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四十三年八月二十九日,发现命案后的第三天早上。
警方的焦躁达到最高点,“恶灵公馆”上空笼罩的乌云更厚了。真正身份不明的凶手完全不在意警方的介入,连续犯下惨绝人寰的杀人案,恶魔跳梁拔扈,即使面对软弱的人,同样挥下染血的利爪。踏进“恶灵公馆”,就会强烈感受到隐藏的冷血恶魔发出邪恶意念的波动。
警方终于在三天之内面对了三位死者,也因为如此,承办的三多摩警局几乎威信扫地。
媒体连日煽情报导这次的残虐杀人事件,也开始批判警方的无能,尤其是志摩沼卓矢的性爱派对事件不知道从何泄露,逐渐发展成武藏野医科大学的重大丑闻。在三多摩警局内部,基于面子问题务必破案,动员所有警察进行此一连续杀人事件的调查。
初步认定是美园仓郁太郎与矢岛茉莉的遗体解劫报告,昨晚十点已送达。郁太郎的尸体除了坠落时造成的撞击之外,并无其他外伤。结果,大部分参与办案的警察意见,都倾向于自杀或意外死亡,但也不完全排除他杀的可能。
另一方面,烧焦的女尸死亡时间推估为大约三天,因此大概是在二十五日到二十六日之间遇害。只是体表及器官毁损严重,不可能判断出精准的时间,同时也无法确认怀孕或堕胎的有无。
死因以背部受伤的可能性最大,虽然少了颈部,但由于未在肺脏等器官发现窒息现象,所以不可能是遭勒杀。血型与推估年龄与矢岛茉莉一致。另外,血液中也检测出安眠药成份。
尸体的确认是由因禁药被收押在三多摩警局的志摩沼卓矢进行的,脸部确认后,断定是孪生姊妹茉莉或沙莉的其中一位。
焦尸左乳被挖走这一点,让卓矢想起矢岛茉莉的左乳房有个小小的蝴蝶形胎记。
但是,对于关系人无数次的讯问,直到夜间仍是一无所获,因为判断有人偷偷进出“恶灵公馆”的二十七日晚上到二十八日早上之间,他们并无特别的不在场证明。
无论如何,志摩沼家族的家长征一朗态度强势,所有家族成员与佣人,在其他方面都坚称毫不知情,展现的是极不配合的态度。
关于废墟凶宅发现的斧头凶器,已重新确认是“盔甲室”遗失的对象无误,另外,从被认定为分尸现场的废墟浴室中,搜集到不少分属两名女性的头发,与“恶灵公馆”本馆的沙莉与荣莉两人房间里采集到的完全相同,所以成为特定行凶现场和监别女尸的补充证物,三多摩警局调查课课长大森警视多次与父亲连系,父亲在晚上见面时,也会要求我们详细报告与事件有关的内容。然而,因为他是美国高层官员访日的警备负责人,所以无法挪出时间,似乎恨得牙痒痒的。
从时间的绝对量来说,“恶灵公馆”事件的调查算是才刚开始,尽管如此,现场气氛和意志却早就倾向失败。对他们而言,这次事件中的敌手,根据经验,一定是个庞然巨物。
委托他县的调查,在会议中得知,预定将在今日得到最后的结果。但是,调查人员在“恶灵公馆”的努力,却未获得回报,对于揭发事件真相和凶手的追查完全碰壁,因此只能依赖报告内容来补强这方面的缺失了。
透过警视厅协同调查课,长野县詉访警局与秋田县警局的报告,在当天将近傍晚时送达。其中,秋田县五条木警局送达的矢作清疑似遇害事件,令调查人员格外燃起兴奋的火花。
“案子那么久以前就开始了吗?五个月前的三月二十六日就在滑雪场发现了矢作清的尸体!”
这一点,令包括项目小组王任大森警视在内的所有人,一致地同感惊讶!
