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四十三年八月二十六日,星期一,下午七点十分。
从稍早开始,气压计出现急剧的变化,天空飘着细雨;但是,才看见远方闪电,瞬问就已降下豪雨了。隔着湿濡的玻璃窗望着窗外,对面大楼的屋顶上溅起的雨滴化为朦胧的雾花,在黑暗的天空低处,不断有闪电掠过。因为窗户关上,雨声变得低沉,但室内却因此更加闷热。时而,附近传来如在体内回荡的雷鸣。
我们尽量耐心等待迎接车辆的到达。最放心不下的人应该是志摩沼家的律师田边京太郎吧!他的脸色几近苍白。
十分钟后,店员总算进来通知车辆已经到来,因为大雨倾盆,车站前的道路壅塞,所以才延迟到达。我们边挥除胸中的焦躁感边搭电梯下楼。玄关的玻璃门前,停着两辆警示灯闪动的巡逻警车,雨丝不停敲打在车顶上。
在我们走向大门之前,停在店前的警车车门开启,中村探长跳下车。在他冲入楼下大厅的短暂时间里,大雨仍毫下留情地袭向他。
“二阶堂警视正!”中村探长用紧张的声调向父亲示意,在玻璃门内敬礼。
“发生了什么事?”父亲立刻询问。
“重大事件!发生恐怖的大事件了!我会在途中详细说明。”他睁大眼睛看着我们每个人。
我们立刻坐进警车后座。京太郎虽然把自己的四轮传动车停在大楼前的收费停车场,却还是搭乘另外一辆警车。
中村探长坐在前面的助手座。司机见到他的指示,立刻按了一声喇叭,迅速让车往前冲。往后望去,只见京太郎搭乘的警车也紧跟在后。
“中村探长,请你说明。”兰子催促,并从手提包里取出丝巾,将头发扎在脑后。
雨丝如瀑布般打在前挡风玻璃上,泡沫飞溅发出剧烈声响,导致彼此连对话都相当困难。闪电在远处掠过,马路成了滚滚浊流。车子的雨刷虽然以最快的速度来回摆动,却仍旧无法确保视线的清晰。
中村探长取出手帕,擦拭头发上的水珠,转头望着我们说:“在国分寺市屈指可数的富豪家族志摩沼家,好像有个女子在家中遭杀害。”
他前额已经全秃,外型就像名侦探白罗那样的蛋形,脸庞被阳光晒成褐色,蓄留着胡髭,眼神锐利逼人。
“志摩沼家?究竟是怎么回事?而且,是谁说要找我们的?”
父亲和我们的心情都很不安,没想到这么快就发生了令人担心的事……
“目前我也不太清楚。”中村探长苦着脸回答,“我叫村上刑事先赶过去,他刚刚打电话给我,说是那边家人之中,有人与二阶堂家是至交,要求尽快和警视正取得连系,所以我才打电话至贵府,结果尊夫人说你们三个人都在这儿。”
“被杀害的是谁?”兰子极力保持冷静。
我们二阶堂家和志摩沼家就像是远亲一般,所以在意整个事件也是事实。
“好像是个叫荣莉的女子,你认识吗?”中村探长回复。
从以前我们与她就共同面对过各种事件,彼此非常熟悉,因此找和兰子都能与她坦然交谈。
“是的。”兰子脸色遽变。
“其他人没事吗?”父亲追问。因为他也见过被害者,所以脸色相当难看。
“依照目前所得到的报告,被害者似乎只有一个人。”中村探长似乎话中有话。
我听起来觉得很怪异。
“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局里大约在一个小时前接获通报,是志摩沼家附近的派出所巡佐打的电话。”
“茉莉是被谁杀害的?又是如何杀害的?”兰子忍不住又问。
中村探长转过头来,“因为刚开始进行调查,所以关于案情仍一无所知。最初发现尸体的人是她的表哥志摩沼卓矢,好像是他开车赶往派出所报的案。命案现场在被害者茉莉的卧室,死因为遭人刺杀,而且尸体似乎受到严重的踩躏。关于详细状况,等你们到了现场之后再自行观察。只不过有件事你们可能会很感兴趣!也就是,发现尸体的现场好像是很严密的密室状态,门窗皆由内侧牢罕锁上,好像是巡佐和卓矢两人合力破坏门板之后才得以进入。”
“密室?”
