲娜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坦白说,我认为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奥嘉是主人,恩格尔夫妇则是她的仆人。他们来到日本时非常谨慎小心,除了颠倒主从关系之外,还伪装成一家人。所以如宫子刀自曾说过的‘谜’一般,他们夫妻因身份不同,所以与奥嘉分别居住在不同的建筑里。”
所有人都入神地聆听这段栩栩如生的故事,我则拚命地思考,如何将兰子提及的历史背景,视为这次事件的断片,进而嵌入适切的位置。
“还有,这是黎人在礼拜堂里发现的,镶在耶稣基督雕像底下墙壁的石板上,雕刻了一段法语的文章,根据我查阅辞典解读的结果,内容是‘荣耀归于主耶稣基督和法国皇室’,只不过,这上面还有人名,人名在很久以前,就好像被钉子般的东西遮盖住了,完全看不清楚,只有单字最后的‘X、V、I’几个大字还可以勉强辨识,我认为这是罗马数字的‘XV’,也就是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世袭编号‘XV’。”
中村探长望着父亲,略带兴奋地说:“就算兰子小姐说的只有部份是事实,但也算是个足以改变世界历史观的重大发现。”
的确如此,暂且不提魔女之事,单就路易·夏尔的逃亡过程而论,如果公开的话,同时受到有公信力的专家严格验证,绝对会是彻底推翻历史既有观念的大事件。
就在此时,房间角落突然响起金属猛力重击地板的声音,令所有专注聆听兰子和征一朗交谈的人都吓了一大跳,惊讶地转头,一看,原来是窗边的卓矢将手上的烟灰缸摔在地板上。
“喂!”他大声吼叫,“我已经不耐烦了!这种古老的事与这次事件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我看就只是你个人无聊的想象吧!”
兰子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他,那是任何人看了都会发抖的寒冷视线!
“我是否虚构,只要问你祖父就知道。”
“什么?”转为不安的卓矢,求助似地转头看着自己的祖父。
兰子似乎也突然萎缩了一般,望着老人征一朗,“怎么样?我刚才说的有错吗?”
征一朗仍旧低头望着自己膝盖,缓缓摇头,以干哑的声音响应:“一切就如你所推测的,奥嘉是魔女……那么,其他还想知道什么?”
兰子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同时立刻回道:“据我所知,你为了抢夺这座宅邸,可能在战争期间杀害了恩格尔、席拉菲娜和奥嘉三人。”
“还……还有呢?”
“剩下的问题就是,你把他们的尸体藏在哪儿?”
这时,卓矢走近祖父身旁,像是在为征一朗辩护似地反驳道:“喂!这可不是开玩笑呀!你们警方把这座宅邸的地下室整个都挖开调查过了,如此夸张的蠢事都做了,却连一根发丝也未发现,难道你忘了?”
“卓矢,”兰子自在悠哉的笑容从未间断,“我之所以暗示警方针对地下室进行调查,并非期待从里面挖掘出尸体。”
“喔?那又是为了什么?”
“只是想确认地下室新砌的墙壁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什么?”卓矢惊骇得目瞪口呆。
事实上,我和中村探长的心情也一样。
兰子忍住笑意,“因为借由排除这种可能性,就可以锁定真正的埋尸地点了。各位知道吗?从比喻上来说,因为那个地点就在眼前,但是太明显、太大了,所以进入不了我们的视野。也就是说,那个地点本身就是个巨大的盲点。”
征一朗充满血丝的眼睛缓缓转向兰子,“你说说看,在哪里?”
“恩格尔他们三个人的尸体,应该就埋在本馆前庭的大理石喷水池之下!亦即战前仍是一片沼泽,但在战后的昭和二十四年被填埋起来,改建为人造喷水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