在调查会议上,大森警视命令村上刑事整理整个事件经过,其结果如下:
“凶手占尽了一切先机!”懊恼的念头重击了所有人的士气。
对中村探长而言,最严重的冲击是,由于矢作清的死,完全切断了寻找志摩沼传右卫门的小妾石川松子的线索。
秋田县警局在后来的调查中,无法确认杀害矢作清的嫌犯是否搭乘白色小型掀背车,所以报告中出现可能是来自外县市的论调,其中虽然也暗示凶手为中年男子,但根据也太薄弱。
我也不认为戴非洲原住民面具的怪人就是那个人……
“这么一来,我们获得的讯息是……”中村探长一手拿着文件,在坐在窗边长椅上的我和兰子面前来回踱步。“传右卫门之妾石川松子已获确认,是长野县詉访温泉区的‘山水馆’旅馆女侍,新泻县东蒲原郡津川宿字向加濑人氏,明治四十三年出生,现在若还活着,应是五十七岁。
“她与传右卫门在昭和九年生下双胞胎的可能很性很大,名字是‘泉’与‘和美’,但其中一人已经死亡。从她新泻老家中找到的照片,以及埋葬婴儿的长野县松元市寺院里留下的墓碑文字可以推定,三岁就夭折的孩子是‘泉’,假定‘和美’还活着,她现在应该是三十三岁左右。”
我感慨良深。如传右卫门所言,他们家族都像这样,遭背后灵似的“双胞胎”附身。
“这母子三人后来的行踪完全不知道吗?”兰子稍举右膝,以双手环抱。
“完全不清楚。虽然也请对方调查浅间温泉的旅馆,但无论过去或现在,都找不到疑似石川松子的员工,所以也不太清楚她与矢作清之间的交集。最初,秋田县警局的调查员似乎认为矢作清与松子有连络,所以传右卫门的汇款才会汇入矢作清的户头。但对照詉访警局的调查,感觉上矢作清应该只是转手送供养费给寺院。”
由于也传唤了田边京太郎到场,所以中村探长便对他进行质问》“直接汇款给矢作清的人是令岳父善行先生,我想他应该是依传右卫门的指示汇的款!关于此事,你有何意见?”
京太郎将公文包置于桌上,双手则放在公文包上,“我进入岳父的律师事务所只有几年的时间,该项汇款是在昭和二十三年到三十二年之间吧?因此我完全一无所知。”
“令岳父是否提起过那方面的话题?”
“没有。”
“可以请你调查事务所的纪录吗?”
“没问题,虽然我认为可能白费工夫,但我立刻就请办事员查一查。”京太郎说完离席,随即打电话回自己的事务所。
“总而言之,传右卫门是在女儿们不知情的状况下,查出松子的行踪。之所以小心翼翼地间接汇款,也是为了不受到女儿们的阻挠。”中村探长抚摸胡髭,喃喃说道。
兰子缓缓搔抓卷发,“那母女有化名潜伏在宅邸里的可能吗?警方的看法如何?”
“你怀疑佣人?”中村探长反问,“女佣柳柛原梅代与柳柛原容子?”然后沈思良久。
石川松子与婴儿的照片是以邮寄另外寄送,但尚未寄达,因而无法比较相貌。
“那个老妇人梅代几岁了?”
“应该六十八岁左右。”他在记事本中寻找,“年龄不同,而且战前就在志摩沼家了。”
我说:“如果座宅邸中有我们在找的传右卫门未知的亲人,为和不主动出面承认呢?若能证明是传右卫门的血亲,就可以分得‘内院夫人’的遗产了,犯下如此的重罪毫无意义!”
“的确没错。”中村探长点头,“看样子,还是在原来的家族中寻找凶手比较快些。”
“负责照顾征一朗起居的女士怎么样?”兰子有些突兀地问道。
“你是说岩下静吗?”中村探长出乎意表似地问。
“她的身世与年龄如何?”
“本是神乐阪的艺妓,是个孤儿,老板娘收养她。”他看着另外的身家调查报告,“年龄是三十五岁吧!不错,以这一点而论,她有可能是‘和美’。遭遗弃的小孩申报的出生日期,与实际的出生年月日通常会有一些出入。”
“为求慎重起见,我想请问,警方调查过京太郎的身世吗?”
“你是说田边律师?”中村探长笑了,“他是男性,昭和八年五月出生,今年三十五岁。他的户籍应该完全没问题吧!旧姓桥本,出生于浅草,父亲为园艺工匠,在东京大空袭时过世,母亲常子在他念大学时,病殁于甲府的医院,好像是罹患癌症。”
“曾经住在甲府吗?”
“嗯,依他自己所言,战争期间他与母亲两人一起避难时,接到父亲的噩耗,此后就一直住在那儿了。”
兰子彷佛想到什么似地,微微抬头仰望,“浅草一带在空袭时,不是烧成了荒原吗?”