我和兰子同时惊呼,互望一眼。父亲也在喉咙深处低吼。
“二阶堂警视正,”中村探长惶恐似地喊道,“如果可能,是否可以先告诉我二阶堂家与志摩沼家的关系?”
在他内心,已经开始展开事件的调查了。
父亲瞥了我一眼,所以我代替他回答。“我想以前也曾经提及,兰子的曾祖父二阶堂柳院,在江户末期至明治年间,因为进口西洋医疗药品而致富,当时有一位协助他的西洋文化学者名叫志摩沼传右卫门,他就是现今志摩沼家的始祖。”
“听说志摩沼家族以国分寺市为中心,创设了好几家医院?”
“没错,传右卫门也和武藏野医科大学的创立有关,目前担任该大学理事长的就是他的女婿征一朗,而征一朗也是目前志摩沼家的实质家主。”
“此人大约多大年纪?”
“应该七十二、三岁吧!”
途中,由我指示司机前行路线。车子经过府中街道的泉町十字路口,进入国分寺市时,从岔路拐往国分寺遗址方向,沿途有零星的空地和杂树林,直到稀疏的住家消失,车灯在雨中照出的是绵延不见尽头的白色高大石墙。石墙上显示严密警戒地嵌入连续不断的铁箭头,高墙内则是森林般的浓密树影。
“志摩沼家在哪儿?”中村探长再次回头询问。
兰子上半身探前,卡在椅背之问,淡淡回答:“这儿就是了。那片石墙里面全都是志摩沼家的建地。”
“什么!”中村探长轻轻咽下一口气,“这些全部都是?这儿不是铁道学园研究所吗?”
“因为正好相邻接,所以很多人都以为是铁道学园研究所。其实完全说错了,石墙内全都是志摩沼家的建地。”
“没想到在东京有如此广大面积的宅邸……”中村探长边喘气边说。
事实上也难怪他震惊了!
“听说有五千坪大。”兰子重复说道,“可是,如果进入宅邸,会令你更惊讶呢!”
“是古老的宅邸吗?”
“里面是非常老旧的西式宅邸。这座宅邸最初的主人是洋人在大正时期所建造,正式的名称似乎是叫‘Arrow馆’,但附近的人都称呼为‘恶灵公馆’!”
“‘恶灵公馆’……”中村探长被震慑似地喃喃说着,“这听起来就很不祥!为什么会取这样的名称?”
“不只是名称上的类似,事实上,这座宅邸有各种幽灵或亡灵出没的怪谈,在过去,宅邸内也发生过几次血淋淋的悲剧。”
正门就在石墙中央,好不容易才看见两扇铁门。上端半圆形排列着铁栅,更上方则有堂皇相对的翅膀形装饰图案。门宽超过十公尺,高度也近三公尺。
正门前方已围起防止围观人群闯入的绳索,但事实上,在这样的大雷雨之下,似乎是没有这种必要。大门左右并排停着三辆巡逻警车,穿制服的警察躲藏似地站在墙壁暗影中。
警车一停下,一位正在监督现场的中年刑事便从墙边跑来。中村探长半开车窗,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脸。刑事立刻指示看守大门的两位警员开启大门,让我们进入宅邸。
从如此严密警戒的情况看来,很容易可以想象这次事件的严重性。
雨势完全没有停歇的迹象。每次掠过闪电,都清楚映照出墙边的树梢轮廓。
车道是笔直的银杏林荫道路,左右两侧种了许多树,形成深邃的丛林。车头灯光被吸人前方的黑暗中,车子也彷佛被雨势阻挡似地略微减慢速度。
“实在很难想象这里和我居住的东京是同一个东京,感觉好像闯入了欧洲某地的宫殿。”中村探长隔着湿濡的车窗仔细环顾四周,感叹说道。
“我每次来到这儿都会想到曼达列城。”兰子说出黛芙妮·莫里哀的小说杰作中出现过的舞台地名,也就是希区考克的惊悚电影名著《蝴蝶梦:Rebecca》中的场景。
长长的林荫道路尽头有一片宽阔的草坪庭院,再过去还有白色大理石建造的圆形喷水池,池中央有人鱼雕像,从手上的壶中溢出水来。水池后面则耸立着高大的西式宅邸,但是在夜晚及大雨中,看起来像是一片漆黑的岩石断崖。