“是的,应该是吧!”中村探长神情讶异。
“那么,区公所或市公所应该也都烧毁了,所以也不可能保存户籍誊本之类的了。”
“喔,这没问题。战后,母亲常子提出更新申请,绝对无误。关于户籍誊本,警方曾与法务局所存资料比对。与大阪不一样,东京的法务局在战火中并未烧毁。”
“是吗?那就没错了。”兰子似乎很满意。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明白她关注的内容。
中村探长代为回答:“该区附近的住户,利用户籍数据在空袭时烧毁,战后,便以完全不同的假姓名申请新户籍,这种诈欺行为发生得很频繁。”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呀!”
“即使如此,兰子小姐。”中村探长说,“你有什么好办法吗?为了不再出现牺牲者,我希望能就此阻止犯罪的进行。”
兰子重新摆正露出迷你裙外的膝盖,以充满自信的态度说:“关于这件事,今晚再说吧!因为我刚才已经请黑田管家传话给征一朗了。”
“传什么话?”
“请他召开晚餐餐会。事实上,昨晚我和黎人获邀参加这儿的晚餐,但是因为发现了废屋的焦尸,所以完全没有心情。”
“既然如此,今晚还不是一样没心情?”
“没问题!”兰子嘴角浮现自信的笑意,“刚才已经传来征一朗同意的答复,因为我或许掌握了征一朗的弱点。”
“你向他威胁什么吗?”我吃惊地问。
“这么说太难听了,我只是想和他交涉而已。”兰子笑了起来。
中村探长仍旧眉头深锁,“集合所有的家族干什么?”
“当然是讯问罗!话是这么说,但也只是简单的讯问。只不过,借着这样的讯问,应该可以从他们口中套出重要关键。”
“你已经揭开这次事件的谜底了?”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把构成事件的许多片段,在脑子里大致凑一凑而已。但是,链接这些片段的零件仍缣不足,所以今晚我打算在志摩沼家族之间,收集那些零件。”
这时,她浓密的卷发如火焰般开始颤动,那是她灰色的脑髓开始活泼跃动的证据。
“事件的关键词如果说是‘矛盾’,应该不会错吧!但事件的前兆,原因在于征一朗、卓矢和茉莉之间的激烈争执,那是五月十九日发生的事吧!但位于秋田的矢作清这位老妇人,却早在之前的三月二十五日就丧命了。”
“你提出‘矛盾’这个抽像名词,我完全不懂。”中村探长露出失望的神情。
我满怀期待地问道:“兰子,你要黑田管家转告征一朗什么话?”
“很简单,就是我在宅邸的礼拜堂,看到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书倒着摆放。”
中村探长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疲倦地叹息出声。
因为兰子不愿再深入说明,所以后来我偷偷前往展示室旁的礼拜堂。我和中村探长都明白,除非到了事件的最后,换句话说,也就是在自己的推理尚未达到完美之前,兰子绝对不会说出她决定性的看法,因此我并未继续追问,当然,这也是她从《地狱的奇术师》事件的痛苦经验中获得的教训。
但如我所想,礼拜堂里一本书都没有,因为本来就没摆放书橱啊!触目所及只是挂在墙上的老旧金色十字架雕像,以及窗旁的小挂毯。
我茫然望着耶稣基督雕像,思考兰子提示的谜语。
说到“杜斯妥也夫斯基”,他是著名的俄国作家,也是撰写《罪与罚》《白痴》等思想小说的大师,就在不久前,日本许多年轻人,因为他哲学性的思维而受到深刻的启蒙。
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书倒着摆放,到底是什么意思?
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书?
书……礼拜堂的……
……耶稣基督。
十字架…………倒着摆放……
……倒十字架……恶魔崇拜。
将思绪持续沉浸在这样的联想中,脑海中的烟雾彼方,感觉上似乎模糊看见了什么,彷佛伸手即可掀开以这栋宅邸为巢穴的恐怖恶魔真面目。我试着更加深入去思索,结果带来的是一连串的头痛,无数次尝试在口中重复兰子说过的话。
——但终究还是无法触摸到真相。
我继续在礼拜堂里踱步,然后在耶稣雕像下的墙壁发现嵌入的石板,上面刻了一些小字,是有装饰的草体字,一共三行,好像是法文,我读不出来,只是在文中的一处,单字是使用细小的尖端勾勒而成,彷佛故意将该处削落,能判读的只有单字最后的X、V、I三个大字。
除此之外,再也无法发现什么,因此我很遗憾地走出了礼拜堂。
下午六点三十分,所有人都在本馆谈话室集合,花的时间比预料中还久才集合完毕。我和兰子很早就坐在镶嵌螺钿的长餐桌下座位子,在强烈悲伤、难以言喻的恐怖,以及针刺般的疑惑弥漫的现在,身陷事件漩涡中的所有家人,很难同时聚在一起。
在我们之后来到的是志摩沼须贺子与石阪吉夫,须贺子的表情虽无法色,但石阪吉夫很明显露出不安的神情,那是来自恐惧的心理,只见他肥胖的身躯局促地埋坐在椅子中。
须贺子的双胞胎妹妹加屋子缺席,其实本来就没准备她的座位,家人似乎依然深信她疯了。
紧接着,身穿黑色罗纱和服的宫子在女佣和惠的前导下进入,可能是打算放松一下心情吧!女婿的死似乎让她的精神受到相当的打击,心痛的情绪明显表露,以前的高压姿态完全消失,独自一人坐在餐桌的左侧中央。
田边京太郎依例腋下夹着公文包匆匆进入,露出苦涩的笑容,朝我和兰子打过招呼后,便坐在兰子身旁,从公文包中取出与先前饮用的同样的胃药药瓶,喝下了一大口。
结果,只有美园仓美幸缺席,自从父亲郁太郎死后,她几乎整天不停哭泣,根本无法出席晚餐餐会。遭人杀害的茉莉与沙莉双胞胎,她们双亲矢岛夫妇为了给征一朗面子,好不容易才勉强出席,但始终食不下咽。母亲达子忍住呜咽将脸埋在手帕里,父亲王介则脸色难看地低垂着头。当然,被警方收押的卓矢也未出席。
房间里笼罩在沉重的静寂气氛中,我也犹豫着不敢挪动身子。发出衣服摩擦声、四处移动的只有身穿白色围裙的牛山千都子与其他女佣三个人。餐具的碰撞声也很有节制。黑田管家站在厨房门外,监督她们的工作情况,他浅黑色没有表情的脸,简直就像盔甲面具那么硬。
我偷偷窥视他们的样子。
在维多利亚风格装饰的宽敞房间里,推开式的四扇窗户、豪华的餐桌、雕刻镂空椅背的桃花心木大椅、洛可可式烤漆天花板,还有华丽的美术灯和大家族聚集的晚餐。桌上,插在金烛台上的长蜡烛,燃起摇曳的红色火焰,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幅表现大时代极致的景象。
兰子将脸贴近我耳边,轻轻说道:“这情景会让三岛由纪夫很高兴!”
这大概也是因为无法忍受现场弥漫的那股微妙的紧张感吧!
最后坐到上座的是志摩沼征一朗,这个老人一脚膝盖微跛,撑着拐杖一拐一拐地走进来,脸上神情比平常更难看,坐下时还需要小妾岩下静扶持。
出席者一共有十人,我和兰子、田边京太郎之外,志摩沼征一朗、岩下静、美园仓宫子、矢岛夫妇、须贺子与石阪吉夫,志摩沼家的人算是很少。
待征一朗就座,大厨饭山孝三缓步走来,白色厨师帽前倾打招呼,然后吩咐女佣们分送今晚的菜单。
大略看了以法文和日文分别撰写的文字,主菜是干烧比目鱼和罗西尼牛排(鹅肝与菲力)。若不是在这个场合,一定令人啧舌不已。
“要选用什么饮料?”饭山大厨形式性地询问征一朗。
“既然由我作东,就拿出最好的波尔多和勃根地吧!不必小气,毕竟今天有特别的客人。”说着,征一朗望着我和兰子。
“实在惶恐至极!”兰子以不逊于对方的慎重态度回答。
大厨离开,再度恢复静寂后,征一朗故意似地轻咳几声,“我因为风湿性关节炎,脚趾关节非常疼痛。”