“现在虽然看不清楚,但本馆后面还有两栋稍小的分馆。”兰子指着前方说。
闪电掠过白光,瞬间抹去了周遭的黑暗,随着雷声隆隆响起,前方突然浮现一栋如庞大断崖横亘的建筑物。
有淡白色外框的本馆窗户,每一扇遮雨窗全部关闭,完全看不见丝毫灯光。由于倾斜飞泻的大雨,高出二楼的部份已经和黑暗混合,很遗憾的,看不见钟塔。建筑物前方已经停着几辆未标示警察字样的侦防车和监识车,穿透雨丝的大灯灯光和警示灯光,让黑色湿濡的石造建筑无支柱的外墙部份浮现。
“这……就是‘恶灵公馆’?真的很壮观。”中村探长轻轻打了哆嗦,低声喃喃自语。
眼前的建筑依个人看法的不同,可以说它华丽,也可以说它粗糙,因为“Arrow馆”是某种典型日本明治式样的建筑物。
在西方,建筑式样与时代意识、宗教、经济、政治体系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古典式样属于神学性质,具有严格的比例体系:哥德式样则属于某种绘画性质,而且具备炫奇的华丽;文艺复兴式样则显露量感性质,具有纪念碑性质的作用。当然,这些都是耗费几百年岁月才成熟的技术和文化的胜利。
但是,在明治期间进入日本的西洋建筑式样,并未经历过时代的变迁,而是共存于同一个时空,因此对当时的日本人而言,每一种式样都具有同等的价值。
这座“Arrow馆”也一样,就像明治建筑的代表一般,混和了所有西式建筑元素,结果暴露出扭曲的样貌。庭院造型是十六世纪法国的式样,建筑物本体则是受到哥德式样影响的都铎王朝风格,从屋顶到檐尖的华丽式样乃是中世纪哥德式样,而分馆的窗框所见到的新型态则为文艺复兴式样,诸如此类的,所有一切都混合在一起。也因为如此,虽然建材经过慎选也很谨慎地设计出如此的西洋式宅邸,但外观却隐藏着某种激怒观者不快情绪的怪异搭配。
例如,怪处之一是建筑正面入口部份。从正前方可以看到的任何一扇窗户,在配置上都很用心地展现出微妙的技巧,然而玄关入口却呈现打穿石墙般不显眼的洞穴状,连拱门都没有,只是将大门装配上去而已。外墙宽度有二十公尺的这处人口,因为变成褐色的花岗岩本身的保护色,站在正前方时,无法感受到其人口深度约有五公尺之深。当然,那是直接垂直耸立到屋顶上,形成了比屋顶更高的钟塔,然而这却是非常随性的造型。
在开启的玄关门前,低矮的石阶上,站着两位神情紧张的年轻警员,他们认出中村探长的容貌后,立刻敬礼。而在知道探长身后的人是警视厅的警视正时,脸部表情变得更为僵硬。
我们在狂雨中跑步进入玄关。自从进入这片建地之后,我已经完全忘了闷热,甚至还觉得有点阴冷,在小厅中看着每个人,发现脸上都浮现不安的表情。京太郎最后也抱着公文包冲进来。
“走吧!”中村探长要前进时,忽然楞了一不停住脚步,神情惊讶地抬头看着左侧的摆饰。那是立在像棺材一般大小的方形台座上,而身上有华丽装饰的马,以及跨骑马上的华丽西洋盔甲骑士雕像。盔甲的面具如覆盖的水桶形状,眼睛位置横向薄切成一字形,左手持着一面有徽纹的盾牌,右手抱着长枪,是武术比赛专用的骑枪。左前脚为轻轻抬起姿势的钢马,也和骑士一样戴着只露出眼、耳、鼻嘴的铁制面具,以及防护胸口到马臀的护具。
中村探长目瞪口呆地凝视盔甲雕像。
兰子朝他静静微笑,“这种称为卡鲁耶洛型的面具,据说是尼伯龙根的名匠昆兹·洛赫纳打造的美术工艺品。不过,如果你进去里面,会更讶异在这个宅邸里竟然会有这样的东西!尤其是里面的陈列室,展示许多武器和盔甲,所以那儿被称为‘盔甲室’!”