他斜视在座众人,然后开始演说:“漫长岁月里,我为了志摩沼家族的存续与繁荣,不惜粉身碎骨奋战至今,守住了传右卫门先生托付我的财产,以及家族的光荣,因为我相信,那将是在此的所有家人的利益。”他声音低沉,听起来也像疲惫无力,却响彻整个房间。看来,他打算摆出漠视我和兰子存在的态度。
“我竭尽一切力量供应你们、保护你们至今,当然,这一点往后也不会改变,就算有人希望我们崩溃、就算警方粗暴地企图介入,我也会坚决对抗。”
他呼了一口气,喝下玻璃杯中的水。岩下静伸手,用桌巾擦拭他的嘴角。
“所以,在发生意外的现在,我才如此聚集各位,重新确认我们不是个别的每一个人,而是志摩沼家族这个荣耀的集合体,希望让这份荣耀深深烙印在各位的心中。”
“征一朗。”宫子打断他说话。
“什么事?”征一朗神情不快地斜视她。
“勾心斗角我已经累了,而且,这样的悲伤也够了,希望和你之间的对立就此结束。”
“勾心斗角?”他故做不解状,“我不认为我们之间有什么勾心斗角。”
老妇人无力地左右甩动发髻,“现在想掩饰也没用,你继承我姊姊昌子的遗志,我则为了保护自己与自己家人,各自为了父亲传右卫门的财产长期憎恨。现在又加上我姑妈‘内院夫人’的遗产……我想,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出现如此的悲剧,因此我不希望再发生这种丑恶的悲剧了。”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征一朗轻声笑了,“我身为志摩沼家族当代主人,以为已经完美统合了三个家族,而且,虽然很失礼,但我让内人昌子两位妹妹的你们悠闲地住在这儿,也提供足够的生活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宫子忍不了征一朗施舍的语气,淡淡回答:“我并没有生气,不管你怎样说都没关系,问题是,你不了解事态并非这么单纯吗?”
“算了,也好,你说要让争斗结束什么的,到底要如何结束?”
宫子苦恼的表情依序环视众人,“我想放弃自己的财产和遗产继承权,而且也打算让孙女美幸这么做。当然,我希望能确保两人最低生活的生活费,但在完成法律上的手续之后,我打算搬离这座宅邸。”
这番话很明显地让所有人惊讶万分,哭湿手帕的达子抬起头来,矢岛圭介与石阪吉夫探身向前盯着宫子看。我惊讶出声,兰子用手时碰了我一下。
“什么……?”征一朗也楞了楞,“请你再说一遍。”
“你应该听清楚了才对。”宫子语气坚决,“我不想待在这不幸的、受到诅咒的宅邸。”
“但是……你不可以这样。”
“为什么?你不爱惜生命吗?没错,我和你都不可能再活几十年,但你的孙子卓矢与我的孙女美幸却都还有美好的未来,我们老年人怎么可以不好好重视他们?”
“我当然也有想到。”
“但是,仅仅只为了得到这么一丁点的智慧,我们就牺牲了沙莉与茉莉两个人。对她们姊妹和达子他们,我真的感到非常愧疚。”
“这么说,你是要我们也放弃‘内院夫人’的遗产继承权?”征一朗望着仍在哭泣的达子静静说道。
“我可没这么说。”宫子只在这时候用促狭的语气回答。
“但你这么做,岂不是与不认同卓矢和美幸的婚姻没两样?如果真是这样,不就是要卓矢故意抛弃他理应有权利继承的‘内院夫人’遗产?”
“任何事物都无法取代性命。”宫子苦口婆心劝道,“应该说,我是太迟才领悟到这一点,所以付出了太大的代价。”
征一朗以怀疑的眼神看着她,“对了,你为何突然说出这些话来?”
“我希望有人听听我的建议。”宫子的语气充满强烈的感情,“尤其是这次事件的凶手。”
“凶手?”征一朗眉头紧绉。
“没错!凶手或许就在席上,假设同席,我希望他仔细听清楚,若目的是为了志摩沼家族的庞大的财产而杀人,请你就此停手吧!因为我和美幸要抽身而退,放弃自己的权利。”
“你认为凶手在亲人之中?”征一朗激动地说道。
“是的!”
对话中断,周遭弥漫着难堪的气氛。矢岛圭介、石阪吉夫坐立不安地环视其他人,最后才求助似地望向征一朗,达子则仍在哭泣,那是房间里唯一的声音。
“达子,你也象样点。”因无法忍受而以侮蔑口气发言的人,是坐在达子正对面的须贺子。须贺子脸颊略微削瘦,身穿黑色毛呢衣裳,更加给人像是乌鸦的印象。
这时,饭山大厨推来放置许多葡萄酒的推车过来了,笼罩所有人之间的猜疑与紧张感,稍稍缓和了一些,而危机也被往后延迟。
饭山大厨让征一朗浏览几瓶葡萄酒标签,取得确认。
“葡萄酒是为了喝而存在的酒,不是让它躺着就行了。”征一朗开口。
女佣在我们面前送上前菜,是盐渍生火腿,爱吃的石阪吉夫冲动地拿起刀叉。
“先喝涩口的夏布利(Chablis)白酒比较合适吧!”说着,征一朗令大厨斟酒。
“这是最高级的品牌呢!”矢岛圭介紧盯着大厨手边看,因为他本来就是嗜酒如命。
这时,岩下静靠近坐在椅子上的征一朗,神情担心地小声恳求:“喝酒有害健康的。”
后来才知道,征一朗有严重的肝硬化,烟酒完全遭到禁止。
但征一朗却怒斥:“我知道,你不要说话!身为今晚的王人,我只是想喝一口确认味道。”
岩下静伸手摸摸鬓发,畏缩到一旁,神情黯然。
饭山大厨将酒瓶开封,拔出软木塞,在征一朗面前的玻璃杯斟入半杯左右的金色液体。
征一朗啜饮一口,不满似地说:“长时间没喝酒,舌头味蕾好像都变钝了。”饭山大厨露出困惑的神情。
但征一朗轻轻挥动拿着玻璃杯的手,语气冷漠说道:“不,没问题,我是自说自话。有人可以感受酒的美好,有人却没办法。”
大厨将开启的葡萄酒让女佣们为每一个人斟酒。
“为志摩沼家族的未来干杯!”征一朗独断说道。
我因为体质的缘故,连一滴酒都不能喝,所以只是形式上做出干杯的样子。矢岛圭介以手肘碰了碰正在哭泣的妻子侧腹催促,宫子也苦着脸端起杯子。兰子将酒杯举高到眼前注视,与其说是欣赏杯里的葡萄酒,不如说是欣赏酒杯美丽的流畅线条。
“喝下之后,今晚会比较早睡吗?”京太郎以疲倦的笑容看着兰子。“喝醉比较好睡。”兰子也悠闲地回答。征一朗又故意似地轻咳出声,集中所有人目光,催促大家齐声说“干杯”。在他带领之下,我们无意义地交换微笑,将酒杯举向空中。
石阪与矢岛像在比赛似地一饮而尽,同时立即要求女佣斟酒。宫子好像也想转换心情地喝下半杯酒,京太郎与兰子以演戏般的态度轻碰酒杯,须贺子则义务似地啜了一口。
“怎么样,宫子?”征一朗将酒杯放回桌上,“像这样尊重和气、强化情感的亲睦交流,财产什么的烦恼,不是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饭山大厨和女佣柳柛原梅代一起端进下一道菜色,我立刻动手舀取一些,蔬菜充分渗入酱汁的味道,生火腿充满香辛调味料的美味,银制刀又擦拭得闪闪发亮。
宫子嘴角浮现讽刺的笑意。女佣和惠帮宫子的酒杯斟酒。
宫子开口说:“如果你的脑筋能与葡萄酒一样醇熟就好了。”
但征一朗的脸转向一旁,假装没听见。
有那么一会儿,除了达子之外,其他人都专注在食物和饮料上。达子用手帕一角按着眼角,形式地用叉子在盘子上黥着。
主菜结束,点心上桌之前,兰子将刀叉放回盘子上,双手掩面,像在拭汗。“我……有些不舒服!”