兰子在大学里除了加入“推理小说研究会”之外,也参加了“美术社”,因此对于这类古代美术也有极深的造诣。
“盔甲室?”中村探长讶异地回望兰子。
父亲上前一步代她回答。“搜藏西洋古代武器装备,是已故的志摩沼传右卫门的兴趣。”
“这兴趣还真怪!”中村探长苦笑。
兰子眼眸浮现一抹笑意,悠闲地说:“就算这个宅邸的主人会喜欢阅读史考特、但尼生和华莱士的作品,我都不会惊讶。”
对此,我也提出《幽多佛堡的秘密》与《奥托兰多城堡》的作者相呼应。“雷德克里夫女士和瓦波尔应该也很适合。”但这也是她和我,在心情上都非常紧张的证据。
我们通过饰以木雕图案的对开式大门踏人大厅。我大约有三年之久没来过这宅邸,但是,时间彷佛停顿一般,这内部丝毫未有改变。
大厅天花板有两层楼高,也很深,是个夸耀格局和财富的大空间。有四条通往各方的走廊,几扇房门,都是门上有人字形山墙装饰的豪华房门,穹窿般的天花板垂下巨大的水晶美术灯,地板上铺设马赛克图案的磁砖,墙壁上则有大理石和白色烤漆安拜亚风格的威风装饰。
正面有一座大楼梯,从小厅入口到楼梯顶为止,铺有一片笔直的鲜红色宽地毯。二楼的三侧则构成了环绕大厅的露台。
楼梯下的两侧,在金属垫脚台上,有两具擦拭得鲜亮无比的铁盔甲,看起来就像非常有礼貌的门卫站在那儿。中村探长被吸引般地走向盔甲。直到此刻,我方才感受到无眼、无鼻、无嘴巴的无表情铁面具,其实是极端恐怖与充满威严之物!
京太郎在我和兰子背后重新拿好公文包。听见衣服摩擦的声音,我想起了好几个月前,就在这里,他岳父田边善行因整修工程的鹰架意外死亡主事。
兰子也走到盔甲前,向中村探长说明。“这些是十六世纪之后的装饰用盔甲。据我以前所听说的,应该是英国人雅各布伯·霍尔达的作品。”
“装饰用?”中村探长伫是审视。
“是的。到了十六世纪,盔甲除了使用于实战功能之外,也出现了美术工艺品或王侯之间枪赠用品的价值。像这里的东西,只要拿在手上就可明白,因为要加工浮雕而使用厚钢板,因此超过重量,根本不可能穿在身上,也就是说,只能当成监赏之用。”
兰子站立不动,突然开始频频观察那两具盔甲。
我很在意她那奇妙的认真表情。
“怎么了?”父亲也表示关心。
“您看左侧的盔甲,”她指给父亲看,“这具盔甲不知何故没有持剑或枪,刚才骑在马上的盔甲,明明手持马背上竞赛使用的长骑枪。右侧的盔甲,腰际也佩戴了青铜剑鞘的长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应该有的对象却不见了,其中绝对有某种理由……我现在正拚命思考,上次见到这具盔甲时,是否也像这样未持武器……黎人,你记得吗?”
“不记得……”
“田边律师呢?”
“不,我也记不起来了。”京太郎也困惑似地回答。
“兰子小姐,这种事情现在应该是无关紧要吧?”中村探长显得有些不耐烦,“只要稍后问一下家中的谁就行了。目前搜寻凶手的行踪,远比谈论这种装饰用武器的行踪优先。”
“是呀!”我表示赞成。
“还好这两具盔甲未拿着画有制图尺和弥撒图的旗杆。”兰子轻揪衣领后的头发喃喃说道。
但是,没读过小栗虫太郎《黑死馆杀人事件》的中村探长应该完全不明白这句话的含意吧!
这时,大厅左方快步走进一位身穿短袖白衬衫的年轻刑事,是中村探长手下的村上刑事。他年仅二十六岁,一身属于运动万能型的魁梧体格。
一见到他那血色全失的严肃面孔,我就更加意会到这个案子的不寻常。
“啊,中村采长,我正在等你。”说完,转身望向我们。“兰子小姐、黎人,你们也来了?这次的案子是非常可怕的案件,凶手一定是无血无泪的残酷恶魔!而且是绝对必须借助你们帮忙的异常凶恶杀人事件!”
村上刑事颇激动亢奋,很明显,他在这儿因为看见了无法解释的情况而混乱。然后,他才首次以密布血丝的眼睛望着父亲而注意到父亲的存在,于是马上立正敬礼。“二阶堂警视正!”
“没必要顾忌我在场。”父亲立刻说。
中村探长轻咳几声,“村上,你就先报告状况吧!”
“是的,对不起。发现尸体的现场应该就在被害者矢岛茉莉自己的卧室里,目前监识小组已经开始调查,法医波川医师也己到达。”
“家人方面呢?”
“是的,除了两人之外,其他人都在这边右翼中央的谈话室大房间集合。至于身份方面,目前已确认有七位是志摩沼家的人,另外还有三名佣人。”
“没找到的人是谁?”
“家主征一朗前往伊豆渡假,刚才已经连络到本人。他带着管家和几个佣人同行,兼具慰劳之意,因此家中剩下的人并不多。还有,被害者是孪生姊妹之一,但姊姊沙莉失踪了。”
村上刑事边让中村探长看着记事本内容,边简单说明志摩沼家整体的家族结构。
“我明白了。务必尽快找到沙莉,不论死活。”中村探长说出了不祥主语。
我的心脏恍如被针刺般痛苦,村上刑事神情凝重地点点头。
“还有,命案现场在哪里?”中村探长环顾四周。
“遇害者矢岛荣莉的卧室在本馆西翼的二楼。”
“是一般卧室吗?”
“是起居室兼卧室。”
“已经确认是他杀了吗?”
“嗯,就在刚才大森警视确认过了。”村上说着,准备开始往前走。
在当地警局方面,通常是由警察局长或调查课长负责确认他杀。
“那就带我们前往发现尸体的现场吧!”
“且慢!”父亲突然制止,回头望着垂头丧气跟在我们后面的京太郎,指示道:“请找一个人陪着这位田边律师到谈话室去。”
京太郎惊讶地抬起头,“我不可以跟各位一起去吗?”
“接下来就是警方的工作了。事后一定会向你报告情况如何。虽然现在你可能会担心,但请保持冷静,你就去那儿和他们家族的人一起等待。”
京太郎默默点头,在召来的一位巡佐陪同下,先行走出大厅。
“村上刑事。”目送京太郎离去后,兰子问道:“确定是杀人事件吗?如果命案现场呈密室状态,就表示是从室内锁上门窗,难道不会是意外事故,或是布置成看起来是他杀的自杀吗?甚至是死者自行伪装他杀模样的自杀?”
村上刑事以绝望的眼神摇摇头,然后脸上冒出汗珠,“无论如何,请各位自己亲眼看看那个房间的惨况,因为我实在无法用语言说明,实在是太可怕凄惨了……”
我们跟在他身后,从京太郎出去的大厅右前方走廊走向本馆的西翼,就是所谓“Arrow馆”名称由来、形状上握住箭翎的部份。进入走廊,有一座大约是兰子身高的大型老爷钟,从底下的箱型部份的玻璃窗口,可以看到卷上发条的钟摆在左右摆动。
“里面没有骸骨。”兰子轻松地在我耳边说。
走廊又长又笔直,上铺蓝色地毯,左右墙壁的下半部是擦拭得很干净的镜板。右侧有客房和谈话室,左侧则是饭厅与沙龙间并列,门与门之间的墙上各挂有两厢豪华区额的西洋画。
“这些应该是真迹吧?”中村探长侧着脸问兰子。
“我认为几乎都是复制画。”
洛兰采帝、凡德胡斯、法哥那、提香等大师的古典作品,就算是复制品也非常珍贵,而且以前我听说过,威廉特纳与哥雅的小品画则是真迹。
走廊尽头是展示室的房门,右边有楼梯,角落站着一名警员。但即使只是这样,这座原来一直很静谧的广阔宅邸,现在却感觉到一股明显的骚乱。
楼梯呈2字型,扶手上装饰着金色镶嵌华丽图案。楼梯下方也站着一具非常类似潜水衣的盔甲,外表看起来像是沉默的俘虏;与刚才整片的铁板状盔甲不同,这具盔甲的表面无论是面具、胸甲、护肩,全都刻出垂直的纹路。
兰子在爬楼梯时向中村探长说明,“刚才那个是所谓的马克西米连式盔甲,可能是十六世纪初期的型式。”
“马克西米连式?”