我以为是天气太热的缘故,打算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
“黎人,我也……”坐在她隔座的京太郎低下头,眼神乏力地看着我,嘴角挂着一道白沫。
“没问题……”我慌忙想回答时,对面的椅子发出剧烈声响。一看,石阪吉夫发生了更令人震惊的异样。
他睑孔扭曲,眼球凸出,口中喃喃念着什么地突然起身,酒杯与叉子离开他肥胖的手,酒杯碰撞盘子碎裂,叉子和料理同时弹起,站在他正前方的女佣和惠目击一切,掩嘴尖叫。
“我头痛……晕眩。”他几近尖叫,拚命搔抓喉咙,粗胖的颈子瞬间浮现蚯蚓状红肿。
我的手停在盘子上,思考停止,失神地望着他。
“好……好难受……救救我!”石阪以沙哑的嗓子勉强发出声音,右手伸向半空中,仆倒在桌面上。餐具发出激烈的碎裂声,就这样拖着桌巾倒在地板上。餐桌因为他的体重而倾斜,蜡烛和烛台倒下,火焰在一瞬间变亮。
料理与餐具在桌上乱成一团,也飞溅在地板上。
“唔……”
这次轮到宫子呻吟了,她在周遭人们来不及防止之际,连椅子一起倒向一旁。摔落地板后,睑上浮现强烈的痛苦表情,可能是因为无法呼吸而难过,嘴巴不停地开阖着。
“我的胃……”
石阪与宫子整个身体在地板上弯曲成·字型,手脚同样都在颤抖,脸部肌肉僵硬,皮肤不知何时开始泛黑。
这时,餐桌右手边内侧的达子发出惊恐的叫声,因为她丈夫矢岛同样也从椅子上滑落,修长的身体靠在她膝上。矢岛满脸通红,手按喉咙,把刚吃下的食物大量吐在她裙子上。紧接着,身体滑落在慌忙想站起来的妻子脚边与自己的椅子之间。
回过神来,身材瘦弱的须贺子也一样弯着身子捧腹,上半身在椅子上前倾。
我好不容易才了解整个事态。
这是大规模的杀人!是人间地狱!
凶手下毒,同时有好几个人即将死亡。
“兰子!”我急忙回头望着她。
但是,在那一瞬间,我受到此生最大的打击,她和身旁的京太郎同样用手指抓住喉咙,冒出冷汗的脸趴在桌面上,拚命忍耐痛苦。
“黎人……”兰子靠向我。
千钧一发之际,我抱住了她的肩膀。
“是下毒!”她紧紧闭上眼睛激喘,低声说道。
征一朗在餐桌对面呆若木鸡地望向我们这里。在他身旁,岩下静纤弱的身躯也呈·字型倒在地板上。
京太郎颤抖地站起身,摸索餐桌上的水壶。但他的气力已就此耗尽,身体软趴趴地滑落,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直到此时,我才注意到女佣都是手按在脸上不停地尖叫,大厨饭山和在外面走廊等待的村上刑事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惊讶地跑进来。在他们看见了如此恐怖的惨剧之后,也当场吓坏了。
须贺子纤瘦的身躯如树枝折断一般从椅子上滑落,两眼翻白,嘴里还直发出蟾蜍遭压扁时那样的声音。
“兰子!”我将她紧抱胸前,叫唤她的名字,“振作点!”
“黎人,是砒霜。”她非常小声地说。上仰的脸色苍白,嘴唇发黑,声音好不容易才听得清楚,身体断断续续地不断痉挛。
“黎人,请救救我……”脸孔扭曲的京太郎在地板上爬行,左手紧紧抓住我的长裤,声音也像是喉咙已经溃烂一般。
我朝村上刑事大声叫道:“刑事先生,是砒霜中毒,大家都被下毒喝下了砒霜,请快让他们喝水,让胃里的东西吐出来。”
我伸手拿起京太郎方才想拿的水壶,撬开兰子的嘴巴,将水灌入。
村上刑事听了我的叫喊而惊醒,蹲在离自己最近的石阪吉夫身旁,但或许他的状况已经接近无救了吧!紧接着,村上刑事又抱起倒在我脚边的京太郎上半身。
“兰子,快吐出来!”
我让她趴卧,手指伸入她喉咙深处。但颈肌和肩膀显示出她对异物的抗拒反应,反射性地往上弹。然而,苦闷的声音不断传来,微温的物体从喉咙中吐出来。我闭上眼睛忍耐着,再次反复相同的行动。
然后,我抱起她的身体,拚命跑向厨房,将水龙头全开之后,抱着她的腹部,让她的头伸进水槽内,以手代替杓子接水反复送到她口中喝下。她显得很衰弱,很难借着自己的意志喝水,所以我只好再度将手指伸入她口中,强迫她吐出胃里的东西。
她的脸、头发、衣服,还有我全身都已是湿淋淋的。
我让她躺在地板上,在她耳边持续叫唤她的名字。她全身颓然无力,脸上血色完全消失,几乎毫无意识,身体的颤抖也持续不停。
——如果她死了……一股令人哆嗦的可怕念头向我袭来。
——假如她真的死了……
这次的事件究竟会变成怎么样?
我完全陷入恐慌之中。无论如何,一定要救她!我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
餐厅那儿持续传出很多人的怒骂和尖叫,但我的脑子里只是想着兰子,完全没有心思去担忧其他的人。
直到救护车赶到,感觉上,这好像一段漫长而又永无止境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