“没错,并非直接以铁材为盔甲面板,而是垂直刻出一条一条的纹路,这么处理不会让材质增加厚度,也就是不会增加重量,却可以增加强度,是当时的盔甲搜藏家哈布斯堡王朝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连一世,命令手下盔甲工匠佐森霍夫试作之物,所以才以此命名。”
上到二楼,进入西翼,沿着走廊往南前行。那是“黑色之馆”的方向所在。走廊大约是可容三人并肩而行的宽度,最深处右边终于出现房间,也就是被害者矢岛茉莉的卧室。
房间门前有两位监识人员,正在地板和墙壁的镜板撒上采集指纹专用的粉末。
“是什么味道?”兰子紧皱眉头。
越接近房间,附近就越是漂浮奇妙、令人不快的强烈气味。
“室内正在燃烧混杂怪东西的蜡烛和药草。而且,像这种酷热的天气,尸体或许已经开始腐坏了。”村上刑事说着,睑上露出嫌恶的表情。
入口是大型木制的双阖式房门,四块镜面板以十字形的木条区隔。两扇房门都朝内侧开启,两位监识人员各自蹲着检查一扇门,也仔细观察遭破坏的门锁状态。
村上在门前让到一旁,先让我们进入。父亲走在最前面,兰子、我和中村探长紧跟在后。
很久以前我曾进过隔壁矢岛沙莉的房间,所以知道这里的隔间分隔成起居室与卧室,起居室大约有十六席榻榻米大小。
正打算跨过门坎时,不禁吓得停住脚步。因为敞开的房门内侧稍偏左方的位置,有一具异样又威武的物体威风地挡在那儿。
“是盔甲!”兰子见状惊呼出声。
“这个东西为什么会……”
中村探长无法把话说完,因为在打算穿越盔甲旁进入室内时,眼中又映入了更恐怖的景象。没有人想马上开口,不,是无法马上开口。甚至连兰子和父亲也吓傻了,完全被眼前冲击的景象给压垮了。
那里本来应该是宽敞华丽的西式房间,但现在却近乎呈现毁灭的状态,情况惨得无以名状,我们也从未见过如此令人鼻酸的画面——监识人员环绕躺在房间正中央的尸体进行调查,而且他们是花了一段时间才确认出来那是尸体。
“这到底是……”中村探长总算苦闷地喃喃说出话来,用颤抖的手掏出手帕,无意识地擦拭额头上的汗珠。感觉上,杂乱的起居室景象让他不知该从何着手是好。
天花板上只亮着电灯款式的小美术灯,室内很昏暗。因为两年前重新整修过内部装潢,所以是一种从建筑本身的老旧气息所无法想象的现代感,包括时钟、小幅绘画、壁毯的墙壁装饰,散发出符合女性房间的明朗和圆熟。
正面有两扇窗,蕾丝窗帘都拉上了。后来经过调查,由于窗户会透出若干的风,因此关上外面的遮雨窗,而且上下式的窗户也锁上了,所以既闷热又令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正面右侧墙角,有高达天花板的大型桃花心木书橱,但因为某种理由,书橱里连一本书也没有。右面墙有一座砖彻的大型壁炉,左面墙角摆设了黑坛木书桌和有扶手的四脚椅,另一侧角落则有一座木搭的壁橱。
卧室房门就在书桌和壁橱中间。
还有,飘出外面走廊令人嗯心的气味,元凶是置于房间地板四个角落的小香炉,从银制圆形香炉的细炉嘴冒出淡紫色的烟雾。
“黎人,你看!盔甲……”兰子望向左右两旁。
如她所说的,室内的盔甲并非只有入口处那一具。全部一共有四具钢铁制的盔甲,就矗立在四面墙壁正中央一带,组成间隔四公尺的方阵。钝银色发光的盔甲,每一具都背对室内中央的尸体,距离墙壁一、两公尺直立不动,每具的左手都握有前端附带箭头和旗帜的长旗枪,枪柄部份垂直插在地板上。盔甲高度大约一百八十公分,藉由从脚下站立的铁制平台支撑,但是,在我看来,似乎盔甲本身就有生命地站在那儿,挺立的盔甲简直就像在守护着尸体。
但是,令我们震惊的却不是只有这些。地板上虽然铺了长毛波斯地毯,但四具盔甲所在的内侧地板,却用书籍搭成直径三公尺的甜甜圈状,而且几乎每本书的书背有一半被撕成了碎片。这也是书橱里连一本书也没有的原因。而且,在被撕破的书圈内侧,还有更不可思议的物体!
那就是用油漆画在地板上的星形白线。因此,尸体正好就置于书圈内被画满白线交叉的五角形中央。被害者的尸体被无机的四具盔甲守护着,围在撕破的书圈内,由白色怪异记号的油漆线条给予魔法般的装饰!
“………”
我畏缩地上前一步,从远处观察尸体,只觉得双腿无力,很难移动前进,腹部深处逐渐涌升一股不安和恐惧的心情。
这是一具模样诡异的尸体!
尸体的肌肤色泽呈青铜色,因为跪坐而使腹部抵在膝盖上,背部曲成〈字型,未穿衣服,全身赤裸,直至见到了胸前隆起的双峰,才知道是女性。肩胛骨突出的白皙背部正中央,深深插入刀柄精致装饰、刀刀闪闪发亮的大型长剑。
“头部不见了……”村上刑事的声音沙哑,同时指着尸体被血染红的肩与肩连结部分。
颈部切面裸露出肌肉、骨头和筋,粗糙不齐,还流出了大量鲜血,濡湿了地板上的地毯,也将前方的几本书染成朱红色(鲜血几乎都已凝固)。而且,被截断的不是只有头颅,就连左右两臂手腕以下都没了,仔细一看,十根脚趾头也惨遭剁下。
真是恐怖的活人胴体!血腥气息更因室内的热气而愈加严重。
我生生咽下了一口唾液、发现自己的心情实在是很不舒服。
尸体对面有个身穿白衣的初老男子蹲在那儿,以戴上白手套的手指,按压尸体的皮肤好确认弹性。就算不看脸,我也知道那是法医波川六太郎。
“这四具盔甲简直就像有意志地守护着她的尸体,但若依照克里斯廷安娜·布兰德的《洁丝贝儿之死》,应该是其中一具盔甲杀了她。”兰子也终于恢复了正常,以平常的语气说道。
“我看也像是守护者。”一向不受任何事态影响的父亲,似乎也茫然若失了。
对于死亡的恐惧,以及眼前恐怖景象的震撼,我感到困惑莫名,完全搞不懂这情况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为什么故意将盔甲搬进到这儿来?又不是什么怪谈。何况,应该也不会像西洋城堡的亡灵传说那样,是盔甲自己在半夜里偷偷行动吧!”
此刻,中村探长神情恐怖地瞪着我,“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那么这许多被撕破的书和白漆画出的奇妙线条也一样,这些又是怎么回事?若是凶手所为,那又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故意花时间搞出这些麻烦?”
兰子走过盔甲旁,进入盔甲区,走近书圈,铁青着脸色仔细打量尸体的背部。
“至少我们还发现了一件事。”她回头望着父亲和中村探长。
“你发现了什么?”中村探长一脸怀疑的神情。
兰子眼里燃烧着暗沈的火焰,“盔甲上没有配戴长剑的理由。”
她指着插在尸体上的剑,接着说:“你们看!虽然还不知道这是否就是用来行凶的凶器,但这把双刀剑,一定就是从大厅楼梯旁盔甲腰际失踪的配剑。”